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永乐大帝朱棣(世界伟人传记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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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太子之薨(3)

或许为了调动大家的情绪,不至于让大家太觉乏味,陈正莆这时候又增加了“步虚”。步虚几乎纯是音乐和舞蹈的艺术,简直属于“大雅”的玩意儿。流传着的“步虚词”作者,一般是隋炀帝、宋真宗、宋徽宗等帝王,档次稍低点的也是唐人刘禹锡、金代元好问等大诗人。鬼知道陈正莆这厮是从哪儿学来的呢?虽然乐器伴奏的水平差强人意,但曲调是高雅的,其旋律宛如众仙飘渺,步行虚空。人们仿佛从这仙乐中听到了仙鹤、麒麟、凤凰之类的呜叫。而在这仙乐的烘托里,陈正莆手持七星剑且歌且舞。

阆苑仙人白锦袍,

海山官阙醉蟠桃。

三更月底鸾声急,

万里风头鹤背高。

……

陈正莆似已完全摆脱凡尘进入仙境。他的歌舞既显阴柔。又具阳刚,时如龙啸,时如鹤唳。不惟围观的百性们喝彩声不绝,即令黄太监等登过大雅之堂的,也不得不承认这道士的艺术水平比教坊司管辖的优伶要强上百倍!同时黄太监等也越发坚信,令这种人物儿上天伺候神仙,确乎要胜于太子呢!

“步虚”之后该是“拜表”了。这可是金篆斋最核心的部分。拜表顺利,功德圆满;拜表出错,则前功尽弃。黄太监捏着一把汗,眼随着陈正莆的手指动。只见陈正莆默念着“熏表咒”,再向三清尊神行祭礼。从旁边执事所端的盘子里取过表,映着天空咕咕哝哝念了一通。然后将表封好,并以手指虚画了封缄。然后将表送人焚炉之中火化。这工夫诵经声大起,犹如一片松涛。又有八位陈正莆请来的法师围绕着祭坛同时踏罡。与此同时,陈正莆则取了火烛,慢慢走近那口硕大铁镬,一根一根点燃了油浸的芯子。恰好围绕铁镬走了一圈儿。

芯子们的火苗开始是极渺小的。它们慢慢变长变亮像蛇的信子在往外吐。渐渐形成一圈火苗,像一只硕大的油灯。渐渐的火苗连成一片。形成为火盆。后来就烈焰腾腾了。

而这时候恰好太阳西坠,夜幕初降。不知不觉斋坛上安装的九尺长灯,以及坛下的三十六盏彩灯,连同坛外参差错落着的千万盏彩灯全部亮了。这些灯近看只觉得绚烂明亮而已;远距离看,则显示出龙和风的图案,使人惊叹设计者真是匠心独运呢!

这便是金箓斋的结尾——“灯仪”。

但是黄太监并没有心情欣赏这美妙的“灯仪”。他相信陈正莆也不会在意这千百盏彩灯,是否达到了他所设计的艺术效果。他们都在关心着东宫的消息——太子的病情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黄太监这时带领着几名彪形大汉已经登上了祭坛。现在祭坛上的主角已很难说是陈正莆还是黄太监了。黄太监不得不准备着帮他一手——如果陈正莆突然变蔫,或突然疯狂,他们只好抬起他,投入火中。

此时黄太监和陈正莆都是居高临下,注视着蜿蜒不断的山路。山路朦胧着,静静地。那最后的一抹晚霞落在路边盛开的花上,似凝固了的一摊摊血迹。

此时所有的道人也都离开了他们的岗位。他们都往陈正莆身边挤。但是被锦衣卫一一挡开。他们的法器——剑、印、令牌、九节杖之类,乱丢一气,被万千只脚踩过来踢过去。有的甚至已经在啜泣。有的则高声地宽慰着或鼓励着陈正莆;但乱噪杂杂的,听不清喊了些什么。

终于,山下传来了急骤的马蹄声,由小变大,很快来到斋坛之外。只见一名小太监飞身下马,朝坛上跑去。人们纷纷让开条道。那小太监喘吁吁登上坛,朝黄太监耳语了几句。

黄太监明白了。陈正莆也明白了。小太监带来的是一条极坏的消息——皇太子朱标病情恶化,正在急剧地咳嗽、吐血。御医们紧急抢救。吕娘娘怕得要命,连世子朱允炆也大哭大叫:“难道金篆斋也救不了我父的命吗?……”

陈正莆的最后时刻到了。

这正是阴阳交接的时刻。

只见陈正莆朝黄太监招招手,让他走近铁镬一些。黄太监不解其意,既是警惕,又有点胆怯。陈正莆笑笑说:“黄公公,可否借你的脊背一用?”

黄太监恍然大悟:他是想踩着他的脊背爬上镬去!这厮临死还有兴致跟他开个玩笑!黄太监没有发作,他忍住气,命令刚才跑来的小太监四肢着地马趴下去。陈正莆便踏上小太监的脊背,朝四面八方所有的人打了一拱,然后纵身一跃,投入到那口比棺材还大的铁镬里。

烈焰腾腾……

陈正莆永远地消失了。

但他也可能在另外的地方获得新生。

有人说,曾看见过陈正莆在油镬里挣扎着或舞蹈着。有人说,那实际是一种幻觉,因为那么大的火,那么亮的光,眼睛都不敢睁开,你能看得清什么?

所有的人都能看清的是:油镬里的火随着风势飞溅出来,引燃了道场上的旗幡,又引燃了树木,又蔓延进紫虚观里。紫虚观成为一片火海。

紫虚观也永远地消失了。

洪武皇帝回到坤宁宫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太子病危的消息。

夜交二鼓,他正伏在乾清宫御案上处理各部衙门送来的章奏和札子。连续两三个月了,总是睡得很迟。据秉笔太监大体统计,皇上上个月曾在八天内收到奏札一千六百余件,处理的事情三千九百九十件。也就是说,平均每天二百来件奏札,四百来件事情。秉笔太监这么一说,皇上听了都吃一惊。每天要忙活这么多国事,已不仅仅如他自己说的“星存而出,日人而休”,而必须熬夜了。足见皇上不是享福的差使儿。所以他曾作诗以自嘲曰:“百僚已睡朕未睡,百僚未起朕先起。不如江南富足翁,日高一丈犹拥被。”这是实话。臣僚们原以为做官很辛苦,常以苏东坡的“五更待漏靴满霜,不如三伏日高睡足北窗凉”自嘲的,比及读到皇上的诗,才知道他们比皇上又享福多了。

皇上的疲劳,说起来也是他自己造成的。自从出了胡惟庸奸党案,使他下令废除丞相一职,又撤掉中书省,六部二十四衙门大大小小的事儿便直接揽入自己怀里。虽有太子帮忙处理一些,但不敢太放手,该忙还得忙,说不定太子倒给他增添了忙活。

今夜他处理的章奏和折子,有崇明、海门风雨海溢,户部要求遣官赈灾,并发民二十万筑堤的;有朝鲜、琉球、暹罗、墨刺、哈梅里来使献贡要求接见的;有礼部要求更定冠服、居室、器用制度的;有天下郡县赋役黄册编成请他御览审定的……而惟以蓝玉一份奏章,让他颇是踌躇。蓝玉带兵征罕东,捕逃寇祁者孙,又计擒叛将月鲁帖木儿(月鲁帖木儿日前已押解京师,在午门外斩首),功劳甚著,他已遣使嘉奖慰劳过了。不过使臣带回的一份奏章中,蓝玉要求在当地增设卫所,并请求“籍民为兵”。这要求合理不合理?蓝玉有无不可告人的目的?……

蓝玉的奏章放置了已有十几天。今天夜里他又翻出来斟酌。戌时二刻还曾传来了兵部当值的一名主事,名叫齐泰,令其介绍罕东情况。想不到这位齐主事极是干练精明,袖中早装了他自己制作的“边防手册”。那“手册”上既详绘了罕东的地图,又注明了驻防将官的姓名。有问必答,历数无遗。这给皇上留下了极好的印象。根据齐泰提供的情况,洪武帝的思路便清晰了,遂决定不理蓝玉的要求——既不增卫,也不征兵。

齐泰走后,洪武皇帝又抽出都察院的一份折子。这折子恰与蓝玉有关。弹劾蓝玉“自恃功大,专恣横暴”。具体罪状开列五条:一是蓄庄奴数千人,横行乡里。尝占东昌民田,被百姓告发。御史执行公务到蓝府调查,不料被蓝玉逮住,“捶而逐之”。二是北征返军途中,“私其珍宝驼马无算”。三是夜间带兵经过喜峰口,门史验符请问,玉竟大怒,“纵兵毁关而入”。第四条罪状最是无耻,他竟冒天下之大不韪,睡到了元帝故妃床上。第五条是“总兵在外,擅自升降将校,黥刺军士,甚至违诏出师,恣作威福。”……

洪武皇帝冷笑一下,也把这份折子搁置起来。他已成竹在胸,准备等蓝玉回来,交还了大将军印绶以后再说。这时已近午夜,乏劲儿猛袭上来。看见中宫尚寝局面熟的两位女官跪在殿外,他知道该去坤宁宫歇息了。

洪武皇帝经常会在乾清宫过夜的。随着年事越来越高,巡幸妃嫔的兴趣大不如前。但是郭妃那儿已经说好,他还是应该去的。不图别的,图的是在她的抚摩下,他可以睡得更香甜些,可以解过来一天的困乏。

从乾清宫到坤宁宫没几步远,因之无须肩舆。进入郭妃的寝室,侍寝的女史们,马上过来,脱衣的脱衣,洗脚的洗脚。他们刚刚为皇上和皇妃放下床幔,此时门外传来了紧张的脚步声。他就是在这时候才知道太子已经不行了。

皇上自言自语着“怎么会呢”?重又穿好衣服,坐上肩舆。往北出坤宁门,再往右拐便是东宫。那时候紫虚观的大火尚未完全熄灭,西北方天际还在忽闪忽闪发亮。但他并没在意。进入龙兴宫大门后,他也没在意满院子跪着接驾的人,甚至也无须引导,单凭浓烈的药草味儿,他就知道太子的病榻安在哪里了。

在踏上台阶的一刹那,冥冥中似乎有个声音说:“你来得太晚些了!”

是啊,他来得也太晚了!他只听说太子有病,可不知道会病得如此严重,更不知道会无可救药。说实在的,他这个粗心而又忙碌的父亲,有时候见不到太子的面,他倒以为太子过于娇懒,未必就到了卧床不起的程度;要不就是在某些事上太子与他暗生龃龉,借口有病而故意地躲避着他。错就错在他是以自己的标准去衡量太子的。因为,在他像太子的这个年纪,不要说没病,即便有病也得在战马上养呢!

他看到了太子蜡黄的脸,失神的眼,真如利箭穿心!他差点跌倒在靠近病榻的朱允炆的那张小床上。

“传太医院院使、院判!”还没站稳,就已经决定杀几颗人头了。他不能容忍这帮废物的无能,更不能容忍他们向他隐瞒太子的病情。

院使和院判从殿外跪爬进来,瑟缩着,匍伏于他的脚下。他们可怜巴巴地望着太子求助。太子无力地朝皇上摇摇头,嘴唇颤着,似乎说了句什么。朱允炆听清了他父亲的话,便跪下向皇祖父求情说:“那不干他们御医的事。他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而且,是父亲害怕让皇祖父知道挂心,才不让他们禀报的。”

洪武皇帝就在太子对面朱允炆用的小床上坐下来。父子俩互相望着,一时竟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恰因为要说的话太多太多。以往他们是极少这样近距离互相注视着的。虽是父子,也属君臣。眼不能正视,话不敢直说,思想不能通畅地交流。所以在朱标看来,这时候的父亲才真像是父亲。父亲的眼神是那么慈祥、温柔,却又显示了后悔、困惑。你后悔的是什么?困惑的又是什么?

他后悔什么他也说不清楚。但至少如今夜,他没必要在乾清宫里熬到更深。什么崇明、海门的海溢,什么外国来使献贡,什么天下郡县赋役黄册,什么礼部和蓝玉的奏折,统统没有太子的身体重要啊!他为什么不早过来看看儿子的病情呢?

他困惑的是:三十九岁的年轻人,便要急匆匆撒手人寰,究竟为了什么?难道我呕心沥血的培养便要付诸东流了吗?难道你不想再帮你的父皇处理国事了吗?难道那颗“皇帝奉天之宝”传国玉玺你也不想接了吗?

他俯下身来,握住了太子的手。那手毫无血色,凉如竹根。他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太子点点头,眼睛看向他的世子。此时朱允炆不知从哪儿取过一轴画,高高擎着,跪呈于皇帝面前。

洪武皇帝有点诧异。他以为这或许是太子的遗嘱。但是,当他接过画轴,打开来看时,不禁惊呆了:

“啊!《负子图》!……”他立时热泪盈眶。

便有太监帮他把画轴展开,掌灯的女史也把灯檠烛台都聚拢来。洪武皇帝看到了这样一幅图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