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训一段日子之后,新兵们体验到的艰苦、疲劳、思念等所有情感都夹裹在一处,闷闷的,专等有个适当的出口就爆发一下。
这可好,机会来了。完全有赖于二排长戏剧化的腔调。
这天,新兵排长二排长进了新兵营房。
依他干练的风格,没一句废话,铿锵有力地一喊“全体集合”
然后,两支胳膊往胸前一横,二排长亮开嗓子,一口浓重的湖北普通话,老兵3习惯地称之为鼻音:
“我们唱首歌6索(说)句心拟(里)话》!预备——唱”
“索(说)——句心拟(里)——话,我也想——家——”歌词和音符全都窝在鼻腔里……乍一听,那完全是带着哭腔嘛,特悲哀。
本来二排长那貌似浓重鼻音的湖北腔,唱出歌词来的第一个字和第二个字就有相当的落差,一般的歌呢估计都得捎带着那么点悲剧色彩,更何况,他这天要教给新兵们的,特别是裹杂着许多情感小炸药的新兵们的,是这首煽情得想家的《说句心里话》呢。
于是,新兵们唱到“我也想——家”,绝对是真真切切的感受,有一个兵抽泣起来;紧接着,他边上的人也跟着哭了……唱歌的声音渐渐地就这么散了,越来越多的兵开始掉眼泪、吸鼻子。
老兵3看见第一个兵哭了,还暗笑:什么啊,没出息,唱歌还哭。
可结果呢?
不知道是受到二排长那有深刻感染力的鼻音的召唤,还是想起了与他的想象相差十万八千里的工兵连破营房……总之,当老兵3不顾形象地撇起嘴跟着大家抽泣的时候,二排长依然支着胳膊,一脸无辜地站在队列前,拧着眉头,大眼瞪小眼。
也许是满屋子的眼泪让二排长动了恻隐之心,他清了清嗓子,高声说道:我知道,大家都想家了……
这话简直是说了比不说更糟,本来还是哽咽着、抽泣着,这下无异于开闸放水,就在二排长话音未落之际,新兵们像是听到了某种暗示性的鼓励,一齐咧开嘴放声大哭起来。
情势急转直下。
霎时间,一股惨惨淡淡凄凄切切的情绪充溢了整个新兵营房。
二排长紧闭着嘴巴,更深地拧着眉头,却哑口无言。
“停”
二排长终于愤愤地放下了胳膊。
“不唱了,不练了!没劲!真(他妈的)……”
他欲骂又止。有同情,因为他也当过新兵,知道想家的滋味;又气恼,这批小子们怎么这么没出息呢!
他尴尬地站在一群眼泪汪汪的新兵队列前,终于忍不住,摔门而出。
这天,练歌之后,新兵是要参加训练的,结果,意外地变成了自由活动。
这天,二排长让老兵3们这批新兵在W团一哭成名。
结论,所谓“机会”往往是出其不意的。
自从二排长用“索句心拟话”让老兵3这批新兵小子一唱成名之后,在任何场合里,他都拒绝再带任何一支新兵队伍唱这首歌。
不到一周,对于绿衬衫的向往,让老兵3不放过任何外出的机会。
这天,班长带着他们几个新兵列队去团部取全连的邮包。这一进了团部的大门,老兵3的眼睛就不够用。可惜这次没发现绿衬衫,老兵3有点泄气。
临出团部大门之前,老兵3向班长报告溜进了团部那著名的厕所,也是他日后才知道的连长的“心头肉”。
恰巧,这天班长带队来团部之前,不明就里地挨了连长一顿,明显的情绪不高。见老兵3打报告,班长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
团部的这个厕所很干净不说,比工兵连那几个大土茅坑要整齐得多了,起码像个厕所。老兵3一进门就在心里给厕所打分。听说,这团部厕所的大粪是由一名叫张美丽的大姑娘承包的。什么时候也能见识见识呢?老兵3琢磨着拐了进去。
里面早就站着一个兵。
老兵3抬眼一扫,猛地就觉得被什么晃了一下,定睛细看,天哪!绿衬衫绿衬衫!
一个乍着两只小扇风耳并有着像精灵一样高耸着的上耳廓的兵,此刻正背对着他,站在小便池上头,提裤子,在他被撸得老高老高的一堆上衣里,毫无戒备地露出了一大截草绿色的、老兵3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绿衬衫!
老兵3竭力压低已经比正常分贝高出N多的声音喊道:“哥们儿!北京的吧”
大耳朵兵如针刺背,瞬间停下动作,猛一扭身,突然咧开嘴,伸出双手:“是呀!哥们儿,我西城的”
俩人就像久别重逢的老战友,激动地握着对方的手使劲地摇了起来。而大耳朵兵的裤子,也因未被主人及时系上皮带而不幸在刹那滑落在地……
俩人东拉西扯,话不对题地瞎激动,这可把一直等在门外的班长等得不耐烦了,想起被连长得没有任何张嘴辩解的机会,他不禁把气运到了丹田,冲着厕所喊:“有完没完?你他妈掉坑里啦?快出来”
在新兵连训练时,老兵3一紧张就爱张着嘴(不紧张时他也爱张着嘴),露着小板牙,结果,刚列队就被他班长了一顿:“你!第一排第四名!把你那个嘴给我闭上!把牙给我揣起来”
当然,老兵3在新兵连闹出的笑话也算是相当经典的了。
某日,也就是他下连第一天,帮炊事班挑水,在井台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班长也在挑水,老兵3顿时心里一热,激情澎湃,暗想:这就是部队里传说的老班长啊!于是恭恭敬敬并满怀深情地喊道:老班长,老班长!我来帮您挑。第二天又在食堂巧遇白头发班长。老兵3又是一个箭步冲上去,敬个礼又喊道:老班长!老班长!搞得白头发班长很奇怪地看着他。
几天以后,老兵3的班长对他郑重地说:“三班长说了,别老叫他老班长老班长的,怪起鸡皮疙瘩的。他不老,就比你早一年的兵。”
“啊?就早一年埃那、那他那一头白发呢,难道是在部队操心操的吗?”
班长慢悠悠地说:“嘿嘿,三班长他本来就是少白头,新兵时就是白头发啦。”
老兵3当时就窘在那里。很羞愧。
新训的3个月,全连的各个角落都能看到新兵们的身影,新兵们一定要做好事多干活儿得到连队和战友们的肯定和表扬。
比如,清晨出早操前后,总有很多新兵要利用早起的一段时间疯狂地跑到炊事班抢着找活儿干的。
老兵3就是其中之一。
可是,每次老兵3去帮厨,一进食堂的大门,放眼望去那黑压压的全是新同志,择菜的、洗菜的、扫地的、擦餐桌的……所有的工具仿佛早就被人给提前预约了别说找把笤帚、弄块抹布了,就连下脚的地方都不好找。
第一次去,老兵3站在地当间乍着两只手,东张西望,不知所以,满腹惆怅。
第二次比第一次提前了足足有20多分钟,怎么还有人啊,他们的时间到底是怎么计算和节省出来的呢?老兵3顿时觉得无比悲壮。
以至于,每每看见连部食堂,老兵3都望门兴叹,他怎么就总是掌握不好时机呢。在他的班里,他这位“首都来的新同志”还没得到过表扬呢,他可不能给北京兵丢脸呀。老兵3一直琢磨,如何在有效的时间内,静悄悄地给同志们都来个惊喜,或者干脆像隐形人一样,达到最佳的效果。
幸亏那会儿还没有哈里?波特的神奇笤帚,否则,那把能够自由上天的草棍结合物,一样会出现在老兵3那充满革命幻想主义的小脑瓜里。
这点他跟我一样,脑海里常常没缘由地就张开了“充满幻想的小翅膀”。
于是,这个冬天的清晨,老兵3悄悄地早起整理完内务,在早操完毕之后,完全舍弃了上厕所的机会,同时,克服了那套笨重的棉袄棉裤和大头棉鞋在奔跑中的诸多不畅,一路上狂哈着白白的热气,在众目睽睽之下,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无视了所有的新兵,狂奔至食堂,干净利落地抄起架在水池台上的一把大墩布——快意的微笑已经挂上了他的嘴角。
工兵连的食堂不大,长方形的,土黄色木头的方桌子配上方凳子,虽说不那么气派,但由于干净和紧凑,让人看起来那也是相当的和谐,水洋灰地面,吸水力超强。
“啪”,老兵3嘴角上依然挂着笑,把冲涮好的墩布拍在粗糙的水泥地板上,有些许小小的水珠横飞了出去。此刻,墩布就是他的武器,地板就是他的敌人,双方正式交战。
只见老兵3腰一沉,双臂肆意甩开,两脚大步腾挪,一鼓作气,“呼哧呼哧”地从食堂最里处一下接一下地擦到食堂大门口,然后用手抹了一把脸,觉得意犹未尽,便又飞快地跑到水池边,涮了涮墩布,按照刚才的顺序如法炮制了一番。
直到看着水泥地板终于被罩上了一层水汽,老兵3这才直起腰,一时豪气冲天。
时值三九天,三九天呢!老兵3完全忘了“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的当地民谚,于是工兵连食堂的这一片洋灰地板,很给面子的,将老兵3制造出来的那层水汽,在两分钟之内迅速结冰。就在老兵3拎着墩布尚未走远,连长出乎意料地第一个进入食堂的关键当口,只听——“啪哒”!声音清脆辽远,连长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这他妈的是谁干的”
连长把这句话完全窝在了喉咙里。
此时,拎着墩布的老兵3天真地带着他胜利的微笑,毫不吝啬地将自己的背影扔给了闻声跑过来的兄弟们。
显然,“首都来的新同志”的表扬是得不到了。在当天全连晚点名的时候,老兵3意外地听到连长的讲评:
这个……同志们抢着干活是好的,精神很好,不过,这冬天擦地嘛……还是希望能把墩布给拧干……要不,容易发生摔倒等意外事故……
所有新兵的肚子里都盛满了笑。有的忍不住瞟老兵3两眼。
老兵3一阵莫名其妙,暗想:这说的是谁呢?不会是我吧?我拧干墩布了呀?
其实,老兵3大可不必为自己是否受到表扬而纠结不堪,尽管他纠结的是作为北京兵的骄傲,事实证明,生活有很多时候还真“在别处”,你想得到红的吧,它偏偏就给你个白的,反之,亦然。包括,表扬。
比如。
这天连队种地,埋萝卜,拍菜地。这是老兵3第一次种地。
老兵3对田地的概念大多是玉米秆。
玉米秆很细,没有甘蔗那么粗硬,而且颜色也完全不同,质地不属同一个类型,但咀嚼起来还有点微甜。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都以为那玉米秆就叫甘蔗。
我们大院院墙一公里之外便是当地老百姓的农田,田里种植最多的是玉米,偶尔也能看到被我们称为“韭菜”的青青小麦苗。
老兵3跟着我哥他们在某个秋天的傍晚,一窝蜂地杀到某块已经被收割了的玉米地里,偷掰玉米秆。严重违反了军队的三大纪律和八项注意。直到有一天,这帮小子们的劣肌被大人们发现并痛斥加痛打,才算完了。
我很羞愧,因为,我是分赃的。起码,每一次他们拿回来的玉米秆,女孩子们是最容易分到最好的那一截儿的。
这会儿,他面对的可不是偷掰的玉米秆,是真正的菜地,工兵连的宝贝菜地。
老兵3蹲在地头上,用工兵锹拍菜地,班长的要求是把菜地的垅和畦拍到横平竖直漂亮为止。
拍地,老兵3不惜力,只是觉得自己这哪是在拍土啊,那拍出来的简直就是水泥。
到了最后快收工啦,他歪了歪头,看见垅上有一小块凹陷处,于是蹲下身子,放眼扫了扫四周,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土坷垃,便随手从侧面的地里扒拉出一小块黑绿色的软泥,用大拇指、食指和中指捏着,轻轻地贴补在凹陷处,而后,用手掌把它拍平。这才站起身,歪着头从不同的角度端详了一番,然后满意地掸掸手,归队集合。
老兵3不知道,一直站在旁边的班长和班副正盯着他。
这天晚饭之后,在班务会上,老兵3意外地遭到了一次表扬。这也是第一次被表扬。
班长沉稳地总结:“首都来的新兵同志,不怕苦不怕脏,为了按要求完成任务,拍菜垅,用那个手抓大粪。是不怕苦不怕脏的典型……”
新兵们羡慕着,纷纷转向老兵3。老兵3呢,则下意识地低头琢磨着自己的右手,进而联想到,在刚刚结束的晚饭战斗里,他正是用这只手抓着吃了10个黑面馒头,紧接着,胃里忽地翻腾了一下……
班务会一结束,唯有老兵3以飞人的姿态狂奔洗手池……
老兵3本来在家就是胆小的,其实到了部队也还是胆小的。所以,站夜岗的时候,他也发生过几件遭遇“鬼”的事儿。
某夜老兵3从团部步行回连部。当夜小风嗖嗖的,四周黑漆漆的,团部离连部的这一公里路上,方圆不见村庄和人影。
老兵3一个人非常紧张,全身上下都绷着劲儿。不一会儿,他隐约听到有一种“扑拉扑拉”的声音,好像是从他身后发出来的动静,他一走就响,一停就没声儿。老兵3吓坏啦,开始挥动着双臂小跑起来,他跑得越快声音越响,而且越来越响……老兵3的那颗小心脏啊,都拧巴了。
当他远远看到连部那朦胧的灯光时,禁不住带哭腔喊了起来:“班长,班长!快来呀!有鬼追我”
班长带着几个兵迎面跑来,手里还都拿着枪。
老兵3看见班长时眼泪都快出来了,一群人气喘吁吁,忙不迭地问,哪儿呢哪儿呢?
可身后没人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