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若讨论生活的人,既不由人之生命历程与阶段看,也不由生命活动之场域看,而是考虑生命在时间的生存情境中应如何生活,情况当然又有所不同。
生命不管是年老抑或年轻,也不管在何处,总是一年又一年地过,春去秋来,日复一日。人在时间的迁流中,无奈地感叹岁月如梭,固然是一种生活态度;因之生起虚无之感,也是一种生活方式。但中国人基本上不采取这些方法。或者说,只以这些作为辅助的、陪衬的、补充的生活方式,并非主体。主要的形态,仍然是希望能在时序变化中找到一些规律,跟生命的节奏相配合,使人的生活也能因此而得到安顿。
自 《周书·时训》 开始,《吕氏春秋》、《礼记》 讲月令,《大戴记》 记录了 《夏小正》,都是这个思路。但这时生命与自然时序的配合,仍局限在君王身上。汉崔实 《四民月令》 以降,无论士农工商,所有人的生活都可纳入这个架构中去看了。
确实,每个人的生活都依岁时做安排。翻开年历、掀动记事本,就可以看到我们的生活如何地镶嵌在这个时序架构中。这个架构,一如生命的历程,也可以分成若干阶段,生老病死,春夏秋冬,一次又一次不断循环。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既是时间的规律,也是生命的节奏。
中国人则把四季细分成十二个月、二十四节气,并将四季与金木水火土五行、心肝脾肺肾五脏、东西南北中五方、十二星宿、五音十二音律、十天干、十二地支、户灶门井中霤五个房屋内部位置等相配合,也就是把一切都纳进时序之中去处理。
例如:正月东风解冻,万物苏醒,这时就应开始植谷,祭祀时不用母牛母羊做祭品,禁止砍伐树木,不许捣鸟巢、残害有益农作物的幼虫,未出生或刚出生的幼兽、刚学飞的幼鸟,不准搏杀小兽、掏取鸟卵,不在这个月聚合群众(因为大家都该忙于农事),也不在这个月修建城郭,遇见枯骨腐肉都应掩埋,更不能起兵打仗,吃东西以羊与麦为主,用的器皿都讲究粗疏而容易透气的。这一切,都是配合春天生气畅旺这个特点而对生活做的建议。衣服饮食,当然更要配合节令了。例如说夏天气候炎热,不宜吃油腻;春天肉类肥美,正适合吃小猪小羊等等。唐人韩鄂《四时纂要》 这本书就有四季该如何饮食的专门讨论。
四季二十四节气是自然的时序流转,可是在此自然时序之中其实还有文化因素在。例如端午,原本只是五月五日阴阳交午的意思。可是因为这一天,“午,仵也,阴气从下上,与阳相仵逆也”(《释名·释天》)、“午,啎也,五月阴气啎逆、阳气冒地而出也”(《说文解字》),阴阳交冲,故被认为是大凶日、五毒日。所以传说这天出生的小孩长大后将不利于父母,又说这天毒物将肆虐。为了消灭避厄,故人们设计了种种禳祓仪式,像门上挂菖蒲艾草、喝雄黄酒,是杀鬼去邪除疠的意思。以艾草象征杀鬼的剑,喝雄黄酒其实是为了消毒。又划船驱疫、送瘟神、制造出钟馗捉妖的故事来,都是为了消灭避厄。这就是人与时序对应而出现的文化内涵。三月三上巳用水湔祓秽气、九月九重阳登高避祸,也是同样的意思。
类似这样的“节日”,并不只是自然的“节气”,而是自然节气加上了文化意涵而出现的神圣时间。这一天特别重要,有许多仪式要在此举行,人们也需以一种特殊的心情来面对它。元旦、上元元宵、三月三上巳、四月四清明、五月五端阳、七月七乞巧、七月半中元、八月半中秋、九月九重阳、下元、除夕,都是这样的日子。
在我国,自 《荆楚岁时记》 以后,讨论人在岁月中的生活宜忌,大概就都混合了节气与节日两个概念,不只从自然时间去规定人的生活了。
事实上生活的艺术创作活动,也主要表现在节日上。这些日子里人们或上灯、或赏月、或歌舞、或曲水流觞、或裹粽子、或煮腊八粥,更写了一大堆咏登高、观明月、弔屈原、感寒食、祭中元的诗文,而且还有许多故事结合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寒食的介之推、端午的白娘子、中秋的嫦娥与吴刚、中元则是目连救母,给了中国人多少想象。明卢翰 《月令通考》 十六卷,在一年十二月底下,征录了许多故事,杂采民间旧闻,分天道、治法、地利、民用、摄生、涓吉、占候、迹往、考言、扩闻十类。《四库提要》 讥其体例不纯,托始俗学。其实就是拘泥于说经之体,以为讲月令时序之学只能依 《月令》 那种纯自然节气的讲法,故不能欣赏这类“杂采故事,兼及流俗旧闻”的办法。
实则明瞿佑 《四时宜忌》 已经不少这类东西了,戴羲 《养余月令》 二十九卷、王勳 《广月令》 三卷颇沿其风。陈 《日涉编》十二卷,依据月日节候,每月每日安排故事与诗歌系列其下;清董榖士董炳文 《古文类传岁时部》 四卷,在每月每日底下纂辑相关典故诗文;孔尚任 《节序同风录》 在十二月佳辰令节之下各载其风俗事宜,或朱濂 《时令汇纪》 十六卷,每月三十日均摭采诗赋与故事,都可视为此种风气的延伸发展。艺术化的生活,透过这样的铺排,已清晰地展布在吾人面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