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莫言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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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一个高密东北乡农民的叛逆——莫言的作品(2)

战士们对年轻女性的向往,也就是部队里普遍有的性意识,也写得很幽默。小说中,向天说,冯琦琦是踏上这个岛的第一个女性,这让刘全宝很不高兴,因为刘宝全老婆也上过岛,结果向天解释说,年轻的女人才可以算是女性,一下子就让士兵们关于“女性”的话题讨论起来。衣食无忧的外来者冯琦琦,自然会遭受岛上的种种困难,比如蛇虫鼠蚁,一个动物专业的人看到蛇的时候,也不免惊慌失措,想象和现实之间永远有差距,这也许也是莫言刚刚当兵的时候的困惑。莫言对《岛上的风》要写的东西并不熟悉,于是为了找素材挖空心思,那时候,只好查《辞海》,把《辞海》中有关大海、海浪、台风、海底植物、鱼的名字,查了很多,写了一篇。莫言笑称,现在看那时“真能忽悠,写的像真事儿一样的。”

小说中写到几件事情。一是“生日会”,用来体现军人的柔情。苏扣扣过生日之前冲着海喊妈妈,报告自己在海岛的一些情况;生日宴会上,刘宝全在说自己当兵的行动,受到了全家人的支持,包括挑起家庭重担的妻子和年迈的父母、年幼的儿子;副班长念着热爱岛的诗,刘宝全唱着山东小调“送情郎”;向天讲起了他擅长的笑话。二是“台风过岛”,主要体现岛上的恶劣生活,向天甚至觉得在陆地上蹲监狱也比在岛上舒服。猛烈的台风中,因为向天的过错,苏扣扣受了伤,班长李丹牺牲了。为了拯救苏扣扣年轻的生命,刘宝全决定只身冒险,向天要代替老刘去,因为他要赎罪。三是“后来的故事”,镜头一转,就到了一年后,扫墓的众人把结局一一叙述而来,向天成了新任的班长,他还在继续着岛上的故事。

莫言把几件事情干净利落地讲述完毕,想来,岛上的风其实是在体现战士们的英勇无畏,这是老话了,是那个时代的普遍认同。其实,风、动物都只是自然现象,人在面对大海、礁石的时候,有一种天然的孤独,就像岛上一直打报告但是就是没被重视的房屋修缮,政策滞后,带来死亡,死亡之后,岛上的房屋才成了平顶钢筋的建筑,可见,有人把生命献给了无声的孤独,才换来了岛上暂时的安宁。

看莫言的小说,我突然有种感觉,他的细节用的真好,他想要表达的东西也着实多,所以就更需要静下心来。爱情在这部小说里成了一顶草帽,因为守着岛,李丹这样的好人也遭到了爱人的背叛,一顶草帽似乎成了一种慰藉,总有人理解这种守候,所以留下顶美丽的草帽陪伴他。

《雨中的河》是莫言第一篇中篇小说,发表在1984年第5期的《长城》上,这篇军旅题材的小说其实可以叫“好人老田”。一开始就是美丽的雨景和“七○五”部队给河里增添了缤纷的垃圾,可是几个年轻人却要做一件庄重的事情,就是将上司田夫的骨灰抛洒在河里,蒙蒙细雨,像是迷离的眼泪。

三女一男,故事从女生柳茸茸的回忆中展开。

柳茸茸是一位感情不顺的女子,被考上大学的恋人抛弃过,也因为车祸失去了毕生所爱,心灰意冷的女子一心只想做尼姑去。田队长为了开解她,给了她一篇小说,她没有读,认为艺术并不是现实。田队长又给她讲起了自己的往事,妻子、一双儿女相继去世,经历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强烈悲痛,他还在坚持活着。

第二个女孩子是复旦的高材生倪亚非,爱美,田部长竟然同意她可以改一下军装的裤子,也宁愿准她跳舞也要留下她在部队工作。在“八一三”行动真的来临的时候,两个女孩子都发挥了巨大的作用,这时候,小柳却跟田部长说,她爱他,这简直是晴天霹雳,两个人差距二十岁,怎么能在一起。

第三个女孩子是高干子弟王三石,她始终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因为贪玩,带着一个洋人乔治来部队玩,谁料那个洋人竟然是个间谍,一时间,她又捅了马蜂窝,被田部长拯救下来。

那个男青年,就是贾钢铁,一开始,他对田部长有着多重不满,后来,也被田部长忘我的牺牲精神所折服。小说结尾,田部长死后,三个人在河水中送走的不是骨灰,而是军人的精魂。我想,这种小说我的父辈们是很喜欢看,并且很习惯的,所以作为一个军人,父亲偶尔还看看莫言早期的军旅小说,后来就渐渐被他凌乱的结构打败,只得罢读。

3

《黑沙滩》发表于《解放军文艺》,1984年的第7期,这篇小说还获该刊1984年年度小说奖。小说讲述的还是军营里的故事,故事从倒叙开始,妻子和“我”谈论为何流泪,因为“场长”。故事又从去分配地开始顺叙,分到的地方是“黑沙滩”,黑沙滩是人人都不待见的地方,甚至有人因为分去黑沙滩而哭泣,而主人公“我”,却被吃食收买,认为只要有白馒头和猪头炖白菜,到哪里都是好。“黑沙滩”的场长来接战士,这个场长是唯一一个在黑沙滩扎根的干部,其他干部都把黑沙滩当做跳板,很快就升迁离开。路上,遇到求助的母女,求助的母女得到了场长的帮助。

《黑沙滩》毫不避讳部队为了政治意义对于生产的浪费,有这样一段描写:

“黑沙滩的老百姓说,部队里有的是钱。这话不错。我们每年都用十轮大卡车跑几百公里拉来大量的大粪干子、氨水、化肥,来改造这片贫瘠的沙原。我们不惜用巨大的工本在沙滩上打了一眼又一眼深井。尽管我们种出来的小麦每斤成本费高达五角五分,但我们在沙滩上种出了麦子,政治上的意义是千金也难买到的。我们场长是黑沙滩农场的奠基人。他后来因故被罚劳改,和我一起看水道浇麦田的时候曾经说过,要是用创办农场的钱在黑沙滩搞一个海水养殖场,那黑沙滩很可能已经成为一个繁华的小城镇了。”

我以为这就是莫言小说里最有价值的东西,也就是他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讲中所说的“当众人都哭时,应该允许有的人不哭。当哭成为一种表演时,更应该允许有的人不哭。”我想这不是“哭”的问题,而是作家在说真话的时候,所应该拿出来的勇气。

《黑沙滩》的故事在后面就难免又落了“好人好事”的俗套,不俗的地方多半就是要关照现实。场长有一次做了好事,就是请饥饿的村童和战士们一起吃丰盛的晚饭。然而村童彻骨的饥饿和战士们的丰盛饭菜之间有了强烈的反差,同样是人,同样生活在黑沙滩,村民却忍饥挨饿。其实,这在那个时候是个常态,莫言也常常说当了兵就能吃饱饭了,一个本来就处在饱足之中的人不会体会饥饿带来的反差,但一个吃着发霉地瓜干长大的孩童,就可以被大白馒头、肥猪肉震撼。

场长的姻缘有了波澜。疯女人在知道场长是“反革命”之后,前来请求场长收留她一起过日子,“肥猪碰门你不要以为是狗挠的啊,我的场长。”刘甲台的这句话,莫言也听过,当时有媒人来给他和妻子做媒,也是这么说的。只是,场长的罗曼史还是以伤心结局,疯女人在得知场长因为帮助她而被划为“反革命”的时候,抱着孩子跳海了,孩子活了,她死了。

故事总要有一个惊天动地的因由,才能被顺利推向高潮,这个事件就是“哄抢麦子”事件。场长为了这麦子,勤劳垦殖,到了丰收的时候,天要下冰雹,可是指导员不听劝,坚持没空不收割,饥饿的百姓来到麦田里偷麦子——

“场长,这天笃定要坏,解放军没空收割,我们老百姓帮忙,不能眼看着到手的粮食糟蹋掉……”

场长看着恶劣的天气,说:

“乡亲们,你们快回村去叫人,就说,解放军的麦子不要了,谁割了归谁,越快越好。就说是解放军的场长说的,快,快啊!”

这当然给场长带来了“牢狱之灾”,在故事的背后,是复杂的人性与命运交织,场长、刘甲台、“我”,去坐牢的坐牢,复员的复员,而那些善于溜须拍马、一切看形势的人却走向了辉煌的人生。但总有是非善恶,顺利提干的郝青林像是一个勤务兵一样送“我”离开,嘱咐我不要把农场的事情说出去,“我”终究还是那个傻子,只是,好一个傻子。

4

《苍蝇·门牙》发表于1986年6月的《解放军文艺》,小说看来就是部队生活,此处面朝大海,紧邻沙滩。

小说的主角自然是那个不靠谱的班长,带着战士偷西瓜就偷西瓜吧,被人抓住还说是在抓“反革命”,让老贫农王大爷不知所措,连声道歉。小管战士自然没有那么过硬的心里素质,枪走了火,竟然还以为打死了班长,闹了几多笑话。班长的心里素质那不是一般地过硬,他说:

“老王同志,你知道吗?不久前天安门广场发生了反革命武装暴动,哎,你是党员吗?是就好,无事不可对党言嘛!国内的阶级敌人一活动,国际上的帝修反遥相呼应,据可靠情报,台湾蒋匪帮近日内可能派遣特务在我沿海登陆,听到适才那声枪响,我们赶快到海边来侦察,我们从西瓜地里爬行,是为了缩小目标,谁知被您这一阵吼——”

话音刚落,就看到了老王那张局促不安的脸……

离开瓜棚后,小管说:“到底没吃上瓜。”而班长说:“什么?你别多说话,待会儿撑死你个兔崽子。”果然,没多久,老王就说:“班长,您瞧我这个糊涂劲儿!忘了摘瓜慰劳解放军啦!”

最荒诞的不是这些,而是所谓的“反击右倾翻案风动员会”,会上,团长自然发言,讲话的内容是:

“我当兵三十年,转了七个团九个连——我可是从战士、副班长、班长、排长、连长一步步升上来的,五十三岁熬成四十三团团长,不是容易的,所以你们尽管是上级领导机关的兵,我还是不怕犯上作乱地说——军人见了千千万万,还从来没有见过你们单位这种兵。你们一个小战士到了我们团部里就像到了你们家里一样,自己动手倒水喝,在我们冬青树后小便,有一天早晨我起来散步,发现马路上有一泡屎,我研究了半点钟,坚决认为那不是狗屎是人屎,头天晚上你们开车到我们团部看电影——还有你们的车!那是人开的吗?进了我们团部跑得比野兔子还快!那泡屎也一定是你们‘七九一’的人拉的,我们四十三团的战士没有那么粗的肛门!(我们一齐大笑,我真喜欢徐团长这个老头,他跟我是一个县的)笑什么,亲爱的同志们!你们‘七九一’直属北京,架大气粗,肛门才粗。当前全国全军形势大好,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如火如荼,就是如火如荼么!你们不去如火如荼,反而到我们团里去蹲屎橛子,像话不像话!还有,你们的群众纪律问题……”

总之,动员会就是以苍蝇为首的“脏、乱、差”批斗会,会议开始的诙谐,结束的更荒诞——批判苍蝇、吃西瓜,莫言着意想展现的是那个时代政治的慌乱和荒诞。

小说的第二部分“门牙”则又是班长那两颗大门牙的特写,说的就是班长带着一帮战士去闹地主的洞房。莫言曾说自己不喜欢那个军营,因为事情多半是离谱的,没有一点军营样,但现在看来,正是这种失望成就了他军旅小说的传奇色彩,我们眼里的部队都是干净整洁的,偶然看到部队的另一个侧面,并不是忙着指责,而是觉得果然万物都有他各种侧面,并不一定全是好的,也不一定全是坏的,这就是生命的丰满,所以,莫言在回忆这段生活的时候,想起班长的门牙,也会会心一笑吧。

班长并不是一个坏人,他其实是一个有趣又有些小毛病的人。像是前几年电视剧《亮剑》中的李云龙,有那么点邪性,但是个好人,说不定还是个英雄。班长肖万艺在大干部“天津市革命委员会办公室主任的儿子”来了没多久的时候,就跟人家打了一架,那个儿子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偷鸡吃,他呢?也不应该,怎么能把人扔进臭水坑里呢。结果自然是不了了之。

班长没有就此消停,而是带着一帮战士去闹地主富农家的洞房,进去之前还有个孩子冲他们说真话来着:

“解放军!别进去,他家是富农,他媳妇家是地主!”

可班长却命令“我”:

“小管,去把那个喷粪的小兔崽抓住,骟了他的蛋子!”

看着人家媳妇漂亮,竟然说:

“真俊,活活地跟我妹妹一个模样,骡子,你真是好福气!……哎,你家还有姐姐妹妹吗?介绍个给我。”

得得,还让新娘给介绍对象哩。可仔细想想就觉得这个班长不一般,记得在《黑沙滩》里,场长想法设法也要拒绝地主的女人,仿佛被挨上身就万劫不复,而这个班长呢,没有半点歧视,反倒还上赶着想娶呢。这在那个年代是绝对的难得,新娘也用感激的眼泪把糖分给众人。

训练投手榴弹的时候,班长让士兵们以苹果园为对象,苹果被碰下来,就让战士们去捡苹果,班长接过手榴弹和苹果,把手榴弹扔在地上,把苹果举起来,对我们说:“看到了吧?胜利果实!”他把苹果放在衣襟上擦了擦,喀喳咬了一口,咯咯吱吱地嚼着,呜呜噜噜地说:

“开始吧,一个挨一个投,自己投完自己捡。”

就这样,战士们一边投弹一边捡苹果吃。可是小管却一直不得要领:

“我的爱情的运动多么像我投出的手榴弹的运动。我不想得到一时的口腹之乐,我只想让我的心栖息在你的浓密的树冠里,得到你的温暖和庇护,我的心为你跳动。如果我死了,请把我的肉体埋在你的荫下。”

就这样,苹果始终像姑娘一样远离他。小说结尾,班长的两颗门牙被“我”的手榴弹弹片震了下来,班长还迷迷糊糊地拿着门牙说,这是什么东西。小说有很多幽默的元素,故事当中还不时有些倒霉的配角儿出现,比如主任的老婆机关枪似的吵嚷着:

“老头子不是我的毛病一定是你的毛病你去医院检查检查咱养几个孩子争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