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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不会说话的爱情

没有人找他的时候,他一遍一遍默写宋词,柳永的、周邦彥的、李清照的、李煜的,一律婉约到凄清,柔肠千转,湿漉漉地让人难过。

可谁会找他呢?

这个废弃的停车场,被假冒古玩、盆栽花草、麻将桌、棋牌桌、金鱼缸挤得满满当当,他就窝在最东边的角落,跟石头一样,很多年不曾动过。

倒卖电话卡的女人是他妻子。她妻子很活泛,像才换了水的金鱼,在停车场内外来回游动,见人就伸出手里一大把的卡:手机卡、201卡、充值卡,要不?没人搭理她,她扭身朝另一边游,天天不知疲倦地问来问去,手里的卡不见少,脸上却总是兴高采烈的样子,仿佛买彩票中了奖。

他从事的是一种类似活化石的行业:代写书信。一张学生用的小书桌,一瓶墨水,一叠稿纸,还有她帮他做的一块红色条幅,四个白字:代写书信,原本还有一行小字:七十年代末大学生,他生气,非让她弄掉,说丢人。可字是印上去的,没办法,只好折起来,压在桌子上,充当了桌布。

现在的交流方式这么多,仅就她手里拿的那一堆卡,就能让无数人诉说衷肠,事来情往,谁会巴巴地写信,还要找人代写?他们俩的生计互相矛盾,一个总要抢了另一个。

可他们,相安无事十几年。

她让着他。她说:两个人过日子,分什么眉眼高低啊。

他也让着他,他不说,写,纸上一行行飘逸的行书,都是书中的句子。她看不明白他写的,她说:跟鬼画符似的。

人们很奇怪这一对组合。男的白净柔弱,一口沪上普通话,声音浅浅的糯糯的,嘴巴张得很小,上下嘴唇一碰,一串玲玲珑珑的声音就出来了。而她,长得宽厚,声音也宽厚,笑起来大张着嘴,仰着脸,畅快淋漓,末了一张大手捂着嘴,像是要把笑开的下巴给送回去。她是豫西本地人,说话之前的口头禅是:妈呀。那个妈字喊得又像哞的音,所以,她一说话,这俩字先冲出来,他摇摇头,笑。他笑的时候,露出两排细密整齐的牙齿,雪白。

无疑,她是家里的一把手,吃的穿的用的,都是她来操心。快到吃饭时间,她给他说一声:我走了啊。他抬头咧嘴一笑,她把手里的卡朝背在身上的黑包里一塞,边走边拉拉链。不大一会儿,她回来,拎着一只米黄色的饭盒,装着他爱吃的米饭、烧青菜,或者炸小鱼、烧带鱼,他吃得认真沉默,一粒米也不舍得浪费。她总笑他吃过饭的饭盒:跟狗舔过一样。

就没什么不好吗?她瞪大了眼睛:有啥不好?自家的男人,想干嘛干嘛,赚不来钱的人多了,我就爱养着他。

旁边卖仿青铜器的问他,你爱她?他微微一笑,继续写他的。纸上的字一层摞着一层,谁也看不清楚他写了什么。

大家都相信,他的心里一定藏着一个花一样的女子,没有才怪。他的所有心思归在别处,这才能跟她过下去。

她脸红脖子粗地跟人解释:没有,真没有。妈呀,他那会在我们村下乡时就这样,人单纯得要死。就是爱看书,要不我才不会喜欢他。

嘿,嘿,瞧你说的。人家城里人啊,还是大学生。

妈呀,可别说城里人。城里人才笨,什么也不会,拉个架子车都能翻沟里,差点出人命。

你救了他?

妈呀,可不咋地。我正好路过,眼看着他扭啊扭啊把一个空车子拉进了沟里,人压在下面,一声不吭地看着身边的草。你说这人,叫也不叫一声,要不是我看见,还不定压多长时间呢。

嗨,人家英雄救美,你们俩倒好,反过来了。

她居然不好意思了,低着头拧了拧脖子:这不遇上了嘛。他后来去上大学,我想完了,他肯定不理我了。谁知他还一直写信,好多我也看不懂,净是洋词儿。哈哈哈,他对写信有瘾。

后来呢?

后来就结婚了呗。跟着他,俺也进城了。妈呀,这城里人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张开嘴就要钱,挪挪脚也要钱。

不也过来了?

可不,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好好的,他就下岗了,你说咋办?我不倒卖这卡,孩子上学都是个事,我没文化,他脸皮又那么薄,他……

她说得眉飞色舞,他拧着眉头看她一眼,她立马打住,小女孩一样眨眨眼,一只大手捂了嘴,转身去卖卡。

这个世界上,最说不清楚的就是爱情,它是两个人的你情我愿,彼消我盈,从来就没有因为所以可讲。

于是,他住在他悠扬婉约的梦里,靠着她厚实的背稳稳当当地生活,把下岗的日子过得风轻云淡;她住在她尘土飞扬的日子里,仰望着他和他笔下的那些文字生活,把粗糙的岁月打磨得精致细腻。

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