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3感觉后背突然就被熨斗熨了一下,从后脖子一直飞快地延伸到了腰际。他望了一眼二排长那张似笑非笑的脸,看到他示意班长转身,老兵3忽然就来了一股神奇的力量,借着刚刚被熨过的后背的热劲,顷刻之间找到了协调的关节点,以从未有过的速度,身体上跃,两臂一撑,右腿一调,嘿,竟然爬出了壕沟。
上来一看,只见五米之外,二排长正拧着眉头眨着眼睛等着他呢。
这400米障碍刚刚克服,5公里越野立刻成为老兵3的梦魇。
为提高5公里越野的速度,班长教新兵们窍门,说,可以在脚腕至小腿的地方绑上一块沙袋,是自制的那种,用帆布装上沙子,然后找小绳子横捆在各人的脚腕子上,或者是小腿肚的位置。两腿绑上沙袋,平时训练虽然累点,但久而久之成习惯了,自然而然就能提高5公里越野的速度。
新兵们乐颠颠的,找帆布或是厚实的布料,塞进满满的沙子做成沙袋,绑在小腿上。
老兵3不得要领。原本绑得好好的一个沙袋怎么跑着跑着,沙子就全堆到脚面上去了呢?糟糕的是,沙子全都沉到脚面上方,随着老兵3跑动的频率也有节奏地跳动着,一下一下地砸着他的脚面。
没过两天,老兵3的脚面由青变紫,直到淤血,连脚趾盖也全军覆没——淤血,自然连累到双脚的正常走路。
老兵3不好意思声张,怕大家说:北京兵事真多,体质这么差,绑个沙袋也出问题,还能干什么呢。
他可得给北京兵争口气。
他得吃这个苦。
看着自己淤血的十个脚趾甲,总能想起我爸对他说过的:“当兵要能吃苦。”其实,在工兵连的一年半,老兵23的这简简单单的六个字,一直是他度过一个又一个体能极限关卡的动力点。
最初的几天,老兵3忍着疼,不吭声,还能正常行走。可时间一长就真的变成一瘸一拐的了。只是他依然不吱声,班长自然不知情。
这天下了大雪。气温直逼零下。
新兵连的上午训练课目不变,射击示范动作要领的练习。
从班里集合出发去训练场的路上,老兵3就已经显出小瘸子的态势。班长一眼瞥见,没吱声。
这个时期的老兵3留给班长的印象并不好。
第一,他除了内务、条例、队列,偶尔的射击还说得过去外,其他训练课目基本为全班第一,倒数的;这第二呢,老兵3身上总有个“北京兵”的劲儿,看了有些不顺眼;这最后一点,前几天踢正步的时候,老兵3身边的老兵杨早就大汗淋漓了,可老兵3生生的就是没有一滴汗。
冬天,兵们穿得又多,不太容易被观察到身体是否用力。
当时班长就问:你用劲了吗?老兵3回答,报告班长,我用劲了!
班长一副不相信的样子,让老兵3讲讲是什么原因,是不是不用力。老兵3很郁闷。心想,我已经用足了力气,让我到哪儿找原因去啊,难道去爪哇吗。
其实,一段时间以后,大家才发现,老兵杨有一大特点就是动不动就大汗淋漓。老兵杨的这个特点,完全与老兵17带的新兵张的不出汗背道而驰。为此,老兵3常常对老兵杨开玩笑说,你小子害人不浅。
基于上述种种原因,使得班长对老兵3的印象不好甚至有那么一点偏见。
老兵3瘸着脚一拐一拐地跟着队伍来到训练常
等待他的是100米卧姿有依托精度射击课目。班长下口令:
卧倒!瞄准——
听着班长口令,老兵3趴在雪地上,瞄准靶子。
天上的雪花不知什么时候又变成了雪疙瘩,“噼里啪啦”地打在军装上替代了刚刚的悄无声息,颇有些煞有介事。
“哼!到部队就是来吃苦的,谁也别想混过去!有的城市兵吃苦不成,还装并装熊包……”
班长软软的安徽口音,在老兵3的后脑勺飘来荡去,飘来荡去,最后集中在他的脑子里——
“凭什么说我装病?我他妈不是熊包”
老兵3的脑袋当即“嗡”的一炸,积压的委屈瞬间冲上喉咙和眼睛,火烧火燎的,他“呼”地一下,把枪歪在硬邦邦的雪地上,爬起来,瘸着脚,扭头就跑。
“老子不干了”
老兵3觉得他周围的空气都是屈辱。
他只不过想要来一次小小的还击,以证明自己的清白。他在心里狠狠地哭着,他想家了……
趴在雪地上的兵们都被他的举动惊呆了。连站在队列后的班长都没反应过来。
眼看着老兵3瘸着脚就要跑出训练场,一直站在训练场南边的二排长飞奔到老兵3的身后,一下子把老兵3扑倒在地。
“你要干什么”
雪地里,二排长低沉的嗓音,却是很有分量的吼声。
“老子不受这气!老子不干了”
老兵3的脸贴在雪地上,呼出来的热气把地上冷冷的雪融化了一小片。
“你说谁?”
“班长!他说我装病是熊包”
“他点你的名字了吗?”
二排长从喉咙里冲出来的分贝显然盖过了老兵3刚刚的委屈。
嗯?是哦。老兵3心里忽悠一下,即刻就断了下文。
见老兵3没动静,二排长边说你给我站起来,边跳起来拽老兵3。
“你跑出这个训练场,你痛快了,可是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你这叫逃兵。逃兵!逃避服兵役!后果你想过没有?!你班长如果指名道姓我们有军纪!他有没有?”
二排长浓重的鼻音在空旷的雪地上散开来,带着回音。
老兵3站起来,没动。但脑子里却在一个字一个字地过滤二排长的话,他觉得排长说得有道理。
二排长盯了他足足有一分钟,然后使劲掸了两下他军装上的雪。
“挺聪明的人……”
二排长对着老兵3话还没说完,瞥见刚刚跑过来的班长,狠狠地翻了翻眼睛。
后来,班长不再老兵3在场的情况下说有关“城市兵是熊包”的话了。但是,对于自己和力量型战友在体能上的差异,老兵3一直羞愧着。
新训结束的时候,班长找到老兵3,只说了一句话:我对你严是为你好。
新兵下连分班。
所有的新兵都要求去战斗班,大家都躲着炊事班,去炊事班那哪叫当兵埃不巧的是,江湖传言老兵3被分到炊事班,老兵3自作主张地跑到二排长跟前,强烈要求去他的二排,就差写血书了。
二排长玩命地拧着眉头,听得却相当地认真。
结果,老兵3被分到了战斗班,恰恰是老兵杨被分到了炊事班。
下班的头一天晚上,下铺的老兵3,总能听到从上铺传出来窸窸窣窣的响声,想着老兵杨会不会因为去了炊事班而沮丧呢?他不知道是老兵杨,要知道是跟他关系最好的老兵杨,怎么也不会开那个口呀。
老兵3心里充满歉意。
第二天一大早收拾背包,他顺手去摸床板夹层的个人储物层。
所谓储物层,就是因宿舍狭小以及经费紧缺,老兵3他们没有属于个人的储物柜或者是小床头柜之类的物件,只有在上铺的铺板下做层三合板,在三合板和床板之间留存的那一小段,大约有十公分左右高的空间,称为“个人空间”储物层。一般床头一个床尾一个,正好是上下铺两个兵的地盘。
老兵3的“个人空间”恰恰就在床头。他把手伸进空间,发现他慎重地珍藏了三个月的最后一块杏仁巧克力,不知道在何时被哪路大仙给干掉了。
老兵3有点绝望,一直不舍得吃是因为还留个美味的念想,那好歹也是从家里带来的最后一点奢侈了。这下可好。他耷拉下脑袋。
老兵杨麻利地跳下铺,正落在他眼前。他抬起头看看老兵杨,只见老兵杨眯起小眼睛,皱起额头上的层层皱纹,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老兵3恍然大悟。他恨不得当场再变出几块巧克力送给老兵杨,以弥补老兵杨进炊事班的歉意。
就这样,老兵3到了二排一班。
老兵3喜欢二排长。他觉得二排长有股劲,能够带给他安全感。他也信任二排长。
刚到二排的时候,老兵3没机会单独与二排长聊天。过了一个月,人就都熟悉了,偶尔,二排长会找他聊天。老兵3便会眉飞色舞地吹吹老兵17,打球和打架,在他们军外号叫“大牛呗”,反正是添油加醋地海聊。二排长也会说起全军工兵大比武时的盛况,有时候,还帮他分析分析他自身的现状。
又过了一个月,这天,老兵3去连部取二排的邮件。
在一大推牛皮纸信封里,捏了个白底儿上描着喜鹊山茶花图案的小信封回来,那是二排长的。老兵3把信递到二排长手里,嘴里嘀咕着:“这字儿真娟秀。”
注意,老兵3用的是“娟秀”。这在二排,在工兵连,甚至是在W团,是二排长认为除了文艺男青年指导员之外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说出的词汇,竟从老兵3的嘴里说了出来。
二排长一愣,眼中无限惊喜。他觉得老兵3挺懂风情。继而嘴角自豪地上翘,透着神秘说,“相当娟秀。嘿嘿。”
他看着信封,恨不得把目光变激光,顷刻撕开信皮。然后,意犹未尽地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老兵3:“情书情书,不值一提。”
一周后,又是老兵3到连部取信件,这一次,他捏着的是一牛皮纸红线条的长信封,依然是二排长的,只不过这次的字肌变得潇洒。
老兵3故意使劲捏了捏信封,以示信瓤的厚度。龇出小芝麻牙冲二排长说:“排长,这字不那么秀气但绝对潇洒,有气魄的那种。”
二排长掩饰性地用手指头斜揉了两下鼻头:“嗯,小子,看字识人还很准。这是另外一个女生。”
见老兵3懵懂眨眼,他连着“咳咳”了几声说:“其实这都是我去年军训带的那个学生队。我带一个班。我的班样样拿第一。这是班里的几个女生给我写的信……欸,你说,这女孩子字儿娟秀的脾气好还是潇洒的脾气好呢?”
看着老兵3,二排长一脸渴望。
老兵3实在是不忍心打破排长的美丽肥皂泡——问他,那不是白问了吗,他自己都没交过女朋友。在学校也没太要好的女同学,以前上小学倒有一个,个子比他还高一头,就是那个叫花微笑的,一推就把他推地上,一推就把他推地上,多亏了二百五的我发现后,撸胳膊挽袖子一副慷慨决绝的神情,这才让花微笑同学羞答答地跑了。
老兵3的脑海中迅速奔跑着的小白鼠,瞬间给他带来了这个短暂的回忆……
“啊?你什么看法,你在北京见得多。”
二排长的鼻音响起。
“哦……这……哦……”
小白鼠顿时无影无踪。但老兵3的八卦精神瞬间就冒了头。
他凑近二排长,低低地说道:“排长,能让我看看内容嘛?一般看了内容才能与字迹相结合再判断。”
二排长警觉地把信封收到胸前,得意却很神秘地说:“那可不行,你就想吧。”
“怎么想?”老兵3边问边迷糊。
“你就往肉麻里想!怎么肉麻怎么想”二排长脸红了。
往肉麻里想?我什么时候见过肉麻的呀别说我了,好像我哥我姐都没太见过肉麻的,小时候偷看过爸给妈写的信,上来就是“樱樱同志”,这个应该不属于肉麻的范畴……欸?我妈姓崔,这名怎么那么像《西厢记》碍…老兵3脑海里的弦又被小白鼠拽得跑了好远。
事实是,直到离开工兵连的那最后一个晚上,老兵3一直也没得到看那些肉麻信瓤的机会。
最初,老兵3认为作为下级一定要听上级的,包括一些大小唠叨,有的时候甚至是私房话或者八卦消息。
老兵3也承认,一开始他完全是本着下级的职责,除了对二排长的好感之外,多少也有讨好的成分在里边。严格地剖析的话就叫:功利。你想啊,人家排长,堂堂的工兵尖子,能够跟你一小新兵放下身段探讨——人生里最重要的——爱情与友情的界限,或者爱的抉择。抉择呀,有关一生呢,诸如此类级别的话题,容易吗?那该是多大的信任碍…
不过,渐渐地,他从心底里越来越喜欢二排长,诚心诚意地给他出谋划策。当然,后来二排长娶的这个嫂子,绝非是那些写信的女孩们中的一个,但二排长与老兵3之间非上下级的情谊,已经在老兵3只知肉麻信皮、不知肉麻信瓤的空想主义谋略里,牢牢地凝成了。
在工兵连是兄弟,一辈子都是兄弟。
新兵第一年,在连里,老兵3他一直是胆小和谨慎的,不过,也有好打抱不平的时候。
连部炊事班有个四川籍的战士,老兵3说跟许三多差不多,个子不高,俩Q版大眼睛,乌溜溜的,一咧嘴就会露出两排大白牙,人也特别老实,从不多说一句话。
老兵3跟他的关系还挺好。
这天,他们午饭后洗饭盆。
工兵连一直没有自来水,要自己压水,就是有个机械的什么东西,运用杠杆原理,把地下水给压上来。反正是需要两个人在一起配合操作的,一个人又压水又洗碗基本上行不通。
老兵3洗碗,看了看左右,四川兵跑过来帮他压水。
一会儿工夫,老兵3洗完碗。刚要走,“哗啦”一下,跑来了几个不知出处的地方小伙子(老兵3说可能是什么军民共建的村施工队),也在连部吃完饭。他们围上水台子,也不打招呼,也不说谢谢,就在那儿一个接一个的洗啊说啊,完全无视正在压水的四川兵的劳动。
四川兵也没说话,还是在那儿一个劲儿地给他们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