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莫言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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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一个高密东北乡农民的叛逆——莫言的作品(13)

这种《红楼梦》里马道婆、赵姨娘、王善保家的一类的女人,在“老娘婆”田桂花身上有更好的体现:

那老婆子竟然说:这活儿我干了一半,你干了一半;按说我只要一条毛巾,五个鸡蛋,但你把我的头打破了,看在你娘的面子上,我不去政府控告你了,但你必须把你那条毛巾给我包扎伤口,把你那五个鸡蛋给我补养身体。姑姑这才想起,这些“老娘婆”是要跟产妇家索要财物的,她心中充满了厌恶。可耻啊,太可耻了!姑姑咬着牙根说:什么这活儿你干了一半?如果让你全干完,现在炕上就是两具尸体!你这个老妖婆子,你以为女人的阴道像老母鸡的屁股一样,用力一挤,鸡蛋就会蹦出来?你这是接生吗?不,你这是杀人!你还想去告我?姑姑飞起一脚踢中了老婆子的下巴。你还要毛巾、鸡蛋!姑姑又是一脚,踢在老婆子屁股上,然后,一手拎着药箱,一手揪着老婆子脑后的发髻,拖拖拉拉,到了院子里。(第一部三)

通过一系列描写,莫言显然把姑姑塑造成了一个王熙凤或者司棋似的人物,在小说的前半部分,姑姑简直如鱼得水,在乡里乡亲间,就是个高高在上的“送子观音”。

姑姑通过接生陈鼻等孩子,逐渐确立了威信——

姑姑手提药箱冲进艾莲居住的那两间厢房时,村里的“老娘婆”田桂花已经在那里了。这是个尖嘴缩腮的老女人,当时已经六十多岁,现在早已化为泥土,阿弥陀佛!田桂花属积极干预一派,姑姑进门后,看到她正骑跨在艾莲身上,卖力地挤压艾莲高高隆起的腹部。这老婆子患有慢性气管炎,她咻咻地喘息声与产妇杀猪般的嚎叫声混杂在一起,制造出一种英勇悲壮的氛围。……姑姑一进门就可看到炕上的情景。姑姑看到了炕上的情景就感到怒不可遏,用她自己的话说叫做“火冒三丈”。她扔下药箱,一个箭步冲上去,左手抓住那老婆子的左臂,右手抓住老婆子的右肩,用力往右后方一别,就把老婆子甩在了炕下。老婆子头碰在尿罐上,尿流满地,屋子里弥漫着臊气。老婆子头破了,流出了暗黑的血。其实她的伤也没有多重,但她尖声嚎叫,十分夸张。一般人听到这样的哭声就会吓晕,但姑姑不怕,姑姑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姑姑站在炕前,戴上橡胶手套,严肃地对艾莲说:你不要哭,也不要嚎,因为哭嚎无济于事。你如果想活,就听我的命令,我让你怎么着,你就怎么着。艾莲被姑姑震住了,她当然知道姑姑的光荣出身和传奇经历。

姑姑虽是初次接生,但她头脑冷静。遇事不慌,五分的技艺,能发挥出十分的水平。姑姑是天才的妇产科医生,她干这行儿脑子里有灵感,手上有感觉。见过她接生的女人或被她接生过的女人,都佩服得五体投地。我母亲生前多次对我们说:你姑姑的手跟别人不一样。常人手有时凉,有时热,有时发僵,有时流汗,但你姑姑的手五冬六夏都一样,是软的,凉的,不是那种松垮的软,是那种……怎么说呢……有文化的哥哥说:是不是像绵里藏针、柔中带刚?母亲道:正是。她的手那凉也不是像冰块一样的凉,是那种……有文化的哥哥又替母亲补充:是内热外凉,像丝绸一样的,宝玉样的凉。母亲道:正是正是,只要她的手在病人身上一摸,十分病就去了七分。姑姑差不多被乡里的女人们神化了。(第一部三)

在姑姑的事迹当中,莫言还是没有忘记以往小说里一贯有的“身份”,就是姑姑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大爷爷是自己会中医,还跟着白求恩学西医的革命烈士,姑姑自然是个医术高明的妇产科医生。

陈额的地主身份也总是不能磨灭:

姑姑接生的第一个孩子是陈鼻。为此姑姑曾表示过遗憾。她说她接生的第一个孩子本应该是革命的后代,没想到却接生了一个地主的狗崽子。但当时为了打开局面,为了革掉旧法接生的命,姑姑没来得及考虑这个问题。(第一部三)

在姑姑接生的过程中,陈额甚至不能为了有儿子而高兴地大呼有后了,这种地主身份让他畏首畏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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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的爱情史、奋斗史,是从事女性生育工作的女性本身在没有生育的情况下的思考,这里面也包括“我”后来的媳妇——小狮子。小说一开始就探讨了姑姑的爱情,姑姑因为工作能干,家庭出身有好,加上有稳定工作,所以没有人敢来提亲,家里人正着急,飞行员王小倜和姑姑谈起了恋爱,在那个年代和军人恋爱本就是一种光荣,还是传说中用“黄金”打造的飞行员,况且,定情信物是一块手表,一时间所有人都羡慕。可是后来,这个飞行员叛逃了,这就成为“文革”时期姑姑的罪状之一。

后来,秦河、杨林等都对姑姑产生过爱慕,只是都因为各种原因没有修成正果。秦河是姑姑的疯狂爱慕者,受过刺激多少有点神志不清,在往后姑姑的“计划生育”工作中,他倒是个不错的帮手。杨林,这个比姑姑大二十岁的县委书记,是姑姑想要嫁给的人——“但我心里还是愿意嫁给他的。为了你们,为了这个家族,我也会嫁给他。”因为势利小人们见到公社书记就会换一副嘴脸,何况一个县委书记呢?可是在“文革”批斗时候,杨林却违心承认和姑姑发生过关系,这让姑姑看透了这个没骨气的人。

姑姑62岁才和郝大手结婚,一生没有孩子,郝大手的职业是捏泥娃娃的匠人,甚至有传言称,他捏的泥娃娃能决定女人肚子里婴儿的男女,他每捏一个泥娃娃就会在泥娃娃的脑袋上滴一滴鲜血,这样泥娃娃们就成了精,可以活。也许,姑姑年轻时候因为“计划生育”成为一个杀手,造下了孽,到了晚年陪着这些泥土做的精灵们,寻找心灵的安宁。可对于那些一直和姑姑有仇的村民们,却有了一个姑姑为何如此狠心,偏偏要那些计划外怀孕的女人流产,男人们结扎的理由:

“她自己不能生,看着别人就生气,嫉妒。”(第二部九)

姑姑的奋斗史,其实就是一部“计划生育史”,姑姑在关于“计划生育”的严格实施上,可谓有着大将风度,这种大将风度显示在为了完成“计划生育任务”

姑姑指挥着她的小分队,拆房子,挖地道口,驾船追逐……情由看来实在冷酷,要已经“计划外”怀孕的女人们去流产,过程也相当惨烈,张拳老婆、王仁美、王胆都因为“计划外”怀孕,在逃避“计划生育”工作人员的途中导致死亡。

姑姑的冷血无情在那个年代里反倒被赋予了一种神圣的职责,而故事的结局也颇具讽刺意味。小狮子也无法生育,她找来了代孕者——陈眉。陈眉就是王胆临死前产下的一名女婴,陈眉生下儿子,让“我”终于有了后,而当年“我”老婆王仁美就是因为想为“我”生下儿子而流产死亡的。

莫言试图探讨的是政策中人本性的压抑,这个过程是缺少希望的,也颇为荒诞不经,人在政策面前变得太过刻板,太过失却人性,至于评断标准,农村多少年养成的养儿防老的积习也难辞其咎,但就是因为如此,生子才成为一种必然需要,当为了生孩子可以罔顾性命、家业、亲情、人伦,所引发的生命死亡是枉然的。

3

莫言在《蛙》中展现了很多外国因素,他每章之前都从和日本人杉谷义人通信开始,这封信其实就是一个章节的概括。通信中,“我”(蝌蚪)提到日本侵略中国期间的军官杉谷正是杉谷义人先生的父亲,杉谷义人先生没有去逃避那段历史,而是勇敢地承担罪责,并愿为父辈赎罪。蝌蚪给的评断是:

让我感慨万端的是,我在信中提到的那位日本侵华战争期间在平度城驻守的日军指挥官杉谷,竟是您的父亲。为此您代表已经过世的父亲向我的姑姑、我的家族以及我故乡人民谢罪,您正视历史的态度、敢于承担的精神,使我们深深地受到了感动。按说,您也是战争的受害者。您信中提到,战争期间您与母亲所过的提心吊胆的生活以及在战争之后所过的饥寒交迫的生活。其实,您的父亲也是战争的受害者,如果没有战争,如您所说,他将是一位前途远大的外科医生,战争改变了他的命运,改变了他的性格,使他由一个救人的人变为一个杀人的人。

我将您的信读给我的姑姑、我的父亲和我们这里许多经历过那场战争的人听了。听罢信后他们都眼含泪水感叹不已。您父亲驻守平度城时,您才是一个四、五岁的少年,您父亲在平度城犯下的罪行,没有理由让您承担,但是您承担了,您勇敢地把父辈的罪恶扛在自己的肩上,并愿意以自己的努力来赎父辈的罪,您的这种担当精神虽然让我们感到心疼,但我们知道这种精神非常可贵,当今这个世界最欠缺的就是这种精神,如果人人都能清醒地反省历史、反省自我,人类就可以避免许许多多的愚蠢行为。(第二部开头)

我反倒觉得,在《蛙》中最应该反思的就是“计划生育”所带来的强制伤痛,也是野蛮的、愚蠢的,跟侵华日军的行为一样值得反思。

小说中还出现了《堂吉诃德》,出现了颇似萨特戏剧的九幕话剧“蛙”。其实《堂吉诃德》里已经有“堂吉诃德”去讨论堂吉诃德,自己在对自己的行为进行评断,只不过,在《蛙》中拼接的实在有失自然。我想在小说中出现一个评论者,其实是在模糊虚构和现实之间的界限,姑姑无限忠诚的选择在现在看来似乎不可理解,但当时确实有这样的人存在。

至于萨特存在主义戏剧般的《蛙》,则让人多少有些理解为何蝌蚪在仅仅五天的时间就完成了这个剧本,剧本里从袁腮的中关合资家宝妇婴医院的场景开始,陈眉念子切切,无奈谁也不给她做主,让她骨肉分离。接下来,高潮处是蝌蚪办满月酒,陈眉的孩子金娃在各色人等当中显示着他的美丽,还有一场官老爷断案的戏,显然是把古代两个妇人争孩子的故事重新来过,那个不认真争抢孩子,怕孩子受伤害的就是亲生母亲,然而,孩子被错判给了小狮子,导致陈眉疯癫。话剧在姑姑的自杀未遂中结束,暗喻受不尽的良心谴责,就赎不完罪,是不能死去的。

话剧最后一句话是形容小狮子分泌的乳汁“犹如喷泉”。这又是一种超现实的写法,小狮子五十多岁了,不可能生孩子,而金娃又不是她生的,她怎么会有乳汁?我感觉,这其实是在探讨女性共同的生命意义,做个母亲,又在冥冥中诉说对陈眉的残忍,并不是所有是非都有黑白,只是人性退化的同时,至少女性还保留那一丝丝哺育的伟大,这就是小说中女性存在的一种意义所在。

有论者称莫言在对“诺贝尔文学奖”献媚,因为《蛙》体现着国际色彩。比如杉谷义人也许就是大江健三郎,陈鼻的俄罗斯血统,萨特的存在主义戏剧,以及堂吉诃德饭店。我反觉未必是对“诺贝尔文学奖”的献媚,也许是莫言的另一种尝试,在尝试过军旅、城市书写的相继失败后,莫言始终想超越自己的故乡,也因为如此常常进行文体实验,但在题材上的突破却成为一个瓶颈,这也许就是他困惑后试图用国际因素来展开作品的原因。

(三)多样的中短篇

莫言在同旅日作家毛丹青对话时,将自己的作品归纳为“故乡、梦幻、传说与现实”四类,并称自己的故乡是自己的文学王国,他是国王。这四个方面也是莫言多样的中短篇世界里所展现的四个常态。

故乡天下

作为一个国王,坐拥天下的时候也是最霸气外露的时候。在路晓冰整理的莫言作品年表中,1982年第3期的《花山》有莫言的《雪花·雪花》,可是翻遍那期的目录也没找到这篇小说,甚为遗憾,不是他错了,就是我错了。我宁愿是我错了,因为我实在想有这样一篇文章存在,因为想看看莫言笔下的“雪花”又是个什么样子。“雪花”没看到,“血地”倒是有一块,就是莫言心中的故乡——“上帝给了你能领略人类情感变迁的心灵,故乡赋予你故事,赋予你语言。”在莫言的小说里,第一次出现“高密东北乡”的字样是《白狗秋千架》中,莫言回想起来,还感触颇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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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鸥前导在春船》发表于《小说创作》,1984年第2期。小说的结尾很不像是结尾,但毕竟是结尾了。田、梁两家的孩子结婚了没有?这不好说,这两家的故事仍在继续。这是关于乡村很早的小说了。小说的故事本身和白鸥好像没什么关系,画家金冬心先生有诗“回汀曲渚暖生烟,风柳风蒲绿涨天,我是的师人识否,白鸥前导在春船”。这实在是首美丽的诗,所以就理应有美丽的故事,年轻人用爱情为这个题目做了注脚。

我有时候不明白,为何莫言早期的小说把题目起得很美,这跟高密东北乡的粗犷实在不太合拍,唯一的解释就是他那时候多半以汪曾祺、孙犁为偶像,发表作品的杂志又多是河北地界的。

作为村里的故事,这小说其实就是两家人,一家只有个女儿,一家只有个儿子,在不“计划生育”的年代,实在少见。两家人较上了劲儿,人民公社时期,田家女儿勤快,但力气小,梁家儿子懒惰,但力气大。这样倒也相安无事,但到了包产到户的时候,女儿就顶不了男劳力了,梁家的儿子心里爱上了田家的女儿,便暗中帮她,最后,两个年轻人彼此喜欢,就是不知道家长能不能同意。在莫言的年轻岁月中,爱情就是一种永远的东西,只是在岁月的过往中,我们渐渐不相信爱情,或者爱情,已经没那么容易永远了。

莫言算是少有的,现代的所谓文人、才子,那一个不在婚姻殿堂里走几个来回呢?不折腾,仿佛就枉来一生。莫言倒是守着自己的婚姻三十年,他的心思,恐怕都到了小说里,曲折的爱情,仅仅在他的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