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开岭
一
上上世纪的一个黎明,在巴黎乡下一栋亮灯的木屋里,古斯塔夫·福楼拜在给最亲密的女友写信:“我拼命工作,天天洗澡,不接待来访,不看报纸,按时看日出(像现在这样)。我工作到深夜,窗户敞开,不穿外衣,在寂静的书房里……”
“按时看日出”,我被这句话猝然绊倒了。
一位以“面壁写作”为誓志的世界文豪,一个如此吝惜时间的人,却每天惦记着“日出”,把再寻常不过的晨曦之降视若一件盛事。当作一门必修课来迎对……为什么?
它像一盆水泼醒了我。浑身打个激灵。
我竭力去想象、去模拟那情景,并久久地揣摩、体味着它——陪伴你的,有刚刚苏醒的树木,略含咸味的风,玻璃般的草叶,潮湿的土腥味,清脆的雀啾,充满果汁的空气……还有远处闪光的河带,岸边的薄雾,怒放的凌霄,绛紫或淡蓝的牵牛花,隐隐战栗的棘条,月挂树梢的氤氲,那蛋壳般薄薄的静……
从词的意义上说,黑夜意味着“偃息”和“孕育”;而日出,则象征着一种“诞生”,一种“升矗”和“伊始”,乃富有动感、汁液和青春性的一个词。它意味着你的生命画册又添置了新的页码,你的体能电池又充满了新的热力。
正像分娩决不重复,“日出”也从不重复。它拒绝抄袭和雷同,因为它是艺术,是大自然的最重视的一幅杰作。
黎明,拥有一天中最纯澈、最鲜泽、最让人激动的光线,那是生命最易受鼓舞、最能添置信心和热望的时刻,也是最能让青春荡漾、幻念勃发的时刻。像含有神性的水晶球,它唤醒了我们对生命的原初印象,唤醒体内某种沉睡的细胞,使我们看到远方的事物,看清了险些忘却的东西,看清了梦想、光阴、生机和道路……
迎接晨曦,不仅仅是感官愉悦,更是精神体验;不仅仅是人对自然的欣赏,更是大自然以其神奇力量作用于生命的一轮撞击。它意味着一场相遇,让我们有机会和生命完成一次对视,有机会认真地打量自己,获得对个体更细腻、清新的感受。它意味着一次洗礼,一种被照耀和沐浴的仪式,赋予生命以新的索引,新的知觉,新的闪念,启示与发现……
“按时看日出”,是生命健康与积极性情的一个标志,更是精神明亮的标志!它不仅仅代表了一种生存姿态,更昭示着一种热爱生活的理念,一种生命哲学和精神美学。
透过那橘色晨曦,我触摸到了一幅优美剪影:一个人在给自己的生命举行升旗!
二
与福楼拜相比,我们对自然又是怎样的态度呢?
在一个普通人的生涯中,有过多少次沐浴晨曦的体验?我们创造过多少这样的机会?
仔细想想,或许确实有过那么一两回吧。可那又是怎样的情景呢?比如某个刚下火车的凌晨——
睡眼惺忪,满脸疲态的你,不情愿地背着包,拖着慵懒灌铅的腿,被浩荡人流推搡着,在昏黄的路灯陪衬下,拥向出站口。踏上站前广场的那一刹那,一束极细的猩红的浮光突然鱼鳍般拂了你一下,吹在你脸上——你倏地意识到:日出了!但这个闪念并没有打动你,你丝毫不关心它,你早已被沉重的身体击垮了,眼皮浮肿,头晕脑胀,除了赶紧找地儿睡一觉,你什么也不想,一刻也不愿再多待……
或许还有其他的机会。比如登泰山、游黄山什么的。蹲在人山人海中,蜷在租来的军大衣里,无聊而焦急地看夜光表,熬上一宿。终于,当人群开始骚动,在啧啧称奇的欢呼声中,大幕拉开,期待已久的演出开始了……然而,这一切都是在混乱、嘈杂、人声鼎沸和拥挤不堪中进行的。越过无数的后脑勺和下巴,你终于看到了,那个与电视里一模一样的场面——像升国旗一样,规定时分、规定地点、规定程序。你突然惊醒:这是早就被设计好了的,早就被导游、门票和游览图计划好了的。美是美,但就是感觉有点儿不对劲:不自然,有人工痕迹,且谋划太久,准备得太充分,不免有“主题先行”的味道,像租来的、买来的……
而更多的人,或许连一次都没有!
一生中的那个时刻,他们无不蜷缩在被子里。他们在昏迷,在蒙头大睡,在冷漠地打着呼噜——第一万次、第几万次地打着呼噜。
那光线永远照不到他们。照不见那委靡的身体和灵魂。
三
放弃早晨,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你已先被遗弃了。意味着你所看到的世界是“旧”的,和昨天一模一样的“陈”。仿佛一个人老是吃经年发霉的粮食,永远轮不上新的,永远只会把新的变成旧的。意味着不等你开始,不等你站在起点上,就已被抛至中场,就像一个人未谙童趣即已步入中年。
多少年,我都没有因光线而激动的经历了。
上班的路上,挤车的当口,迎来的已是煮熟的光线,中年的光线。
可,即使你偶尔起个大早,忽萌看日出的念头,又能怎样呢?
都市的晨曦,不知从何时起,早已变了质——
高楼大厦夺走了地平线,灰蒙蒙的尘霾,空气中老有油乎乎的腻感,老有挥之不散的汽油味,即使你捂起了耳朵,也挡不住出租车的喇叭声。没有真正的黑夜,自然也就无所谓真正的黎明……没有纯洁的泥土,没有旷野远山,没有庄稼地,只有牛角一样粗硬的黑水泥和钢化砖。所有的黑色,所有的目击物,皆无施洗过的那种鲜艳与亮泽、那种蔬菜般的翠绿与寂静……你意识不到一种“新”,感受不到婴儿苏醒时的那种清新与好奇,即使你大睁着眼,仍觉像在昏沉的睡中。
四
千禧年之际,不知谁发明了“新世纪第一缕曙光”这个诗化概念,而后,又吸引了“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政府投资,再经权威气象人士的加盟,竟打造出了一个富有科技含量的旅游品牌。为此,浙江的临海和温岭还发生了“曙光节之争”(南京紫金天文台将“曙光赐予了临海的括苍山主峰,北京天文台则咬定在温岭,最后双方达成协议,将”曙光大奖正式颁给了吉林珲春)。一时间。媒体纷至沓来,电视现场直播,鞍马争趋,庙门披红,门票陡涨,那峦顶便成了寸土寸金的摇钱树,其火暴程度俨然当年大气功师的显灵堂,香客们的虔诚劲儿仿佛领受佛祖之人的一生错过了多少个温暖和煦的清晨,错过了多少次零距离拥抱自然的机会。读完王开岭的文字突然产生这样的冲动,每天按时早起,去看太阳从地平线升起刹那的无限光华和激越,去感受晨曦第一缕阳光洒遍周身的温暖和幸福。
洗……
其实,大自然从无等级之别,时间符号只是人为地制造,对大自然来说,根本不存在厚此薄彼的所谓“新世纪”“第一缕”……看日出,本是一件私人性极强、朴素而平静的生命美学行为,而一旦搞成热闹的集市,搞成一场阵容豪华的商业演出,也就失去了其本色的自然含义。想想我们平日的冷漠与昏迷,想想每天的昏头大睡,这种对“光阴”的超强重视简直是一种讽刺。
对一个习惯了对自然的漠视的人来说,即使那一刻,你花大钱购下了山的制高点,你又能领略到什么呢?又能让别人多争取到什么呢?
爱默生在《论自然》中道:“实际上,很少有成年人能够真正看到自然,多数人不会仔细地观察太阳,至多他们只是一掠而过。太阳只会照亮成年人的眼睛,但却会通过眼睛照进孩子的心灵。一个真正热爱自然的人,是那种内外感觉都协调一致的人,是那种直至成年依然童心未泯的人。”
应该说,真正热爱日出的,像福楼拜,即这种童心未泯的人。还有梭罗、史蒂文森、普里什文、蒲宁、爱德华兹……我甚至敢断言,假如他们能活到今天,在那所谓“第一缕曙光”照着的地方,一定找不着他们的身影。
无论何时何地,我们只有恢复孩子般的好奇与纯真,只有像儿童一样精神明亮、目光清澈,才能对这世界有所发现,才能比平日看到更多,才能从最平凡的事物中注视到神奇与美丽。而成人世界里,几乎已没有真正生动的自然,只剩下了桌子和墙壁,只剩下了人的游戏规则,只剩下了同人打交道的经验和逻辑……
背叛童年的成年人算什么人呢?混沌、暗淡、委靡、失明……
值得尊敬的成年人,一定是那种“直至成年依然童心未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