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莫言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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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一场关于“饥饿、孤独、情愫”的盛宴——莫言的小说评析(16)

莫言去日本访问期间,有日本记者提问说如果是世界末日,有70%的日本人要像平常那样过,而中国人则大多彻夜狂欢实现自己未了的心愿。莫言解释这种生命的态度时说,日本人是一种樱花的个性,就是要在最灿烂的时候结束自己的生命,也因为长期在火山、地震与台风的高发期,早就学会了对大自然的顺从和适应,而中国人则没有跟大自然的默契,以及面对世界末日的平常感。

不过在世世代代生存的土地上,中国人也会像很多把根扎在自己土地上的人民一样,绝对不跟侵略者妥协。莫言说,他在电视看过以色列袭击贝鲁特,硝烟尚未褪去,就看到一个老太太从屋子里搬出一个小箱子,箱子里是几根黄瓜和碧绿的芹菜,她站在路边叫卖青菜。记者把镜头对准她的时候,她用沙哑的声音说,我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即使吃这里的沙土,我们也能活下去!在饥饿的年代,高密东北乡的村民们,就凭着这种信念活下来。农民在他们的苦难上,往往表现出更大的诙谐和幽默,当我们去同情的时候,发现他们并不总是哭的,更多的时候,他们在笑。

莫言写过一篇散文《说说俺们山东人》,里面自然是夸山东人的,我作为一个山东人,为了避免“王婆卖瓜”之嫌,这里就不说了,反正都是全国人民都知道的优点——正直、勇敢、豪爽,个头高大,体魄强健。水泊梁山、孔孟之乡,各行各业,都有能人。这是看了治疗抑郁的文章,所以建议山东人好好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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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在文章中,提到了两个人,则展现了“大爱山东”犄角旮旯里的恨铁不成钢。高密东北乡有开展“忆苦思甜”大会的历史,每次开“忆苦思甜”大会,有个方家二大娘就会上台,开始讲述她的遭遇。方家二大娘是个极具政治头脑的女人,每次没上台之前,和下台的时候,她一准儿流下眼泪。她主要说的就是把孩子生在了地主家的磨坊里。批斗地主时,她表现自己的悲痛和被剥削,看,生在磨坊里,不了解内情的人肯定以为,这个善良的妇女是多么可怜,万恶的地主啊!但等到了批斗刘少奇,她竟然把从地主磨坊里生孩子的事情推到刘少奇身上,批斗林彪,就说是让林彪给害的,批邓小平,又成了邓小平造的孽……总之,千变万化,全靠一张嘴。

而事情的真相却让人大跌眼镜。原来,那时候,她穷成个“叫花子”,生孩子的时候,倒在了雪地上。正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紧要关头,善良的地主把这个女人扶到了自己家,安置在暖和的磨坊里,地上还铺了厚厚的黄色麦秸草,生完了孩子,还给她喝热腾腾的粥。看来,地主就是一个大善人,所以当全国都给“地富反坏右”摘了帽子的时候,她的口气立马变了,再也不是地主的心肠毒,而是诚恳地说,那地主是她的救命恩人。

故事很简单,但带着一股子不可抗拒的心痛。两面三刀的人最容易生存下来,在生存面前,人人像是疯魔了一般。可转念又一想,她也是可怜的,多年来的苦难,她已经习惯生活在同情里,正好有了一个贩卖“同情”的机会,还有一大帮人赞许她,认同她,将她的同情上升到政治的高度,她自然不想放弃。这只不过是“高密东北乡”中无数如她一般人物的侧影。

旧时代的平民有其生存的无奈,新时代的官僚也把无奈发挥到极致。莫言去赶集买饲料的时候,有个穿着破破烂烂衣衫的女人卖馒头,馒头也不多,就十几个,挤在小箢斗里,还没开张,夹着皮包收税的人就来了。“大公无私”地让女人缴税,女人苦苦哀求,家里有病人,没有钱看病,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好将仅有的白面制成馒头来换钱。那个皮包人自然不听这一套,将箢斗抢过来,把馒头没收了。集市上的人围着看,都有些义愤填膺,有个军官走过来,把箢斗从税官手里夺回来,送还给女人。税官看着发怒的军官,也不敢怎样,嘟嘟囔囔走了。这给莫言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自然不是什么好印象。后来,农民在包产到户之后还要交提留,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几个钱大部分都上缴,这些国税皇粮,宛如一条条吸血虫,进入农民的身体里,没有这些地里流汗,粮食里流血的农民,就没有庞大的城市运转,想到这里,我痛恨那些歧视农民的人,没有这些人,怎会有城市生活?你吃什么?喝什么?熊培云在《一个村庄里的中国》里有一个绝妙的比喻,农民和市民在同一辆马车里坐着,突然,车走不动了,农民就下车推,车因为农民的力量重新发动起来,但很快,农民就发现不对劲了,因为车已经走远了。诚然,当车子重新回来的时候,市民就会对农民说,瞧瞧你多土,多脏,多不懂文明。

或许,莫言一早就厌烦,所以他希望永远都不要和这些黑色的东西打交道,成名后也拼命逃避,还庆幸中国的版税是由出版社代缴的,他的诺贝尔文学奖奖金是不用缴税的,这都让他感到开心。莫言说,税,其实是每个公民的义务,但要唤醒每个公民的纳税人意识,政府的钱也来自纳税人,那么,很多东西都要跟着改变,比如建了一处公共厕所,就没有必要大张旗鼓地说,这是政府又做了什么好事。官员如果真的是“人民公仆”,就不该为主人做了一件事情,还大张旗鼓地宣传,说主人啊,主人,我给你做了件天大的好事。可是,实际上,我们不是这样的,主人永远不是主人,仆人也永远不是仆人,像是童话故事里,公主喜欢上了一个什么游戏,跟小丫头做了角色替换,所以,看上去,是战战兢兢的主人和趾高气昂的仆人,而且那个小丫头还不贪婪,没想有一天,她真的可以代替主人。

那些试图代替格格的,在取代了格格之后,就把从前做丫头时候在一起受苦受难的同胞喊过来,说,咱们玩一玩角色替换吧。历史,就这样,慢慢地消逝,时间的灰烬里,这种游戏不知玩了多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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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些故旧的小事情,听上去透着些许不一样的色彩。就像是我们在缅怀自己的故去岁月时,难免也会因为那个年代感到心寒。

高密东北乡总有一些口无遮拦的人,这些人是傻子、光棍、装疯卖傻的、和假扮光棍的。“文革”时期,人与人见了面,也不像往常那样打招呼,而是把一些口号拆解开,一个人喊上半句:“毛主席——”,另一个人就要接着“万岁!”有一回,一个女红卫兵到莫言村里去,见到村子里的傻子,就喊:“毛主席——”傻子愤怒地对她说:“操你妈!”女红卫兵当然生了大气,还揪住傻子不放,好不容易发现了一个“反革命”,竟敢辱骂领袖。要知道,一直到了毛主席逝世的时候,全国人民还都因为国家要灭亡了,好日子到头了,而深深恐惧。村里的革委会就说:“他是个傻子!”于是,风平浪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这风平浪静的背后,仿佛可以看到关于死亡的凌乱的脚步。

莫言还在《猫事荟萃》里,提到,1964年左右,村里来了“四清工作队”,为工作队做饭,是无上的光荣。“地富反坏右”是没有资格做饭的,原因也可笑,怕这批坏分子毒杀革命同志。工作队来了一批又一批,比如“整党建党工作队”、“普及忠字舞工作队”、“斗私批修工作队”……有一些以前得到过这样差事的人,后来得不到了,还惶惶不安地去求情,也不白求,夜里提着酒去找村里的管事人,争取这“派饭”的资格。

莫言家是“富裕中农”,得到了这样的差事,也是因为表现比较积极,那些表现不积极,绝对得不到这样的好差事。工作队里的陈姑娘被派到莫言家,个头不高,戴近视眼镜,黑黑瘦瘦的,一口江南话。“神”请来了,拿什么敬“神”呢?爷爷有骨气地说,“咱吃什么就让她吃什么!”莫言家那时候吃的是“霉烂的红薯干、棉籽饼、干萝卜丝子”,这都是算好的,要是差的,更没法吃。还是奶奶英雄,她想得远,况且莫言的父亲是大队干部,请人来了,可不是闹着玩的,于是奶奶就把家里仅有的一点生了虫的白面拿出来,杀了唯一的一只鸡,还吩咐莫言跟着爷爷去捞鱼。祖孙二人捞了半天,只捞到一些黑黑瘦瘦的癞蛤蟆。初冬季节,又是寒风又有薄冰,总算是捞到一条死了的大黄鳝,虽然有一点点臭,但肉还是硬的,舍不得扔,就拿回家。奶奶很高兴,莫言说,是臭的,奶奶还说,什么臭的,你小孩子嘴臭。奶奶和母亲一起把这一条黄鳝斩成十几段,沾上一层面粉,往锅里滴上几十滴豆油,把黄鳝煎了,鸡也炖好了,还烙了饼。

陈同志终于来了,看了一眼,说:

“你们家生活水平这样高?”

这句话显然把大家都吓坏了,本来就是“富裕中农”家庭,招待陈同志也是法外开恩了,这是天大的殊荣。可万一革命同志的所见所闻造成一场“仇富”事故,那可万万不能的,所以父亲的脸都白了。这时候方显“姜还是老的辣”——

祖母真是英雄,她说:“陈同志,您别见笑,庄户人家,拿不出什么好吃的。看你这姑娘,细皮嫩肉的,那小肚,肠子也和俺庄户人不一样,让你吃那些东西,把你的肚和肠就磨毁了。所以呀,大娘要把那只鸡杀了,他媳妇还舍不得,我说,‘陈同志千里万里跑到咱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不容易,要是咱家去请,只怕用八人大轿也抬不来!’他们都听话,就把鸡杀了。这鱼是你大爷和小狗娃子去河里抓的,冻得娃子鼻涕一把泪一把。我说,‘为你陈大姑姑挨点冻是你的福气,像地主家的富农家的娃子,想挨冻还捞不着呢!’这面年头多了点,生了虫,不

过姑娘你只管吃,面里的虫是‘肉芽’,香着呢!快脱鞋上炕,他大姑,陈同志!”

即使莫言看不到陈同志的表情,也能忖度出陈同志的内心,应该是感动了。现在想来,工作队来了,家里拿出可以招待的一切,多少有些扰民。可是,在那样的氛围中,没有人觉得工作队是折腾人,反倒觉得是必须、光荣的。时过境迁,莫言恐怕忘不了祖母见陈同志喂猫吃鱼时候,哆嗦的脸,忘不了哥哥踢猫的时候,说,你也吃了一块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