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莫言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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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一捧拷问时间的乡土——莫言的意义(7)

写实,真实得像一部私修的历史,因为打着小说的旗号反而可以说点真话。虚幻、虚构,则可以把自己倾向于抽象思考的西方现代主义,甚至后现代主义的思想表露无疑。这种现实之上的提升显然可以有着永恒的生命力,因为可以在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种理解,就像毕加索的画作越来越值钱的原因一样,自然的、写实的东西,永远是模仿,是记录;虚构的、幻化的东西才是一种全新的更有价值的创造,也是作者在创作过程中想要表达的现实密码。如此看来,莫言在《檀香刑》中的“猫腔”是写实的,那些充满想象力的刑罚则是一种现实密码,两者加起来,构成了他的“民间”,也构成了论者常常挂在嘴边的“魔幻现实主义”。

(五)逃离

我想先把《百年孤独》的开头放在这里,这被论者反复提及,或者被作者主动模仿的经典开头,常常成为“新时期”小说的常客,多年来一直被不断复制模仿,成为很多作家无法逃离的藩篱。

1984年,十月文艺出版社(高长荣译版)的开头:

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1984年,上海译文出版社(黄锦炎、沈正国、陈泉译版)的开头:

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2011年,南海出版公司(马尔克斯授权)的新版《百年孤独》的开头:

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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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看到马尔克斯、福克纳的时候,莫言心中洋溢的是兴奋,小说还可以这样胡说八道?连地理都可以虚构?兴奋得恨不能早生二十年?这些表现不仅仅是莫言,当时很多作家都被“魔幻现实主义”所带来的地域和手法,包括其中无法仔细言说的思想内涵深深震撼。苏童在《平静如水》中如是写到:

蝉在一九八八年夏天依然鸣唱。我选择了这个有风的午后开始记录去年的流水账……我想起一九八七年的心情平静如水。

这诚然是《百年孤独》开头的翻版,余华在近期在出席马尔克斯的授权《霍乱时期的爱情》活动时,还一再表示:

“马尔克斯是个了不起的作家,我对他除了崇敬,没有别的。”

可见马尔克斯给现代作家开的窗子,让很多人兴奋。然而,莫言渐渐地就不那样开心了,原因可以从几个论者那里得到答案,藤井省三称:

“莫言——中国的加西亚·马尔克斯……作为一名诚实的小说家,(他)采取了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写出了充满时空感和生命感的世界。”

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也称:

“他的作品是拉丁美洲文学和中国文学融合在一起的非常优秀的文学”

甚至到了2001年的《檀香刑》,还有论者称开头:

那天早晨,俺公爹赵甲做梦也想不到再过七天他就要死在俺的手里;死得胜过一条忠于职守的老狗。(第一章眉娘浪语一)

是《百年孤独》第一句“许多年年之后,……”的低级翻版与模仿。这不免让莫言恼火,作为一个创作者,怎么也不会甘心老被叙述成某某人的翻版,即便某某人再厉害,有独立创作精神的人,也不会想成为其第二,会时刻想着是自己的第一,不是别人的第二,况且,这种“魔幻气”仅仅换了个地理位置就到处受宠,显然让莫言大不服气。

在《檀香刑》的后记中,莫言特意拿“魔幻现实主义”说事:

“1996年秋天,我开始写《檀香刑》。围绕着有关火车和铁路的神奇传说,写了大概有五万字,放了一段时间回头看,明显地带着魔幻现实主义的味道,于是推倒重来,许多精彩的细节,因为很容易魔幻气,也就舍弃不用。最后决定把铁路和火车的声音减弱,突出了猫腔的声音,尽管这样会使作品的丰富性减弱,但为了保持比较多的民间气息,为了比较纯粹的中国风格,我毫不犹豫地做出了牺牲。”

这种舍弃的方式,颇有点大家风采,但还有一种方式,让很多论者不服气。就是否认自己在《红高粱》之前读过《百年孤独》。《红高粱》对于很多读者来说是一个标尺,这个标尺甚至成为丈量莫言以后作品的标准,在很多人的叙述中,会不经意地说这个作品比《红高粱》好,《红高粱》之后的又一力作,跟《红高粱》没法比,诸如此类。而这部《红高粱》也被认为是莫言受“魔幻现实主义”后的巅峰之作,在老谋子获得金熊奖的那一刻,诸多外国论者也称看到了中国的“魔幻现实主义”,这些话语简直给莫言上了镣铐,走到哪里,都摆脱不了“魔幻现实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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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开说起《红高粱》认为:

“对于莫言来说,《红高粱》的诞生,宣告了他的君临天下,一个独裁者诞生了”。

并认为,莫言在这个不必倾听,只需要训谕的王国,第一次遭受的巨大挑战就是马尔克斯及他的《百年孤独》。关于《百年孤独》,莫言称自己1985年春天才看到,或者1985年冬天,或者1986年春。总之,晚于书写《红高粱》的1984年冬天。叶开推测,莫言是不可能在写《红高粱》之后才看到《百年孤独》。首先,莫言的《红高粱》发表于1986年第3期的《人民文学》上,莫言对这篇稿子有着详细的印象。

抗日战争胜利四十周年那一年,就是1985年,参加完座谈会,莫言记起好友张世家给自己讲述了“打鬼子”的故事,于是灵感迸发,一个星期就写了初稿,又一个星期抄改完毕。当时《人民文学》的编辑朱伟正在跟莫言约稿子,而《十月》的老编辑章仲锷来了,便拿回去看看说要发表,年轻狂妄的朱伟找章仲锷把稿子要了回来,多年后,朱伟还为章老的雅量敬佩不已。1985年春节,莫言回乡过年,朱伟寄来信件,说《人民文学》的主编王蒙看了很喜欢,决定在1986年的第3期《人民文学》上头篇发表。

可见,当时莫言的稿子被很多杂志社盯着,处在发表作品的上升期,肯定来不及将一篇稿子放一年之久。不过莫言也解释了为何1984年底完成的草稿会放了一段时间,是因为自己没把握,给同学看,他们也觉得一般化。况且,关于抗日战争胜利四十周年的记忆一般不会有误,因为是个大日子,又是整年数,所以稿子写于1985年秋天比较可信。

第二,莫言什么时候看到的《百年孤独》呢?叶开推测是1985年春或者1984年下半年。首先,《百年孤独》红透半边天的时候是1984年下半年。1984年7月,十月文艺出版社和上海译文出版社都出版了翻译版的《百年孤独》,一时间,蔚然成风,很多作家和文学爱好者都对小说有着颇多感慨。《百年孤独》在上海译文出版社的“二十世纪外国文学丛书”里,这套丛书在那个年代就是文学青年的掌中宝,轻易不落下一本,解放军艺术学院又是最得风气之先的,一旦有新书上市,同学们就会争相购买,生怕自己错过了风潮。这样的大环境之下,莫言怎么会不看《百年孤独》呢?

第三,莫言在回忆自己读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这本书: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1984年的12月里一个大雪纷飞的下午,我从同学那里借到了一本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我端详这印在扉页上穿着西服、扎着领带、叼着烟斗的那个老头,心中不以为然。

《喧哗与骚动》出版于1984年10月,莫言在这本书出版两个月之后就阅读了。加上莫言深受《喧哗与骚动》的“约克纳帕塔法县”影响而写下“高密东北乡”的小说《白狗秋千架》发表在《中国作家》1985年第4期上,就顺应时间逻辑了。

第四,莫言也有憋不住的时候,上海译文出版社的约稿《我与译文》中谈到:

“第一本在我们班引起轰动的书就是就是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劳伦斯短篇小说集》。……第二本书是阿斯塔菲耶夫的《鱼王》。……第三本书是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这本书简直就是新时期文学的经典。我读了一页便激动得站起来像只野兽一样在房于里转来转去,心里满是遗憾,恨不早生20年。马尔克斯让我激动的倒不是那些魔幻的故事,而是他那种不把人当人的高超态度。这确实是了不起的一招,一招鲜,吃遍天,后来者只能望洋兴叹。第四本书当然是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了,这本书我并不喜欢,我喜欢的是福克纳这个人。我是通过读李文俊先生写在福克纳书前的序言了解福克纳的。没有福克纳,我也会写我的高密东北故乡,这是必然的归属,福克纳更坚定了我的信念。我已经罗列了4本对我的创作产生过重大影响的书……”

可见,这样用时间逻辑来排列四本书,莫言应该在第四本《喧哗与骚动》之前读过《百年孤独》。

况且,莫言也坦陈:

作家受到影响其实是身不由己的。你是一个50年代开始写作的人,不可能不受到苏联文学的影响。你是一个在“文革”期间写作的人,不可能不受到“四人帮”文艺思想的影响。你是一个80年代开始写作的人,如果说没有受到过欧美、拉美文学的影响,那就是不诚实的表现。

第三,莫言极力否认自己读过《百年孤独》多半是因为他也许真的读了一页,或者几页,就有了新的灵感开始创作。读到给自己无限灵感的作品以至于开始写自己的小说,这是很多作家的常态,只是,说不定写到艰难之处,会拿起小说再读一读。

在莫言创作的高峰期,写作尚且时间不够,至于看小说就更缺时间了。况且对于灵感迸发的作家来说,写作的成就感远远大于阅读,从脑子里出来的故事比阅读别人的故事省力,加上外国译介来的小说因为语言应用的习惯不同,有一定的阅读障碍,在面对一本外国小说的时候,常常被文中冗长的名字和语句中的百转千回深深苦恼,但是写法和故事带来的新鲜感却让人心情激动,不免诸多感慨,至于整本外国小说的具体情节恐怕远远没有接“地气”的中国小说来的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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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莫言所言:

“许多作家在阅读当中被激活了许多的灵感。每看几行字,脑子里浮想联翩,勾起来我们以前的许多生活回忆,过去深藏在记忆里的许多生活回忆。过去深藏在记忆里的许多东西,以前认为是不能进入小说的,现在都可以写到小说里去了。在这些记忆被激活后,你就想马上把别人的书丢掉,自己来写。在这种冲动下写出来的东西,肯定会带有借鉴甚至是模仿的痕迹。像我早期的中篇小说《金发婴儿》、《球状闪电》,就带有明显的魔幻现实主义色彩。”

《金发婴儿》和《球状闪电》都发表于1985年,可见莫言受到“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响要早得多。可是莫言也说,所谓比较文学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拉郎配,尽管他的“高密东北乡”和福克纳的“约克那帕塔法县”相去甚远,他还是承认受到了福克纳的影响。

莫言在2012年获奖后,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的时候说:

“《百年孤独》我很早就读过,但没有读完。他的书改变了我的文学观念。2008年要去日本参加一个活动,他们说马尔克斯也要参加。我想,要见崇拜已久的大师,就应该读完他的《百年孤独》。用两个星期读了一遍。读完感觉18章之后写得勉强,甚至有点草率。感觉作家写到这里,气不足,有点强弩之末。我就说,即便是马尔克斯这样的大师的巅峰之作也是不完美的,也是可以挑出不足的,当然这只是作为读者的我的个人看法。后来由于个人原因我没去参加这次会议,他因身体原因也没有出席,很遗憾没有见到。其实,作家之间互相读作品,就是最好的见面。”

他还是跟很多年前和王尧对话的时候一样,围绕着看了还是没看完。那时候他坚持称:

“假如在动笔之前看到了马尔克斯的作品,《红高粱家族》可能会是另外的样子”

2007年,莫言在山东理工大学演讲中称,有论者考证他故意推前《红高粱家族》创作的年代,来摆脱《百年孤独》的影响:

“可能在我的潜意识里面确实有这种想法,但是至今我仍然要说《红高粱》确实没受到《百年孤独》的影响,写完了《红高粱家族》之后我才读到了《百年孤独》。”

莫言还解释说作家回避自己看过的小说,其实是很正常的,马尔克斯本人也如此,他经常说一些莫名其妙的小说,说对他影响很大,其实这是一种障眼法。而莫言呢?他自己老说受到了苏联一个作家,日本一个作家,其实他的祖师爷爷是蒲松龄,他以前不承认,现在承认了。

似乎读过跟没读过,读完和没读完的,承认和没承认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魔幻现实主义”给了他一个窗口,同时也关了他一个窗口。“魔幻现实主义”给他开了窗,马尔克斯给他关了窗,因为只要莫言的作品出现,论者或多或少会往马尔克斯身上靠拢,这对于一个有野心和自尊心的中国作家,一个把创作作为生命的中国作家而言,怎肯被流于模仿?

只是《红高粱》的开头是:

“一九三九年古历八月初九,我父亲这个土匪种十四岁多一点。他跟着后来名满天下的传奇英雄余占鳌司令的队伍去胶平公路伏击敌人的汽车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