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莫言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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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一个高密东北乡农民的叛逆——莫言的作品(17)

有一些故事镶嵌在文章里,就是为了增加文章的神秘感,或者用故事来串联文章,比如《幽默与趣味》里,当汪小梅的丈夫变成猴子,她突然想到一个古老的故事:

她听说有一种猴精是专门吸食婴儿脑髓的。难道王三要吸食王小三的脑髓?

比如《小说九段》本来就是由《手》、《脆蛇》、《女人》、《狼》、《井台》、《贵客》、《翻》、《船》、《驴人》这九个故事组成的,每个故事都有各自的传奇性。

其实把故事运用的最为纯熟的是《藏宝图》。这小说发表在1999年《钟山》的第4期,是一个关于“虎须”的故事。小说被莫言称作一切跟着语言走的实验。我们也当然可以看出小说中处处流露的聒噪。故事里的“虎须”能看透世人的真身,能看出人都是什么动物变的,这种桥段在《檀香刑》里也出现过,赵小甲用这根虎须看透了很多人,害怕了很久。

《藏宝图》中有很多篇幅都是用“你”、“我”来叙述,马克在北京遇到了他要找的好友“我”。两人相约到饭馆吃饭,是一对老年夫妻开的饭馆,可是接下来就比较古怪。先是马可的话弄得老太太不高兴,于是他赶紧说好话。说这家饺子好吃,以前肯定去宫廷里孝敬过太后。马可又开始讲他走南闯北的故事,比如在黑龙江,有一条长白山的虎鞭一米多长,被野猫吃了,方圆一百公里内的母猫都失踪了,连母狗都没有了。马可吃了老虎肉之后就会耍流氓,他们脱光了身子跳进黑龙江里,连对岸俄罗斯女郎都骑着母老虎来看,马可得到了老虎的虎须,就看到了人间百态,姑娘是金钱豹变的,还有一些人是小母狗、大乌龟。老太太和老头给马可补充,说袁世凯的真身是一只呆头呆脑的大鳖。

要吃的饺子也出了问题,饺子被老头“咬去一角,吸干油水,放回盘子”,老头吸完了汁液,用两只生满鳞片的手把桌上的饺子角放回盘子里,与被咬掉角的饺子混合在一处。起初,两人都十分不满,可是这样的饺子吃起来却十分香甜。马可又讲了一个故事,说的是1912年,孩子六十被财主逼着吃屎,回家后本打算寻短见,被娘劝下来,娘就找到一个报仇的方法,不动声色地让财主把女儿嫁给了六十。老两口听到这个故事,就把宫里逃跑太监给的“秘籍”传授给马可。接下来有两个关于郑板桥和刘黑虎的故事,郑板桥画竹子其实是很用小鸡脚画的,刘黑虎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了小老婆,所以死在了战场上。故事结尾,这个“藏宝图”所藏的宝贝用四个盒子套着:

最外边的是一个檀木盒子,第二层是青铜盒子,第三层是白银盒子,第四层是一个黄金盒子,黄金盒子里有一个琉璃瓶,瓶子里盛着一根通灵虎须。

小说里,莫言不断利用主人公讲的故事来发展情节,两者之间的融合,可谓丝丝入扣。

彻骨的现实

现实是什么?现实是《初恋》时候没被接受的苹果,是妻子绑在《辫子》上的情感纠缠,是《天才》把西瓜当做地球的《地震》实验,是把孩子偷偷生在《地道》的奇特往事,还是《铁孩》在没有《粮食》时狠狠咬着的铁,是《屠户的女儿》、《麻风的儿子》、《儿子的敌人》,还是《沈园》里,那《冰雪美人》和《长安街上的骑驴美人》?

寻找公平

莫言在讨论现实的时候,试图找到一种方式体现贫穷与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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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说,直到今日,村里要是来了个看病的仙姑,大家就会蜂拥而至,虽然很多人说这是迷信,但是,人们不懂中国农民的生存现状,中国农民就无法不迷信。他说:

他们哪里能体会到老百姓的心情?一个老百姓,无法不悲观,无法不宿命。……你知道一个百姓去医院看病的艰难吗?你看过那些医务人员可怕的嘴脸吗?你知道医院宰人的凶狠吗?你知道老百姓吃的药有多少是真的吗?你知道老百姓对官员们的真实看法吗?关键是,你知道一个老百姓辛苦劳作一年,能收入多少钱吗?

《藏宝图》中,就有个恐怖的城关卫生院,里面那些医生、护士,大多数都是“鸡巴毛上的虱子,根子又粗又硬”,就是说靠着“关系”而不是“医术”进的医院。

最有名的外科大夫赵三瓶——现在已经提拔成副院长了——是县委书记的小舅子,虽然是副院长,但说话比院长还要硬气,院长完全看他的眼色行事。

赵三瓶本来是向阳公社的兽医,曾经拿着一把阉小猪的刀子把他爹的阑尾给切下来了。后来,他听姐夫的话去进修——

他进了一个外科大夫进修班学习了半年,得了一个研究生文凭,还得了一个硕士学位,然后就理直气壮地进了城关医院当了大夫。自从他进了城关医院当了外科大夫,城关医院的病人活着出来的不多。县计划生育委员会主任说,咱们县如果有十个赵三瓶这样的外科大夫,人口肯定负增长,根本就不必再搞什么计划生育了。

除了医生还有魔鬼护士,比如副县长的妹妹牛小草:

医生让她给一个小孩子输液,她愣给人家输进去一瓶子酒精。病人家属去找她,说:护士……她一听人家叫她护士就发火,城关医院的人爱面子,连那些负责挂号的、烧水的、收钱的、扫地的,这么说吧,进了城关医院,你只要看到一个穿白大褂的,必须叫大夫,否则就不理你。牛小草怎么能容忍病人家属叫她护士?她打着毛衣翻着白眼装聋。病人家属被孩子的情况吓急了,忘了这医院的规矩,还是一个劲地叫护士。最后,连牛小草也烦了,不得不自己正名,说:告诉你们,不要叫护士,叫大夫,叫大夫,明白吗?病人家属这才恍然大悟,连忙说:大夫,大夫,俺那个孩子怎么发了红了呢?牛小草说:发红不就是好了吗?病人家属说:不是个正经红法,求您去看看吧……牛小草嘟哝着,你们这些农民,真是事多。到了病房一看,那个小孩子红得像一根胡萝卜,不但发红,还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牛小草纳闷地问:咦,怎么会这样呢?突然她笑了,说:嗨,你看我,忙糊涂了,把酒精当成盐水了。病人家属说:怎么办?牛小草说:没事,酒精消毒,你们的孩子全身的病毒这一次全部杀死了,我肯定地、负责任地说,他这辈子不会生病了,你们赶快到收费处交酒精的钱吧!……

想来可怖,拿人命当草芥就算了,还要收“酒精钱”?接下来,贪污了“提留款”的村支部书记,把电费提高到三元钱一度,不交电费,就扯电线、打人、牵牛;村长偷偷把村民的地界石地挪了两米,村民找他理论,挨打不说,还扣人要钱……《藏宝图》的核心是一根看透世人的“虎须”,结合现实仔细一想,你会发现,原来这篇小说就是那根“虎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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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售棉大道》发表在1983年第三期的《莲池》上,后被《小说月报》转载。小说的描写细致入微,把人们的焦急展现得淋漓尽致,在颇似《骆驼祥子》里祥子在大雨中的艰难书写,莫言还把自己所了解的乡村暧昧显摆了一下。

杜秋妹和车把式就是在这样因为售棉相识,在等了一天一夜后,仿佛有了某种默契。夜晚寒冷,天又要下雨,杜秋妹肚子疼,人们因为长时间的等待饥困交加,不得不停在原地排队的人们仿佛形成了一个暂时的小社会,有磕磕碰碰,但最多的还是彼此关怀,其中,拖拉机手一开始的不友好和后来和大家一起互帮互助,成为作品的起伏。这篇小说是对阿根廷小说《南方高速公路》的模仿,当年小说本来印在《外国文学》上,这刊物是一个同学订的,可是因为莫言负责收发,就利用“职务”先睹为快,经历三个通宵抄到了硬皮本上,在那之前,他看到的多是古典作家的作品,看到小说之后,他激动不安,觉得“叙述的激情”和“语言的惯性”,扑面而来。于是,他用这种叙述的腔调开始进行模仿,突然觉得:

“找到叙述的腔调,就像乐师演奏前的定弦一样重要,腔调找到之后,小说就是流出来的,找不到腔调,小说只能是挤出来。”

还有一种现实,更为露骨,就是连生死都可以被操控。《我们的七叔》发表于1999年《花城》的第一期,十年了,《天堂蒜薹之歌》里的四叔仿佛又活了过来,在这篇小说里被扩展的更为详尽,《天堂蒜薹之歌》的十四、十五章重点写四叔,《我们的七叔》中把细节一一扩大,不知为何,这是莫言第一部让我没有因为题材重复而厌烦的作品,反而在看完《天堂蒜薹之歌》的时候就想对“四叔之死”有更为详细的了解,以至于在看《我们的七叔》的时候,仿佛进入了一篇后续报道。在作品《金发婴儿》的开篇,也有婆婆的大吐苦水,说女婿被乡委书记轧断了腿还被骂挡了他的道,骂她女婿是社会主义的绊脚石。可见被小官吏们操控生死是很常见的事情。

小说第一段就描写了四叔坟上的小旋风,紧接着是

她的儿子媳妇也跟着跪倒,咧着大嘴嚎哭,但都是干嚎,光打雷不下雨。七叔的那个尖嘴猴腮、很有些黄鼠狼模样的儿媳,趁着人们不注意,悄悄地往脸上抹唾沫,制造泪流满面的假象。……父亲对我说过,这帮小家伙,在七叔生前就密谋分裂;尽管七叔请小学校的驼背朱老师用拳头大小的字恭录了毛泽东视察南方的著名讲话贴在墙上警示他们,但就像毛泽东制止不了林彪搞分裂、搞阴谋诡计一样,七叔也制止不了儿子们的分裂活动。他一死,就像倒了大树,小猢狲们就等着分家散伙了。他们要我帮他们替父伸冤是假,想借机捞点钱是真。而对着这样一些家伙,我还瞎起什么劲呢?

以至于小说的叙述者“我”心道:

他们的行为把我心里那点悲壮的感情消解得干干净净。⑧

七叔由何而来?三爷爷的孩子,莫言的四叔管贻寿,所以三加四就等于七了?七叔被描写得相当丰富,其中包含他的革命史。七叔有一套令人印象深刻的行头,肥退裤子,黄色棉军装,斜背牛皮挎包,胸前挂一块破铜烂铁——淮海战役纪念章,每到国家法定节假日,七叔就给自己放假,穿着隆重,即便是夏天,他也裹着棉袄说凉快得很。而且,当学校排演宣传毛泽东思想的剧目时,剧团向七叔借这身行头演戏,七叔竟说“我把老婆借给你们行不行”,在支部书记的干预下,行头是同意借了,但却自动成为巡回演出宣传队的道具师,白天辛苦工作,晚上还赶场似地看着自己的行头,以至于在一次赶场中,累到吐血。细细想来,这或者是七叔对自己身份的守护,七叔究竟在战争年代出常备夫,还是许司令的勤务兵,还是被共产党抓来的俘虏?实在难以定论,仿佛都是,仿佛又都不是。

少年的四叔肯定出过常备夫,莫言还有一篇小说《野种》(又称《父亲在常备夫连里》),就写得常备夫的往事。他有对于常备夫的记忆:

山东民工两件宝,肥腿裤子破棉袄。

小说里提到:

七叔十四岁时就出常备夫,披着一件民过膝盖的破棉袄,穿着一条肥腿裤子,腰带上还装模作样地别着一根旱烟袋。陈毅元帅说淮海战役的胜利是山东人民用小推车推出来的。七叔说,光靠小车不行,急了眼还得靠裤子。嚓,把裤子退下;嘎嘎,将裤腿双扎;哗哗哗,倒进去一百五十斤粮食,小米或是大米;再用腰带将裤腰扎了口往脖子上一架;双手搂着被粮食撑得饱硬的裤腿,腿肚子一挺,站直了腰;喊着口号光着腚,跟着连长冲下河。粮食是啥?粮食是威力无穷的弹药,弹药是无穷无尽的粮食。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许司令!我们民夫连指导员教导我们:“丢了裤档里的鸡巴蛋,也不许丢了脖子上的军粮袋。”不靠裤子光靠小车怎么能行。靠近主战场时,路上除了稀泥就是弹坑,小车寸步难行。怎么办?脱裤子卸车,把袋子里的粮食倒到裤子里。裤子得劲。许司令说肥腿裤子是中国人民的第五大发明,是专为战争设计的。裤子运粮得劲呀,要歇口气抽袋烟时,人往地上一跪,头一低,从裤档里退出来。装满粮食的裤子像半截汉子一样立在地上。歇完了,说声要走,低头钻进裤档,双手按地,憋一口气,呼的一声就站起来了。用袋子,哪里去找这样的便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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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叔天性乐观,常常拿自己的姓氏开玩笑,得一外号“管专员”。他姓“管”,所以认为:

“贤侄,咱这个姓真是妙极了,无论上级封咱个啥官,都要大一级,封咱县民咱管着县长,封咱省长咱管着省长。我说:七叔,可惜上级啥也不封咱。七叔道:不封咱咱也不怕,最次不济咱也是个社员吧?管社员,管社员的起码也是个生产队民嘛!”

七叔在小说里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看来比较复杂。莫言的四叔吃苦耐劳,勤劳一生,担任了多年的生产队队长。小说里的七叔就出了名的能吃苦,奶奶就夸过他:

“你们都不如你们七叔能吃苦。他脊梁上生疮,烂得生了蛆,照样干活不停。”

七叔在莫言的笔下是个特别能忍的人,这就为小说在开始的时候七叔被撞,还在院子里修理已经拧成大麻花的驴车,直到鲜血像毛毛虫一样流下来。粮库主任也眼泪汪汪地夸过:

“七麻子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能吃大苦,能耐大劳,比共产党还共产党。”

甚至还问他:

“你们村为什么不吸收你入党呢?”

七叔也有风流韵事,传说跟村里的浪货林凤莲做过好事;七叔差点被当做最大的反革命批斗,是颇具鬼怪色彩的七头牛、七个小孩、七个老头救了他,吓得“文革”领导一病不起,一命呜呼了;七叔待我好,生产队的时候,老徐因我做活不好就不给米饭吃,还骂我“废用点心”,公认做得一手好活的七叔说把他自己那份让给侄儿吃;喝醉了酒,没有酒品,醉状可怕的是七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