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莫言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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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一种属于土地的归去来——莫言的生平(27)

当有人想去了解莫言的时候,就是那些外来者想要踏足高密东北乡的时候了。莫言一直在说他有的一个理念,就是当我们不了解外国人的时候,其实外国人也不见得了解我们。

莫言说,他在意大利西西里岛上看过一副一百多年前的画,画上的中国人“脖子后拖着长长的辫子,蹲在树上,脸上生着长而尖的嘴,很像鸟的表情。”可见,在我们因为不了解西方人而妖魔化他们的时候,他们也在妖魔化我们。

又如,莫言去法国的时候,从巴黎坐火车去威尼斯,途径瑞士的时候。车辆停靠,上来两个瑞士警察,这警察把莫言和朋友们唤醒,说“Tax!Tax!”还在小本子上写:72×3=216。而莫言他们以为是Taxi,说我们不坐出租车,我们坐火车,结果警察们很着急,他们就猜测,警察们想打出租车,但是跟他们要钱,他们不服气,凭什么呀,我们给钱?但看着两个警察急的抓耳挠腮就于心不忍了,说给吧,结果每个人交了72法郎,警察在他们的护照上盖了一个章子,连声道谢地走了。后来,他们才恍然大悟,人家要的是过境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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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走遍南北,他带来的外来者首先是研究他的学者,或者是因为看了他的小说想了解高密东北乡的人们。这些人都给莫言很多启示,以日本为例。

大江健三郎让莫言看到礼仪。2002年春节,大江先生来到中国,莫言正好要去给母亲上坟,大江先生提出要换装,他换了一套西装,扎了金色的领结,把头发梳顺,才跟莫言同去。莫言母亲的坟连墓碑都没有,从一个桃园钻进去,全是桃树,桃树下面是一个小土丘。大江先生不禁感叹,一个中国作家母亲的坟墓竟然如此简朴。莫言承认国外的人在礼仪方面是很重视的,他有时候在国外受到招待,大热的天,接待他的人还是西装革履,而自己则更为随便。

日本学者和翻译家给莫言带来了认真,为了一个小问题会飞来亲自问问,一个小物件没见过会乘飞机、坐火车去高密东北乡去看看,比如藤井省三翻译《酒国》的时候,为了一种豆虫,专门跑到高密去,莫言没时间相陪,就让家人接待。吉田先生翻译《丰乳肥臀》的时候,不明白什么是“过堂”,什么是“掏灰耙”,还有沙丘、桑树林。但“过堂”还在,就是农村厢房里面,最头上一间和大门相连的那部分,“掏灰耙”家里还有,他也看到了,只有沙丘、桑树林真没有了。他去村里的时候,特别冷,吉田先生胖胖小小的,戴一顶有耳沿的帽子,村里人都忍不住好笑,说“鬼子真的进村了”。

日本的读者也让莫言印象深刻。日本读者有着很高的文化素养,比如“白桦”酒吧的小伙子会跟他探讨小说中的内核,也会有读者因为看着他的作品为他虔诚地传播。在日本的时候,莫言认识了一个喜欢《丰乳肥臀》的读者,他是日本知立市爱知县称念寺的住持和尚——伊势德,平日里西装革履,走到哪里都背着一个高级笔记本电脑。他拥有一家自己的幼儿园,这的确是一个有趣的和尚,他会带着莫言去夜总会,体验日本的地下生活,也会和莫言坦率地讲“性”。他认为,只有了解到人间疾苦才会让佛教深入人心,只有经历过灯红酒绿,奢靡生活才明白什么是彻悟,富贵荣华才会如过眼云烟。

因为莫言的到来,他没有和太太一起睡,而是与莫言一起在佛堂前打了地铺。第二天,他让女儿演奏曲子给莫言听,演奏了《红蜻蜓》、《故乡》等很多曲子,都颇合《丰乳肥臀》的意境。他家大门口上写了《丰乳肥臀》里的一句话,大意是“上官金童离开劳改农场踏上回故乡之路的时候,仿佛看到了他的人生历程。”他还请莫言在庙门口栽银杏树,请信徒从北海道运来大米,拿来杏仁、银杏蒸米饭招待莫言。他还让家门口的点心铺师傅设计一种“莫言馒头”,做了三种馒头样本让莫言选择,这三种馒头莫言都不太满意,因为太漂亮,花花绿绿的,他想要的是一种古朴的颜色,所以就客套地说回国后再定。2000年春节,大年三十,和尚带着馒头店的老板来北京,带着新做的馒头样本让莫言挑选,莫言不好再推辞,就选了焦黄色的,这种馒头内陷是红豆沙。莫言吃过这种馒头,认为可以作为一个“文化符号”在那边,这和尚也做酒,有红萝卜酒,红高粱酒,可供品尝。

回到日本,和尚同出版社商议,买一套上下册的《丰乳肥臀》,就送一盒“莫言馒头”,而“莫言馒头”的费用都由和尚来出,这个和尚只是想让更多的人了解《丰乳肥臀》这本书。为何要做“莫言馒头”不做“莫言蛋糕”或者“莫言煎饼”呢?我想馒头在《丰乳肥臀》里是满足饥饿最直接的想象,馒头也带着深深的山东特色,馒头相较于煎饼、窝头,既是饥饿年代关于饱足的最高理想,也是最实在和饱满的食物,就像是孕育儿女的母亲。

日本在文化传播上,也给莫言启示。莫言与毛丹青2008年在《文学的“觉悟”》中对话时,莫言提到,日本的一些讲谈师选了他的小说《秋水》:

先是翻译成日文,然后找了一个做动漫的画家,制作了一套像连环画一样的图片,投影到一个大屏幕上。而且还有音乐,请了一位来自上海的女性琵琶演奏者。还有一个说书人,名叫神田松鲤,在台上朗诵。

……

他穿和服,盛装出场。因为几天前把腿摔坏了,是他女儿用轮椅推他来的。他拿一把扇子,拿一块惊堂木,坐在轮椅上,绘声绘色地朗读。刚开场的时候他们先让我用中文朗读一段,接下来基本上都是这位日本的讲谈师来朗读。这时有琵琶伴奏,大屏幕上连续更换根据小说画出来的精美图片,到了结尾的时候,他们又让我上台。

莫言说,他虽然听不懂日语,但看得出这种效果很好,这其实是一种文学的表现方式,就是说,日本人试图想办法让文学流传的更广泛,这的确值得国人借鉴。我想这跟法国人把《蒙娜丽莎的微笑》做成拼图,跟白先勇先生把《牡丹亭》做成“青春版”的效果是一样的,如果没有这些努力,我们对于人文的关注只会越来越少。

日本之行

从1989年,莫言第一次走出国门访问西德开始,他已经游走过不少国家。1991年,去新加坡、马来西亚参加活动,碰见张大春、朱天心;还曾去过美国、日本、韩国、意大利、法国等等。即使从国外归来的莫言还是一口高密腔,我们却能从他去的土地上,听到不一样的“归来者之歌”,本文的一首歌,我选择了莫言感触颇深的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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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莫言去日本,在日本驹泽大学做了演讲。作为一个作家,多半都有自己的“职业病”,总想着动用自己的全部感受,多记住一些,再多记住一些,以后好落实到笔头上,成为一篇难得的好文章。我不是作家,只是对文学有着深深崇敬的“小学生”,尚且常常犯病——我的嗅觉、听觉、视觉在每一个新地方都分外灵敏,跟我同行的朋友会说,受不了你,晚上还记日记?出来玩也不放松。的确,这种出来玩也不放松的心境,这种非要到另一个城市体会思乡之愁的心境,是他人不好理解的,其中最大的缺憾就是失去了单纯欣赏风景的乐趣。

也许,作为一个将文字视为生命的人,早就习惯了这种人生。所以,莫言在日本就犯了这种“职业病”。在演讲中,他提到了自己想要写的几篇文章:《梶井基次郎的柠檬》、《川端康成的幽灵》、《井上靖的雪虫》、《东京街头的狐狸姑娘》、《大学门前的乌鸦少年》。这几篇文章除了见闻,就是跟作家相关的故事。梶井基次郎,是个天才少年,写完了《柠檬》后不久就吐血而亡。中国也有很努力的作家,比如路遥,也是写东西太勤勉,以至于失去了生命,这样的作家,即便只有一部作品也值得敬佩,因为不痴迷,不成活。

作家们,其实都很苦,身体上也就罢了,主要是心绪累,写悲剧,自己也跟着悲伤,倘是个惊天动地的大悲剧,或者是极端的人性丑恶,多半会疯掉,或者自杀。记得张纯如做过“南京大屠杀”的调查,撰写了《南京大屠杀:被遗忘的二战浩劫》,这本书为她的抑郁症埋下了伏笔,写作过程中她会“气得发抖、失眠噩梦、体重减轻、头发掉落”,她受不了,或者说,她的悲悯太过深刻,身为人类,她已经受不了同类做出的丑行,所以最后,她把自己放上了人性的祭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