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莫言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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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一种属于土地的归去来——莫言的生平(17)

在这个时期,所有逃离乡村的人都有一个“转正”的梦,他们迫切地需要城市的身份认同,一旦获取,往往也会抛弃糟糠之妻,另谋高枝。莫言在小说《白棉花》中,就写了一个从乡村到工厂工作的方碧玉。她被知青李志高吸引,两人偷尝禁果以至于丑事败露,被定了亲的未来公公带人毒打。然而,干部的女儿孙红花看上了李志高,于是,李志高成了陈世美抛弃了方碧玉,方碧玉绝望之余投进了清花机把自己变成了一朵巨大的血色棉花包。农村生活的不能忍受,很大程度上是乡村污浊的生活和人格受辱造成的,在散文《美丽的自杀》中,表妹因为不满父亲在乞丐那里买来吃食而喝农药自杀,小说《欢乐》中的鱼翠翠也是如此。

迟迟转不了正,莫言开始心急,他知道另一条出路就是当兵,棉油加工厂的积极表现给他参军的道路铺平了道路,但想要为前途找个出口,恐怕还要靠写作。这是后话。

(二)写作之初

军队是强者的世界,同情弱者固然应该,但有的时候强者也值得同情。一个连自己都厌恶的人,才能无所畏惧。莫言在军队转业了,并不是因为他是弱者,而是,他觉得自己不能白吃军队这碗饭,他的小说做不到好的军旅小说,既然做不到,那就让做得到的人做到,没有那个精钢钻,就不要揽那个瓷器活。军队的文艺工作者就该写《英雄儿女》、《南征北战》、《上甘岭》这样的作品,还应该有个强健的体魄,可以跟战士们一起体验生活。莫言自嘲道:

“你说人家一群小伙子笔挺地站在那里,一个个生龙活虎,英姿飒爽,你挺着个大肚子,弯腰驼背地站在那里,你不自惭形秽吗?这不是明明给人民军队抹黑吗?”

所以,他因为爱军队,所以离开。

新兵的激动与失落

莫言从18岁报名参军,年年体检合格,年年因为家庭成分被拒之门外。直到1976年,21岁的莫言来到了最后的机会面前,再当不成兵,就超龄了。很多年后,在叙述这件往事的时候,莫言多少带着一些戏谑的口吻,说真是幸运,因为那一年正赶上村里的大部分劳力去挖河,以往的阻挠主力——大队支书、大队长、民兵连长全都上了工地,上头为了不耽误水利工程决定就地体检。

莫言因为在棉花厂工作所以没有去,得到了宝贵的体检机会,而且还结交了公社武装部部长的儿子和武装部副部长的侄子,写了决心书,请二位给递上去。没想到其实是因为自己在棉花厂的出色表现,让棉花厂的书记跟公社武装部部长美言了好几句,书记的一句话自然顶他的几百封书信。加上前来招兵的部队领导也很喜欢他,由此得以批准入伍,莫言知道后痛哭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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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过后,民兵连长拿着“入伍通知书”气呼呼地扔给莫言,骑着车子就走了,宣布名单的时候,贫下中农公开叫骂,愤愤不平,说莫言这个“富裕中农”竟然趁大家都去劳动的时候钻了空子,而且,莫言一家也提心吊胆。因为当年莫言哥哥管谟贤当兵的时候,也拿到了“入伍通知书”,当时招海军,而且除了能吃饱饭,还有望入党提干,挂上“军属光荣”的牌子,即便是牺牲,也是烈属,成分不好的全家人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

谁料时间不过从七月底到了八月初,千里迢迢赶到县城的哥哥被泼了一盆冷水,他的名额已经被人顶替,负责招兵的史得同志说,你们是甲等体格,明年去当空军。后来,空军也没戏了,这次的原因是体检不合格,在高三毕业那年,哥哥考上了大学。有了这种前车之鉴,对于莫言的入伍,家里虽然高兴,但更多的是担忧,就怕夜长梦多,好在结果是顺利开拔。

按说,村里每逢有人参军入伍,是件大喜事,一般会敲锣打鼓并送上大红花。莫言走得时候却静悄悄,唯有村里一位老师给送来一朵大红花,说,还是给你一朵吧。村里人这是憋着一口气呢,一个“富裕中农”的后代竟然混进了革命队伍,而且是趁着人民群众去挖河道时候钻了空子,“富裕中农”就是应该在贫下中农的压迫下战战兢兢地过日子,怎么能有这等好事?莫言头也不回的走了,在此刻,对这土地他没有眷恋。或者只有远离故乡,才会把故乡的记忆重新捡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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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伍前,洗了一次平生难忘的澡,当时全县招收一千八百个新兵,新兵换衣服前,要洗一次澡,于是几百个新兵到了橡胶厂,因为是橡胶工人洗澡的地方,到处是一层黑油,其实越洗越脏,几百人往里一跳,再有个把青年喊一声:“阿基米德定律!”随着水花四溢,洗澡宣告结束,莫言擦干了身子换了新装。只是当兵的地点不过几百里,终点是黄县,就是今天的山东龙口。莫言内心当然失望,那时候巴不得能到新疆、西藏、内蒙、云南,这些天涯海角去,也就不满足于一个丁地主大院里的小小营房。地主大院里有一座高大的影壁,上书“紫气东来”,干部站在影壁前点名,点到莫言,莫言就跟着班长进去一栋雕梁画栋的大房子里,把背包放好,莫言开始了他的当兵之旅。愿望不成,还有纸笔在,莫言在《战友重逢》里把人物当兵的地点安在了云南昆明的黄县,大概因为没有多少生活体验,所以云南的风土人情没敢涉及,军队里的风土人情自然还是胶东半岛北端黄县的模样。

刚到达部队,莫言就根据村里老兵的“指示”,给上面写了一封决心书,因为如果写得好,就会得到上级的重视,当上文书或者警卫员,这两个职务都是出干部的。这段“指示”在小说《黑沙滩》里变成了表哥的叮嘱,决心书写完之后,果然得到上面的注意,让他在新兵欢迎大会,代表新兵发言。结果精心准备的稿子,几经背诵,却毁到了一个“座位”上。

那是一把红色人造革面钢架折叠椅,这把椅子是曹副指导员,新兵连指导员坐着发言用的,这就不是一个新兵可以坐的了。所以莫言坐着发完言,班长踹了他一脚,压低声音说,你这个混蛋,彻底完了。还说他“稀稀”(完蛋)了,准备两年之后回家吃地瓜干子吧。莫言的“四个兜军装,上海牌手表,全钢防震,十九个钻”的军官梦想,仿佛就此搁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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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配的时候,他和三个老乡被分到了黄县(龙口市)附近的北马公社唐家泊村,这是总参下面一个高技术的保密单位,还没去之前,有人说不好,有人说这是个好单位,还说莫言没受到“新兵讲话事件”的影响。在到分配地的路上,莫言应该有着矛盾的心情,在他早期的小说《黑沙滩》中,应该能窥察一二:

我只读了四年书,实在不会去为什么“理想”、“前途”之类的空洞字眼费心劳神。比我多读六年书的老乡郝青林小脸阴沉着,心事重重的样子。他能说会道,会写文章,会拉二胡。我们一块参军时,村里人的评价就是:梁家小子是个扛炮弹的材料;郝家后生是天生的当官的坯子。

也许莫言把这种复杂的心情放在了两个小伙子的身上,他既有着来自乡村的自卑又因为自己的特长骄傲,更多的是忐忑不安。

到了地儿一看,尘埃落定。西边是牛棚、满院子是奔跑的鸡,周围是百姓的土地,还有猪圈。右边有臭水坑,后面是制造粉丝的作坊,臭气熏天。营房只有三排房子,一边堆着陈年的煤,也就是说用小煤炉取暖,旁边是露天厕所。操场还是和济南军区合用的,仅有半幅篮筐,拉了一条绳子,上面挂着军队家属晾的孩子尿布。这条件,莫言说,比他的家乡还破烂。

技术干部很多,战士却少得可怜,两个做饭,六个站岗。其实小兵分到这里来,一般就是管做饭或者站岗。莫言当然也很喜欢去“做饭”,从小没吃饱,“做饭的”肯定能吃饱,他最喜欢吃水饺,倘成了厨子,喜欢吃的话可以偷着包,况且,领导要高密的小伙来这里,本就打算都安排做饭,高密人是公认的实在,一般干不偷吃喝。可莫言犯了大忌,就是一到军营就吃了十八个馒头,吃到自己都不好意思,跟着别人吧唧嘴,喉咙动。领导自然不敢让这小伙子管做饭,那点军粮真不够这小子吃,所以他的两个老乡去做饭,莫言呢,站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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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军营,莫言首先就是想吃饱,特别是吃上一咬就流油的肥肉馅水饺。饭量大的他还是没吃饱,因为不敢多吃,怕领导觉得笨,肚子没饱,自然在哪里都饿,站岗的时候,脑子就开小差,一般都是想吃的,或者是美丽的带则草帽的姑娘。

我一直想为什么《岛上的风》里有一顶草帽,敢情是莫言那时候家乡的漂亮姑娘就是带着麦秸草编成的草帽,于是“漂亮的姑娘,帅气的小伙子,美丽的海岛,坚定的信念”这些都是饿着肚子的莫言所不具备的,就被他写在了小说里,《岛上的风》、《春夜雨霏霏》实在有很多这种影子,有了稿费,就可以不看人脸色,自己好好吃一顿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莫言来到这里成了干农活的命——站岗、做饭、田里劳作。不训练,更没有地方训练,前途可以说是渺茫。最为荒唐的是,班长带着战士们去闹当地地主的洞房!这在小说《苍蝇·门牙》里可以一窥究竟。至于农活之外的站岗,也很是辛苦:

黄县在渤海边,夜里的风特别大,深夜两点起来站岗就站在一个木板钉成的小楼里,黄豆大的石子被风吹得飞起来,打的岗楼“啪啪”响。远处就是大海澎湃喧哗的声音,穿两件大衣腿都冻得冰凉冰凉的,非常的绝望。

辛苦的时候,莫言倒是会自我安慰,他总是想着自己能通过写作带上手表,穿着皮鞋,走在姑娘们当中,人人充满爱意。后来,父亲卖了一头牛给莫言买了一块手表,自己也没觉得被多少姑娘看着,倒是有一些老太太投来“鄙夷的目光”。

艰难的提干

想提干么?当然想。莫言有他的聪明,当时有两个上级彼此不合,战士们总是选择一个巴结,莫言则保持中立,结果他留在了最后。为了显示自己的刻苦,他彻夜开灯睡觉,外人看来他还在学习,实际上,他已经睡了。这些都是小聪明,算不得什么,最多是一个成年人还保持着孩童的黠慧,或者说他没有真的找到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他又不得不努力表现,多少有点掩耳盗铃。不然,当莫言进入军艺的时候,为何能在文学系的阶梯教室里写作到凌晨两三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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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震云有次说起莫言的一桩往事,大意是刘震云在部队上混得没有莫言好,莫言都当上军官了,他服了几年兵役就退伍了。莫言就跟刘震云说,其实很简单,战士们都当着连长的面打扫卫生,积极表现,可莫言专门找领导不在的时候打扫卫生,连厕所都是他掏的,总有一天,连长知道了,他就会觉得这个孩子能干又憨厚,还可靠,那就提干了。其实,莫言的话意识就是吃点亏,即使不与人知,人家也心中有数。

当时,有人写举报信得到了提拔,于是大家纷纷效仿。经人牵头,由莫言执笔,也联名写信举报,说这里干部们天天吵架,军容不整,作风又差,希望派人来调查,解决问题,或者把他们调到其他连队去。领导下来调查,一来二去,对这个能写一手好字,文笔也好,有文化的战士莫言印象很好。结果是把两个主要的干部调走了,来了一位代理教导员——江干事,很喜欢莫言。

1978年,调离的江干事给了莫言一个上大学的消息,莫言开始好好复习理工科,争取考上解放军郑州工程技术学院电子计算机系。莫言的数理化简直是一塌糊涂,于是开始了刻苦学习。先是找到哥哥上学时候的所有书籍,再找单位的无线电师傅教自己,加上请教村里的中学老师,数学学得初见成效,物理、化学还真是没缘分,就这样在单位的小仓库里,通宵作业,把墙壁、地面写满了数学和物理的公式。半年后,却被通知名额没有了,莫言说自己半是欣慰半是失落。因为觉得自己水平不济,会丢人,但上大学始终是自己的梦,实在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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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没上成,部队让莫言考虑可以再在部队干一年,争取入党。因为有了高中课程的基础,部队让他在业余学校当教员。语文可以讲得,数学就犯了难。可莫言毕竟有过目难忘的本事,我以为这是他小时候因为要借书快点归还养成的本领,所以数学也是可以死记硬背的。我想,莫言有些小说里之所以没有什么逻辑,或者他的文体实验和小说变化总是那么不着边际,跟他理科差脱不了干系,如果都像周国平那样,是个难得的理科高手,说不定今天就出现了一个哲学学者莫言。总之,把要讲的内容背熟,加上学生的水平不高,也听不懂,结果自然是一帮1968年的干部被蒙住了。王政委是个老大学生,他旁边的干事正好就是数学系的,连个人也没提出什么异议,还问莫言是哪个大学毕业的,莫言当然说自己没上过什么大学,是农村来的。

好印象是有了,剩下的就是时机。政委对莫言的喜爱溢于言表,当时用大卡车拉政委去看海景,驾驶员旁边只有两个座位,政委坐一个,剩下一个就叫莫言坐,莫言当时除了受宠若惊就是胆战心惊。因为自己的主任、教导员还在还披着衣服在后面的露天车厢里,自己却坐进了驾驶室。加上莫言干农活是一把好手,在村里不是好手,在部队绝对是个好手,小小年纪在公社里锻炼出来的本领,派上了用场,他一个人割得和二十个人一样多。我想莫言定是拍着胸脯说自己不习惯和别人一起割,就独自在东头往西割,十二个战友们成为一排从西头往东头割,两方在中间会合。这下,在政委心中,莫言可就真能文能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