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诗有云:“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讲的就是生命的时间性,且在此时间中被烦所占据,以致忧烦不已。
此生命的时间性,本来是无法切断也无法逃避的,所以李白说:“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人生即如此步步走向死亡,故曰:“人生在世不称意。”
要超越“此在”,摆脱“向死亡而在”的恐惧,不再被“烦”所占据,那便只能采取一种“在而不在”的方式,也就是即世而超脱、不离世而超越的方式。
这种方式,具体的做法,也有几种形态,一是“游”。
游者当然仍是在世的,但他不定在某处,不显现自己,也不规定自己,不在具体的此在中显其“本质”。其“存在”仿若不存在,所以具有游戏的性质,颠覆了存在与时间的结构。如此,才能摆脱烦的占据和死亡的威胁。
游人远行,就代表了出离具体生存之此世的行动。到达另一个不是自己具体生活于其中的世界,“游客”的身份,便具有在而不在的性质。新世界新社会在他眼前展布,人即仿如获得新生。原有社会中的时间之链,忽然断开了,烦忙与烦神的状态,忽然隔绝了。重新学习着看、仔细地听、用心去体会、以皮肤来感受,对这新世界、新社会的问题,当然也可以有所理解,但不必成为自己的负担、自己也不必进入这个世界的烦之中。
李白诗云:“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就是这个意思。散发,谓脱离此世的一些人文规制,扁舟指远离此世此土——莫忘了:人因是泥土做的,所以活着就有烦忧、烦恼、烦神与烦忙——走向另一个世界(江湖)。“明朝”则是断开的另一种时间。人到那里去遨游,方能摆脱不称意的生命,获得超越性的解脱。
人之所以喜欢游,原因在此。
后世旅游者或去登山,或往游异国,均具有仙人升举、超越尘俗、进入他界(other world)的意涵。旅游者暂时离开了自己原有的社会阶位,摆脱了一切社会关系,成为另一人,亦具有“假扮”神游的意味,角色和功能均与原来的我迥然不同。经由旅途之重新体验生活,重新观察世界,而获得新的生命感受、新的体悟,也如游仙者一样,获得了生命转化的意义。
第二种方式,可称为“隔”。
隔是以特定行动场域组成非日常生活范畴的内容,故与日常生活范畴有所区隔。此又可以有三种类型:
第一,行动者透过特定的主观方式,调摄其身心状态后,能够在日常生活的特定行动场域或行动类型中,发掘出“非日常性”的价值与意义,使原本属于日常生活的行动,经过功能转化的操作,而移易至非日常生活空间中,从而具有足以抗衡日常生活之无意义性的地位。
例如,传统文人将某些日常生活中原本不具审美功能的特定行动施以审美转化,使得原属世俗功利实用性的行动发生质变,而成为承载主观生命意义的审美行动。
第二,行动者透过身心状态的修养与转换,剥除了日常生活的世俗、功利与实用残余,再将原本不属于日常生活脉络的特定行动类型付诸实践,使之充分展现“非日常性”的超越意义。
例如,传统文人倘若积极开显诸如艺术创造与鉴赏、养生实践等审美行动的多重意义结构,即得以“寄寓情志,兴怀自娱”,忘却世俗日常生活中的逆境;或是发扬“心性修养与养生实践”的功能,使其提升自我人格的层次以臻于完善;或是满足其“审美体验的追寻企图”,从而获致超脱现实生活的自由解脱感;又或是致力于自我“生命境界的审美呈现”,据以建构其自得自足的审美精神家园,或是企求臻至超越体道的生命境界。以上二种方式,偏于借心情心境之转换,形成审美态度,脱离日常生活之功利性实用性,产生隔之美感。
第三,行动者亦可在异于其日常生活的“主要”行动场域所进行的时间与空间脉络中,选择另类行动场域,以组构非日常生活空间。此处所谓之“非日常生活”范畴,系特指在时间与空间历程的体验内容;甚至需经历某种特定的自我转化过程,方能成功。而且,因其对行动者个人而言,往往具有某种生命救赎或超越意义,因此,非日常生活范畴遂另有“英雄式的生活”(heroic life)之称。
这种方式,最常见的就是去休假、狂欢,过个节庆、营造某段时间、某个空间与平常生活有所不同,形成新的生活体验,消解烦忧。李白所说的“一醉解千愁”,即属于此类。“醉里不知身是客”,与日常生活产生隔的效果,自成一非日常生活之世界。
第三种方式,则可名为“转”。
透过主观心灵操控转化的运作程序,导致一个体验方式的跳跃过程、一种跨越界限的经验或是一种心态转换的顿悟,使日常生活“非日常化”,其原有之价值与意义结构发生突变,从此“见山又是山、见水又是水”。虽然日常生活运作如昔,但却获致某种内在超越性的生命意义。其中的关键,往往在于行动者是否能够将其对于是非善恶的执著意识予以化解,使其不再对日常生活存有价值判断的念头,故能“用心若镜”,而“万物不足以挠其心”。在此种情形下,日常生活已然非日常生活化了;虽然它仍然是一种“日常生活”。
因此,这牵涉到一个对日常生活施以“非日常化”的转化过程,方能变现出新的日常生活,此乃所谓日常生活的非日常化。
这在传统哲学中称为“转识成智”、“化俗为雅”。日常事物还是日常事物,但以“道心”观之,它便不再平常、不再世俗。
这个道理,好像很玄,其实一点也不难懂。举例言之:奔走求官,是俗气的,是心为物役的,其意义与价值并不足称。但孔子、孟子不也一样奔走天下,希望有明君能用他们吗?因此他们的行为同样属于世俗性的行为。其日常生活也与一般世俗人并无不同,既不“芰荷以为衣”,亦不“归来煮白石”,与常人一般穿衣吃饭、一般婚娶,不出家、不禁欲、不离世绝俗。可是,他们有“道心”。有与世俗人求荣华富贵不同的心理,那是一种非世俗的道德理想。由于有了这种理想,他们奔走求官便成了不同的意义与价值。此即所谓转,转识成智、转俗成真。日常生活得以非日常化。
所谓非日常生活,可区分为兼善天下或独善其身等两种实践取向。其表现形式,则包括做梦、幻想、游戏、虚构、戏剧、学术以及艺术世界等多元意义领域之建构;又诸如奉行超俗价值的宗教生活、献身于政治与社会理想、冥思玄想以及修身养性等行动类型,亦均属之。
是以,所谓非日常生活方式,并不拘于个人私己生活的表现形式,且亦可包括举凡为共同体行动献身、无私无我的生活方式等在内。而其前提,则必以某种批判日常生活的态度为要件,甚至隐含某种否定世俗生活的反社会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