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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再次上访

年关前,豁爷又来到市政府找有关部门,解决他的有关问题。

早上上班,市机关大楼里的几百名男女干部,都在楼前的水泥场上做广播操。

豁爷鼻子冻得红红的,直流鼻清,站在楼檐下,等有关部门的有关干部。

操一做完,干部们跺着脚,冻得“叮叮咚咚”一起往楼里跑。

豁爷等几百个男女干部叮叮咚咚都进了楼里,他才进来。

等豁爷走到大门厅里边,那个穿龟斑衣(迷彩服)的看门小伙叫住他,不让进。办公室留了话,豁嘴老头再来,把他拦在门外,别让他进楼,进来啰嗦殆了。

豁爷就问那看门小伙:“为啥不让进?我进去找一下有关部门,又不是恐怖分子,为啥不让进?电视里里的干部不是总他们是人民的儿子吗?老子来了,儿子咋不让进门?”豁爷捏了一下鼻涕,越说越气,“你妈个卵的,不让爷进,你们江山坐的谁人的?安?不是你豁爷八年打日本,四年打老蒋,两年南疆剿匪,炮弹片把嘴炸成这样,你们在这里坐得成吗?你们倒暖和和地钻进楼里,零下三十来度的大冷天,让你爷在外边冻?你狗日的还是不是人日的?”

看门小伙挨了一火,揩揩鼻子,伸伸脖子,将两手插进裤兜里,没话说。转身走进警卫室里去,往楼上打电话,请示办公室主任。

一会,看门小伙,重重地撂下电话,从窗户口伸出头来,凶凶地说:“进去吧,别嚷嚷!”小声骂了一句,“豁×!”

豁爷耳背,没听到。顺手拿下头上那顶破关东帽,一边打着雪,一边仍对看门小伙嚷嚷:“进去吧进去吧,说话不腰疼,这楼上楼下十几层,我进去知道往哪找有关部门?有关部门在几楼,你出来告诉我一声,也可以。你那嘴,是驴球挖的?就不能顺便多说一句话么?公家把你养在这儿只吃饭白拿钱哪?”他举着手里的纸,硬要看门小伙出来。

看门小伙不情愿地又走出来,拿过豁爷手里的纸,看。

这张破纸,原来是一张低保报告。上面有前任市长钱友祥的亲笔批示:“该老同志的有关问题,请有关部门协调处理。”

市长批的有关部门,肯定是指民政局或伤残协会之类,找其他部门肯定没人管。民政局和残协,早已搬出去了,不在市机关大楼里面办公。这死老头,瞎子一样,还凶。就像抗过日的人,都成了焦大爷似的。看门小伙看过手里的纸,马上又还给豁爷,很不负责任地手朝上一指,说:“有关部门在八楼,爬吧!今天电梯没电。”

电梯有电,豁爷也不知道啥叫电梯。从看门小伙手里接过报告,沿着楼梯,一级一级地往上爬。

爬出一身汗,才爬到四楼,嗓子眼里直冒烟,喘得说不好话,双手抱着楼梯扶手,抬头向上看。看见楼梯口对门办公室里,坐着一个穿红毛衣披长发的小姑娘干部,就问:“丫、丫头,有、有关部门,在哪、哪屋?”

穿红毛衣的长发小姑娘干部很年轻,像个学生,根本她听不懂这豁嘴老头在说什么,瞪起描得黑红黑红的大眼睛扑了扑,小红嘴儿微微一动:“啥?你说什么呀?”

“有关部门在哪,哪屋?”豁爷又说了一遍。

穿红毛衣披长发的小姑娘干部,在学校在机关说惯了普通话,很讨厌听豁爷说这么吃力的四川话,有些不耐烦:“你到底要找哪个有关部门嘛?这楼里几百个部门哩。”

豁爷说:“不,我只找有关部门解决我的有关问题,其他部门,我也不找的。”

穿红毛衣的小姑娘干部就不大想理他。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你说普通话好吗?”说着,转过脸去,看报纸,不想再说话。

豁爷有些着急,说:“你们在楼里做事的人,都不知道有关部门?公家把你放这儿,都管啥子事嘛?”

穿红毛衣的小姑娘干部一听,又转过脸看看老头,小黑眼一瞪:“莫名其妙。”说完,摇摇头,重重地推上办公室的门。

豁爷很生气,大声问:“有关部门到底在不哪屋嘛?啊?”

穿红毛衣的小姑娘干部,在门里大声说:“你自己上去看吧,我也不知道,我只管打字。”

豁爷心里气火火的,只好又沿着楼梯往上爬。爬到五楼,沿着中间过道往前走。看看两边一个又一个的办公室,样式都差不多,一样米黄色的大门,一样地关着。他想,关着门的办公室,大概都是保密的吧?保密的地方是不能随便进去的。再往前走,看见一扇大黄门半开着。豁爷轻轻地推开门,头伸进去看。里边坐着两个年轻的男干部,都戴眼镜,一声不响,在认真地写字。

“同志哥,有关部门在哪屋?”豁爷轻轻地问。

那两个年轻的男干部一听,都停住写字。同时用手里的笔,对上边指,示意在上一层楼。

豁爷很高兴,又往上爬。

爬到上边,四处看看,就像根本没爬一样,一样的过道,两边一样米黄色的大门,一样地关着。他纳闷,政府里边哪有这么多保密部门呢?有关部门大概也是保密的吧?就一个挨一个往前看,看到一个办公室的门开着,里边一个年轻的女干部,在辅导娃娃写字。娃娃不会写。她就生气,两眼圆圆的,像猫头鹰要吃小田鼠一样。

“这是不是有关……”豁爷刚说半句话,那年轻女干部猛地转过圆圆的眼,吓得他连忙缩回头,往隔壁一个办公室看。

隔壁办公室非常宽大,里边只有一张很大的办公桌——豁爷一下想起来了,去年来找钱市长,钱市长就坐这样的大办公室,坐这样的大办公桌。他很高兴,就从门缝往里看,看见一个四十多岁胖胖的男干部,头发吹得很油滑。面前的红领带,挂得很长。那人正跟别人谈话。谈话的声音很像钱市长,小声小气,不急不躁。

去年,为解决豁爷的低保问题,市县两级干部意见不一。市民政局说,按三级一等残废军人处理。县里却说,按二级二等处理。如果照县里说的,按二级二等处理,豁爷每月就可以比一般老年人多得到50 块低保金。结果,扯到年底,什么等级都没定下来,豁爷不服,就找到钱市长的办公室来,要求市里给个说法。

钱市长听了以后,很热情地把豁爷扶进那柔软的黑沙发里,又给他倒水,又给他拿烟。说:老同志,你老的这几个钱,一定得想办法给。不管我们的经费多么困难,也少了你老应得的这点低保金。你老的这点钱,是无代价的,是用生命换来的,是不是?革命战争年代,枪林弹雨,出生入死,最后捡了一条伤残的命。是不是?解放后,支援边疆,保卫边疆,建设边疆。在新疆辛苦了几十年,献了青春献自身,献了自身献儿孙哪!是不是?该你应得的低保金,政府能不给吗?是不是?你放心好了,一定给。应该说,你老是中国革命的有功之臣,为新中国的建立,为了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为了祖国的现代化,贡献出了自己最最宝贵的东西。祖国不会忘记你,人民不会忘记你,政府不会忘记你,是不是?老同志,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回去写个报告,把你的情况反映一下。我给你批,让有关部门立即给你办!

市长这些暖人心肺的话,至今仍热乎乎地埋在豁爷的心里。

今天,豁爷看到钱市长的办公室,耳边又响起了钱市长的声音,心里一热,眼泪就流出来了。用手拭了拭眼,悄悄地把头伸进门去,小声喊:“钱市长!”

那胖胖的男干部一听,掉过头来,看了看豁爷,马上很温和地说:“老大爷,你找市长吗?”

“嗯哪。”

“对不起,市长的办公室在三楼。我这儿是政协办。”

又找错了!豁爷怕那胖胖的男干部生气,连忙说:“对不起同志哥。嗯,我不找市长,市长早找过了。市长让我找有关部门哩,不知有关部门在几楼?”

那胖胖的同志哥要与跟前的人谈事情,没空跟豁爷多打岔,就随便打发了他,说:“我这里忙得很,我们要谈一个材料。下午开常委会要用。你老人家到上边去看看好吗?对不起。”

豁爷听了这位同志哥的话,觉得心里暖暖的。政府里边的干部,到底还是态度好的多。高高兴兴,又往上爬。

爬到八楼,实在爬不动了,心里突突地跳。妈的!这球楼咋砌这么高!要是像汶川大地震咋办?能跑得及吗?说着,转脸一看,看到迎楼梯口的那个办公室,门上贴着张白纸,上边有四个大黑字:随手关门。豁爷走过去看了半天,前边三个字不认识。后边的那个字,一横两竖,立在那儿,很像他家刚做好的杉木门框一样,而且门上角也有个小“门铃”。这大概就是有关部门吧?就走进去。

豁爷一走进去,觉得办公室里很暖和,里边有许多人,大家正一个劲地朝着窗口说笑。

豁爷不知满屋的人在笑什么?一看,有一只雪白的鸽子,落在朝阳的那个窗口上。这是一只很漂亮的鸽子,浑身羽毛白得没有一根杂色,一对血红血红的眼睛,不时地向室内窥探。

“这只鸽子简直太可爱了哎!别动别动,让我想办法逮住它!”

一个小伙这么大声一叫,另外办公室的人也听到了,纷纷丢下手里的活,都跑过来看。

“呀!这么美丽的白鸽哎!”

有人坚决反对逮它,坚决反对马上把它吓飞,说,留着多欣赏一分钟,就是多一分钟的艺术享受。

这么一争一说,整个楼层里许多办公室的人都知道了。人们一致要求不要骚扰它,留着让大伙看一看。

那小东西似乎也知道满屋子的人都喜欢它,就把头探进窗口来,血红血红的眼睛,骨碌碌地瞪着人。

一个女干部说,小东西一定是饿了。说着,一转身,回到自己办公室去,把吃剩的一块饼干拿来喂鸽子吃。

这时,不知从哪儿忽然又飞来一只瓦灰鸽,落在白鸽身边。

那只白鸽,一见钟情,迫不及待地亲热起来。

那瓦灰鸽咕咕地叫了几声,就毫不腼腆地骑到白鸽背上去。

满屋的男女直乐:“哎!你们登记了没有?”

“登什么记?一定是婚外恋。”

一屋人,正在说着笑着的时候,忽然,后边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了。

一个瘦瘦的男干部,过来接电话。脸一转,发现屋里多了个豁嘴老头。就问:“你是哪来的?嗯?”

豁爷说:“我是从马勺子镇来的。”

“大白天的,你跑到我们办公室来干啥?办公室里有破烂捡吗?嗯?”瘦瘦的男干部,说话上海口音。

听见有人说话,那些逗鸽子的人,就都停住乐,转过身,一齐对豁爷看。

这么多眼睛一齐看着,豁爷有些紧张。他缓了缓气,问:“这里就是有关部门吧?我找有关部门。”

屋里人都不说话,也听不懂这个四川老头在说什么,都看着他的豁嘴儿好玩。

那个说上海话的瘦男干部,接完电话,去自己办公桌上端了个茶杯,又走回来,一边往嘴里倒茶,一边问豁爷:“你要找哪个有关部门?我们都是有关部门,我们又都不是有关部门,有你这么问地方的吗?有关部门是个概意词,就是指某个部门,懂吗?”

豁爷听听,觉得这个说上海话的瘦男干部,说话中听,他手抖抖地从卷着的帽边里,拿出那个报告。说:“同志哥,请你给看看,市长叫我找有关部门,解决我的有关问题。我都快找了两年了,才找到你们。”

那个说上海话的瘦男干部,不屑地接过豁爷手里那张破破的纸,看了看:“嗨,给你批报告的这个钱市长,早调走了,升了!升到省里去了。你这老头,既然当时钱市长给你批了,你咋不及时找民政?这是民政上管的事,民政上给你办了,你再到人保局,低保在他们那儿办,知道吗?这些部门才是你要找的有关部门,只有他们才能解决你的有关问题。你跑我们这里来干啥?我们这里是管精神文明建设的。”

“哪,有关部门到底在几楼?”豁爷好像听懂了。

那个说上海话的瘦男干部说:“他们早不在这座楼里办公了,民政局、社保局有钱,自己盖了办公大楼,单独在外边办公。你出去以后,往东走,再往西拐,就能看到他们的大楼了,那楼上有牌子,好找。走吧走吧!”

“在外边?”豁爷一听,没精打采,又从八楼下到一楼。到外边去找有关部门。

经过门卫,看门小伙,在警卫室里窃笑。探出头,问:“哎,豁老头,找到有关部门了么?”

“找到了。在外面。”豁爷看也不看看门球小伙一眼,信心十足地走出大厅,去找有关部门,解决他的有关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