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春秋左传(中华国学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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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秦晋殽之战(僖公三十三年)

【解题】

晋文公死后,秦穆公认为这是他称霸诸侯的最好时机。秦晋崤之战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爆发的。作品没有正面描写激烈的战争场面,而是着重述写秦穆公以及秦统帅骄纵轻敌的情况,充分写出了秦师失败的必然性。善于运用语言行动表现人物的性格是本文一大特色,如秦穆公的利令智昏、蹇叔的远见卓识、先轸的武勇暴烈、弦高的谨慎镇定,都是通过精彩的语言和行动表现出来的。

【原文】

冬,晋文公卒。庚辰,将殡于曲沃,出绛①,柩有声如牛。卜偃使大夫拜。曰:“君命大事。将有西师过轶我,击之,必大捷焉。”

杞子自郑使告于秦,曰:“郑人使我掌其北门之管,若潜师以来,国可得也。”穆公访诸蹇叔②,蹇叔曰:“劳师以袭远,非所闻也。师劳力竭,远主备之,无乃不可乎!师之所为,郑必知之。勤而无所,必有悖心。且行千里,其谁不知?”公辞焉。召孟明、西乞、白乙③,使出师于东门之外。蹇叔哭之,曰:“孟子,吾见师之出而不见其入也。”公使谓之曰:“尔何知?中寿,尔墓之木拱矣。”蹇叔之子与师,哭而送之,曰:“晋人御师必于殽④。殽有二陵焉:其南陵,夏后皋⑤之墓也;其北陵,文王之所辟风雨也。必死是间,余收尔骨焉。”

秦师遂东。

三十三年春,秦师过周北门。左右免胄而下,超乘者三百乘。王孙满⑥尚幼,观之,言于王曰:“秦师轻而无礼,必败。轻则寡谋,无礼则脱。入险而脱。又不能谋,能无败乎?”

及滑⑦,郑商人弦高将市于周,遇之。以乘韦先,牛十二犒师,曰:“寡君闻吾子将步师出于敝邑,敢犒从者,不腆敝邑,为从者之淹,居则具一日之积,行则备一夕之卫。”且使遽告于郑。郑穆公使视客馆,则束载、厉兵、秣马矣。使皇武子辞焉,日“吾子淹久于敝邑,唯是脯资饩牵竭矣。为吾子之将行也,郑之有原圃,犹秦之有具囿也。吾子取其麋鹿以闲敝邑,若何?”杞子奔齐,逢孙、扬孙奔宋。孟明曰:“郑有备矣,不可冀也。攻之不克,围之不继,吾其还也。”灭滑而还。

晋原轸曰:“秦违蹇叔,而以贪勤民,天奉我也。奉不可失,敌不可纵。纵敌患生,违天不祥。必伐秦师。”栾枝曰:“未报秦施而伐其师,其为死君乎?”先轸曰:“秦不哀吾丧而伐吾同姓,秦则无礼,何施之为?吾闻之,一日纵敌,数世之患也。谋及子孙,可谓死君乎?”遂发命,遽兴姜戎⑧。子墨衰绖⑨,梁弘御戎,莱驹为右。夏四月辛巳,败秦师于殽,获百里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以归,遂墨以葬文公。晋于是始墨。

文嬴⑩请三帅,曰:“彼实构吾二君,寡君若得而食之,不厌,君何辱讨焉!使归就戮于秦,以逞寡君之志,若何?”公许之。先轸朝,问秦囚。公曰:“夫人请之,吾舍之矣。”轸怒曰:“武夫力而拘诸原,妇人暂而免诸国。隳军实而长寇仇,亡无日矣。”不顾而唾。

公使阳处父B11追之,及诸河,则在舟中矣。释左骖,以公命赠孟明。孟明稽首曰:“君之惠,不以累臣衅鼓,使归就戮于秦,寡君之以为戮,死且不朽。若从君惠而免之,三年将拜君赐。”

秦伯素服郊次,乡师而哭曰:“孤违蹇叔以辱二三子,孤之罪也。不替孟明,孤之过也。大夫何罪?且吾不以一眚掩大德。”

【注释】

①曲沃:今山西省闻喜县,晋国宗庙所在地;绛:晋国的国都,今山西省翼城县东。

②蹇叔:秦国老臣。

③孟明:姓百里,名视,字孟明,秦老臣百里奚之子;西乞:西乞术;白乙:白乙丙。三人皆秦国将领。

④崤:崤山,属晋国,在今河南省洛宁县北。

⑤夏后皋:夏代的君主,名皋,夏桀的祖父。“后”是君主之义。

⑥王孙满:周襄王的孙子。

⑦滑:诸侯国名,姬姓,在今河南省滑县。

⑧姜戎:秦晋间的一个部族而亲近晋国。

⑨子:指晋文公之子,继承王位的晋襄公,因文公未葬,不能称君,故称子;墨:染黑;衰:麻织的丧服;绖:麻织的腰带。

⑩文嬴:晋文公的夫人,晋襄公的嫡母,秦穆公的女儿。

B11阳处父:晋国大夫。

【译文】

僖公三十二年冬季,晋文公逝世。十二月十二日,准备把棺柩停放在晋国宗庙所在地曲沃。离开都城绛,棺柩里发出像牛叫的声音。卜筮之官郭偃请大夫们跪拜,说:“已故国君发布军事命令:将有西边的军队越境而过,如果袭击他们,必定大捷。”

杞子从郑国派人告诉秦穆公说:“郑国人让我掌管他们北门的锁钥,如果秘密派军队前来,可以占领郑国。”秦穆公去询问蹇叔。蹇叔说:“使军队疲劳而去袭击远方的国家,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军队劳苦,精力衰竭,远地的国家(郑国)有了防备,恐怕不可以吧!我们军队的所作所为,郑国一定知道,劳苦而无所得,士兵一定会产生怨恨溃散之心。况且行军千里,谁会不知道?”秦穆公拒绝了他的意见。接着,召见了百里孟明、西乞术、白乙丙,让他们从东门外出兵。在送行时,蹇叔哭着说:“孟子(孟明),我可以看到军队出征而去,而看不到军队归来了!”秦穆公派人对他说:“你知道什么?如果你活到六、七十岁时死了,现在你坟上的树有两手合抱那么粗了。”蹇叔的儿子也在远征军中,蹇叔哭着送他,说:“晋国人一定会在崤山抵御我军,崤山有两座山陵:它的南陵,是夏后皋的坟墓;它的北陵,是周文王避过风雨的地方。你必定死在这两座山陵之间,战后,我到那里去收你的尸骨吧!”

于是秦国军队向东方出发了。

僖公三十三年春。秦国军队经过周王城洛邑的北门,战车上左、右将士都脱去头盔,下车向周王致敬,一跃而登车的有三百辆战车的将士。王孙满年纪还小,看到这种无礼的情况,对周襄王说:“秦国军队轻狂放肆而无礼,必定要失败。轻狂放肆就缺少计谋,无礼就粗疏大意。进入险地而粗疏大意,又没有谋略,能不打败仗吗?”

秦军到达滑国,郑国的商人弦高打算到周都城洛邑做生意,碰到秦军来犯。他赶忙先送秦军四张熟牛皮作引礼,然后送十二头牛犒劳军队。说:“我国君王听说您准备行军经过我国,特来犒赏您的军队。我们国家不富裕,为了您的军队在这里停留,如果你们住一天,我们就预备一天的生活物质,如果你们要离开,我们就为你们守卫一夜。”在此同时,弦高又派人乘驿车快速地向郑国报告。

郑穆公派人察看杞子等人居住的宾馆,发现他们已经捆好行李,磨利兵器、喂饱战马。于是派大夫皇武子辞谢他们,说:“大夫们久住在我国,只是我们能供应的干肉、粮食、牲口之类的食品都快没有了,因此请各位大夫快快回国。郑国有原圃,就如同秦国有具囿;大夫们可以猎取麋鹿而行,使我们国家有休息的机会,不知各位怎么想?”于是杞子逃到齐国,逢孙、扬孙逃到宋国。

百里孟明说:“郑国已经有准备了,没有什么希望了。进攻不能取胜,包围它又没有后继之师,我们还是回去吧。”于是灭掉滑国就回国了。

晋国的原轸说:“秦穆公违背蹇叔的意见,因为贪于得到郑国以致使百姓劳苦,这是上天在帮助我们。上天对我们的帮助不能丢失,敌人不可放纵。放纵敌人就会发生祸害;违背天意,就不吉祥。我们必须要攻打秦军!。”栾枝说:“没有报答秦国的恩惠,反而讨伐它的军队,这岂不是忘记了先君遗命吗?”先轸说:“秦国不哀悼我们的丧事,反而讨伐我们晋国同姓的国家,他们就是无礼,我们还报什么恩惠呢?我听说:‘一天放纵敌人,就是几代人的祸患。’替子孙后代打算,怎么能说是忘记了先君的遗命呢?于是晋襄公就发布了出兵的命令,立即发动姜戎的军队。晋襄公把白色的丧服染成黑色。梁弘为晋襄公驾御战车,菜驹作为车右武士。

夏四月十三日,晋军在崤山打败了秦国的军队,并且俘虏了百里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回国。于是晋国君臣就穿着黑色的丧服来安葬晋文公。晋国从此开始用黑色的丧服。

晋襄公的母亲文赢请求把秦国的三位将领释放,说:“他们的确是间离我们两国国君的罪人,如果寡君(秦穆公)抓到他们,吃他们的肉都不能解恨,何必屈尊你去惩罚他们呢?让他们回秦国受诛杀,以使寡君感到满足,怎么样?”晋襄公同意了。

先轸上朝晋见晋襄公,问起秦国的囚犯,晋襄公说;“夫人提出请求,我释放了他们。”先轸非常生气,说道:“战士们在战场上花了很大的力气擒获了他们,一个女人刹那间就把他们放跑了。这是损害了自己的战果而助长了敌人的气焰,晋国灭亡没有多少时间了!”先轸头也不回,当着襄公的面就在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晋襄公后悔了,派阳处父追赶那三个人。追到黄河边上,他们已经上船离岸了。阳处父解下车左边的马,用晋襄公的名义赠送给他们。百里孟明跪拜说:“承蒙贵国君王的恩惠,不把我们这些俘虏杀死,让我们回到秦国去受诛杀,寡君如果把我们杀了,死也是值得的!如果依从君王的恩惠,寡君赦免了我们,三年之后将拜谢贵国君王的恩赐。”

秦穆公穿着白色的丧服在郊外等待百里孟明等人的归来,向着这些被释放回来的将士哭着说:“我违背了蹇叔的意见,使你们几位受到侮辱,这是我的罪过。不撤消百里孟明的职务,这次失败是我的过错。你们三位有什么罪过?而且我不能因为一点过错来抹杀一个人的大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