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莫言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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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一种属于土地的归去来——莫言的生平(14)

2004年,莫言到了北海道的当别町,当别町为刘连仁做了纪念碑和塑像,碑文是泉亭俊彦町长写的,黑色的石头质地。当地还组织了一个刘连仁事迹宣讲委员会,由热心人在义务做这些事情。莫言此行见了当年救助过刘连仁的木屋路喜一郎先生,还有当地发现刘连仁的老猎户,88岁的侉田清治。他已经缠绵病榻多日,听说莫言是来问关于刘连仁的事情,他坐了起来。这位老猎户也是侵华日军之一,他并不像电影中疯狂的日军那样蛮横,而是参与了刘连仁的救助。这位老人相貌平常,小小个子,山洞是偶然发现的,这山洞也不像莫言认为的那样大,山洞很小。周围白雪皑皑,塑像和纪念碑都变得庄严而沉重。临走,老人的脸贴在玻璃上,跟莫言一行人说着“沙扬娜拉”,战争结束了,野蛮也随之结束,但愿剩下的是永久的和平。

小说中,鸟儿韩的报告会一场比一场流利,为了表现长时间不与人交流的语言钝化,莫言特意用了很多顿号,比如鸟儿韩的第一场报告会,有这样的语言:

“黄皮子问、我说、下庄户的、不像、我看你、是个无业的、游民、啥叫无业游民、小人不明白、啪、打我一耳光、你问我、我问谁去、又打我两耳光、我不服、被绑着、他抽我的弹弓、拉一下皮子、嗖、还说不是无业游民、打、打、打、用鞭子、棍、枪托子、说、是不是无业的、游民……”(第五卷第三十九章)

其实,一个人这么多年没跟人交流,也没有人可以说话,是会把语言丢掉的。在孤独的山洞里,没有人交流,慢慢就会把自己逼疯,十三年里,他三次想到自杀,之所以可以活下来,全靠着一个想法——北海道和黑龙江是相连的,他认为自己可以从河流上漂流回去,这就是他的希望,直到他真的从北海道转了一圈,才发现并不是相连,是个海岛。当时逃走,他是怕人的,希望逃得越远越好,在没有人的深山里才安全,直到自己后来不自觉地靠近村庄,才发现原来是那般渴望与人交流。

只是,北海道真的没有狼,莫言说,自己当时没有到过北海道,就照着中国的长白山写,没想到惹了这个笑话。

莫言的朋友

莫言是个用左手写作的人,有两个曾亲密如“左右手”的“发小”——王玉喜和张世家。2012年,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张世家已经去世了,王玉喜则作为嘉宾,受邀参加莫言的新闻发布会。三个人的友谊持续了几十年,算是发小,却不是一起玩起来的,都是在棉花加工厂认识的。

王玉喜是莫言的忠实读者,家中有莫言赠书上千册,都是签名本,王玉喜说,作为一个作家,“他是一个天才的、勤奋的、创新的莫言”;而作为朋友,莫言则“很幽默,平平常常做人,从不张扬,把雄心壮志藏在心里”。两人见面不多,每次都会闲聊,无话不说。他的手机里,有6年前立下约定:

“朋友不多见,心中常惦念,平时少打搅,难时雪中炭”。

这仿佛说出了朋友之间真正的含义。

张世家,生于1954年,卒于2010年,比莫言大一岁,家住河崖镇公婆庙村,和莫言的村子相距6公里。“文革”时代,莫言进行他的“蒺藜造反小队”,张世家则当村里“红小军”的队长。在棉花加工厂的时候,莫言是轻松的司磅员,张世家因为有个在公社司药的父亲进了厂,但却没当会计的“好叔叔”,所以在车间抗大篓子,上肩就是200斤。我想《白棉花》里,后来“我”做的工作有些是来自于张世家的经验,莫言抗大篓子的时候很少。张世家也爱好写作,就经常和莫言一起研究着写东西,莫言看大门时,张世家干脆也吃住在警卫室里。俩人有时候同睡一个被窝,不忘研究写作。

张世家的“懒”也是出了名的。他比莫言早结婚,他在棉油厂工作,妻子一个人在家操持家务,打理农活。一次,张世家下班回家,从门缝里看见老婆正在剥堆得象小山似的玉米棒子,于是掉头又回到厂里。莫言知道后,生气地说:

“你就不能在家干点活儿帮帮嫂子?”

1976年,张世家和莫言一起从棉花加工厂出来,莫言去当兵,张世家成为党委秘书的“秘书”,兼土记者,除了专门给党委书记、乡镇长写讲话稿、典型材料之外,也在报纸上发表几篇小文章。两个人都写东西,区别是莫言搞创作,张世家则做复印机,千篇一律,十年间,写了十几麻袋,连他自己都感叹,这十几年都干了什么?

后来,张世家做企业,一直做到了天达药业的董事长,莫言当作家,也当出了名堂。两个人的交情就是你敬佩我的才气、灵气;我关心你的事业、命运,这是从棉花加工厂就有的默契,两个人都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走出乡村。莫言不会说话,张世家也口没遮拦,他的尖酸刻薄是有名的,莫言称其“语言尖酸刻薄,靠老天爷给洗衣服”,莫言在报告文学《高密之光》里写道:

瘦如猿猴,一双锐利的眼睛深深嵌在眼窝里,嘴里两排漆黑的被含氟水害了的牙齿,能说能写能喝酒能吸烟邋遢不洗衣服有济公风度挺可爱的。

要知道,莫言的洁净整洁在部队是出了名的。这文章发表子啊《人民日报》上,也着实让张世家羞臊一番。但张世家也说:

“知我者莫言也,几笔见精神,我感谢莫言。”

我觉得张世家这样不会说话的人,还能在党委工作,简直是个奇迹。张世家提到,1984年,莫言探亲回家,两人在办公室里吃饭攀谈,当时有一盘猪耳朵、一盘黄瓜炒鸡蛋、一碗花生米,蒜泥、黄酱、生菜、两小罐高粱酒,喝酒过半,半醉的二人说起心里话,张世家对于官场一系列不满和愤恨通通发泄出来,莫言则劝老友少说为妙,走自己的路,抓住时代的机遇。张世家还说,你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发表了几个的破小说,都不是自己的经历,有本事写高密东北乡,写童年故事?后来,莫言写了。这此谈话,应该被莫言写进了《战友重逢》,是带有鬼魂色彩的聚会,这篇1992年的小说仿佛是《梦境与杂种》里的“我”做了一个超前的梦,张世家的灵魂是否也可以在某个时间魂兮归来,和莫言再好好喝一杯?

二、军队的去辞

(一)远离故土

莫言在故乡生活了二十一年,十六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里,他都没离开过高密东北乡。《檀香刑》的《后记》里说:

“尽管我居住的那个小村子距离胶济铁路的直线距离不过二十里,但我十六岁时的一个深夜,才与几个小伙伴一起,第一次站在铁路边上,看到了火车这个令人生威的庞然大物从身边呼啸而过。火车头上那只亮得令人胆寒的独眼和火车排山倒海般的巨响,留给我惊心动魄的印象,至今难以忘怀。虽然我后来经常地坐着火车旅行,但我感到乘坐的火车与少年时期在高密东北乡看到的火车根本不是一种东西,与我童年时期听说过的火车更不是一种东西。我童年时听说的火车是有生命的动物,我后来乘坐的火车是没有生命的机器。”

16岁那年?不知道算不算“文革”时候和小伙伴们去胶州湾串联,走到一半就累得“草鸡”了,在人家宾馆床上撒了一泡尿,天不亮就吓得逃走了。莫言在散文《第一次去青岛》里说,那一年是1973年春节过后,他——

“背着二十斤绿豆,二十斤花生米,二十斤年糕,送我大哥和他的儿子去青岛坐船返回上海时”。

莫言这次坐火车去青岛,像是冒险,因为一到青岛就迷路了,从舅舅家出来上厕所,竟然找不到回去的路。舅舅家坐落在广州路口,旁边就是一家木材厂,厕所在厂里,他出来之后,看着一片巨大板材和原木,转来转去,从中午到黄昏,汉水打湿了棉袄,绝望得想哭,但就是找不到出路,直到大哥的声音传来,一转弯,就是舅舅的家门口。回到家母亲问他看到了什么风景?他只能沮丧地回答,什么都没看到,只看到了一堆堆的木头。但跟乡亲们就不能这么说,他说:

“青岛的木头真多啊,青岛人大都住在木头堆里。”

这次青岛之行,也使他产生了想离开故乡到外边去看看世界的强烈愿望。

读书之路

很多年后,莫言的游走其实就是他离开高密东北乡的过程。想要出走,莫言有个最有利的武器就是他的笔。为了成为一支笔,他首先要经历的磨难是阅读。阅读在书本匮乏的年代,得来不易。想要出走,莫言还可以靠的就是参军,而他军队生涯的起伏,也离不开他的笔。上大学,更是在中文系里和一众好笔之间磨砺一只属于自己的笔,这样看来,莫言的生命和游走离不开他那支蘸着高密东北乡这瓶墨汁的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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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在莫言看来,是那个年代痴迷的,热爱的事情,或者说,每个作家都有的童年阅读经验,莫言也有,只不过,有些家境好的作家,如台湾的一些作家,四五岁就读《水浒传》、《红楼梦》。作家琦君说起童年读书的往事有言:

我自幼因先父与塾师管教至严,从启蒙开始,读书必正襟危坐,面前焚一炷香,眼观鼻,鼻观心,苦读苦背。桌面上放十粒生胡豆,读一遍,挪一粒豆子到另一边。读完十遍就捧着书到老师面前背。

而莫言大多是用耳朵来阅读,而不是眼睛。用眼睛少,原因就是书少。莫言说:

“在我们高密东北乡那十几个村子里,谁家有本什么样的书我基本上都知道。”

那时候,他甚至以为:

“我把周围村子里的十几本书读完之后,十几年里,几乎在没读过书。我以为世界上的书就是这十几本,把它们读完,就等于把天下的书读完了。”

有时候借到了书,也没有时间看,因为在家要做活,莫言只能想法设法,比如,帮母亲推磨,莫言就把书放在磨盘上,时常歪头看一眼,母亲心疼他,就不让他推了,让他去看书。晚上家里做饭才会点油灯,那灯高又不太亮,莫言就踩着门槛看,时间久了就把门槛踩了一个豁子。

莫言这样喜欢看书,在今天恐怕不好实现,因为作为一个孩子,当年看闲书的原因一半是因为没有电影也没有电视,闲书就是娱乐了。加上莫言体能不够,又胆小,所以也不能跟村里的孩子上树下井,就只能偷空看闲书。父亲第一个反对,古板的他怕莫言中了书里的毒,变坏,更怕因为看书耽误了割草放羊,莫言本来就爱胡思乱想,和小鸟们聊天,在草丛里发现蛇,还要喊小伙伴捉蛇,导致他常常割不满草。

莫言一看闲书,父亲就看不顺眼,要是背诵课文,或者背着草筐,牵着牛羊,父母就比较欣慰。这样以来,反倒偷来的果子香了,越不让看,越看的起劲儿,这大概是每个儿童都经历的,父母越不让做什么,越想做。

莫言偷看的第一本闲书,是插图本的《封神演义》,这可是一个同学的传家宝,轻易不外借,莫言给他拉了一上午的磨才换回看一下午的权利,看也不许拿回家,要当着他的面看。莫言对这本书印象深刻,直到很多年后看了电视剧《封神演义》还在为一本名著被糟蹋了愤愤不平。他还觉得这本书不适合拍成电视剧,要拍就拍成动画片,反倒来的自在。这本《封神演义》还有一个版本,就是问石匠的女儿借。叶开认为喜欢虚构的莫言在这里说了谎,演讲中的演绎成分更多,因为有现场听众,要注意引起他们的兴趣。其实,没有石匠的女儿,也没有石匠的女儿站在他背后,监督他看书,时间一到就收走。也没有收走了,就要重新拉磨才能看。

没有钟表的农村无法预测时间的长短,全凭石匠的女儿心情,心情好,时间就长,心情差,时间就短。为了让这个可人儿保持美好的心情,莫言会偷一些东西给她吃。“馋鬼”莫言从邻居家杏树上偷摘的杏送给她,简直不可思议,当然她长的好看也是重要原因。

阅读这本书之前,莫言就已经闻其大名。他听村里的老人讲过“土行孙”的故事,这是一个“土遁”绝技的豪杰,可以从地下快速潜行,凭借自己的绝技立下功劳,这让莫言在后来看到希腊神话中的巨人安泰时,产生了似曾相识的感觉。安泰的父亲是海神,母亲是地神。所以他和“土行孙”一样,只要在地上就会有无穷的力量,莫言把这些依靠土地的人看做“人民——土地——母亲”的象征,也就是只有依托于生活的经验才能幻化出无穷的想象力。有人问莫言,怎样才能如你般想象力丰富,莫言只能苦笑,因为他的想象力来自长时间的孤独和苦难。

土行孙也好,《封神演义》也罢,它们都是传奇的象征,神奇的故事,对于小小的莫言来说,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同样《三国演义》、《水浒传》、《儒林外史》也是莫言千方百计弄到的“闲书”,他的记忆力好极了,能看的时间很短,但书里的人名、主要情节、甚至名言警句,他都可以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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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岁的时候,第一次读鲁迅,是因为莫言脚上生了疮,在床上不能下床,村里的人都去治水,只有他呆在屋里,本来不喜欢看鲁迅的书,那时候他喜欢带画的,可是墙上的几张有图画的报纸早就被莫言翻烂了,鲁迅作品选“除了封面上有作者一个坚硬的侧面头像之外,别无一点图画,连装饰的花边条纹都没有”,这书是念中学的大哥,扔在床头的——

“于是在万般无奈之下,坐在炕上,透过后窗,望着河里汹涌的秋水,听着寂寞的浪涛声和更加寂寞的秋风扫落叶的瑟瑟声,我翻开了鲁迅的书,平生第一次。”

第一篇文章就是著名的《狂人日记》,即使认识的字不多,也不太明白故事的含义,仅仅了解了大体情节,况且,谁都知道,这文章是半白话、半文言的。这文章还是在饥饿年代,让莫言,“模糊的一种恐惧感使我添了许多少年不应该有的绝望”。诚然,吃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