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隋末战乱分裂,争夺天下的群雄跨州连郡,数不胜数。魏公叛隋而起,振臂疾呼,四方响应,驱驰万里,追随之众如云合雾聚,以数十万计,威风所至,几达半壁天下。在洛口破王世充,在黎山摧毁宇文化,正要西蹈咸阳,北夺宫阙,扬旌旗于瀚海,饮战马于渭川,却以百战百胜的神威败为奔亡逃命的穷寇。因此可知帝王之位,自有所归,不是奋力争夺就能得到的。为此,魏公念及皇帝眷顾,毫不迟疑西入函谷关。您生于乱世,感念魏公的知遇之恩。如今依靠的根基已撤,您却不改初衷,纠集残余部众,固守一隅。使王世充以乘胜余勇,不敢东向,窦建德顺有利之势,不敢南攻。您的英名足以传扬今古。然而谁没有好的开端呢?要想有好的结局却不易。背离唐还是归附唐是关系您安危的大计。如果接受唐的封爵,领受封地,那么九族都可以享受余荫;若误投他人,那么您就连自身也无法保全。前代已有教训,您已耳闻目睹。孟贲只因犹豫不决,就使童子先他一步,征兆一出现,应当立即把握,不能等到明天。现在您位于兵家必争之地,处在须尽快决断的关头,若再迟疑不决,坐观成败,恐怕凶顽狡诈之徒就会抢先一步萌生献地降唐之心,那样的话您的大势就无可挽回了。
徐世勣得到书信,便定计遣使归附唐朝,并开仓运粮,供应淮安王神通的军队。
不久窦建德率部众南下,攻占黎阳,俘获魏征,让他任起居舍人。等到窦建德被俘,他又和裴钜一起西行入关归唐。隐太子李建成听说他的名声,引荐他做太子洗马,对他十分尊敬。魏征看到太宗李世民的功业日盛一日,常劝建成对他早做防备。及至建成失败,太宗派人召来魏征,对他说:“你挑拨我们兄弟二人,这是为什么?”魏征回答:“皇太子若是听从我的话,绝不会有今日的灾祸了。”太宗一直很器重他,引荐他做詹事主簿。太宗继位后,升魏征为谏议大夫,封钜鹿县男,派他去安抚河北地区,并准许他遇事相机处理,不必请示。魏征行至磁州,遇到李建成的东宫千牛李志安和齐王护军李思行正被枷梏押往京城。魏征对副使李桐客说:“我辈接受使命之日,原东宫太子府、齐王府的人,都已被圣命赦免,不再问罪。现在却又押送思行问罪,别人谁能不自生疑心,徒然派使臣前去,他们一定不会相信。这真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况且只要于国家有利,就该知无不为,宁可殃及自身,不可败坏国家大计。现在如果放还思行,不向他问罪,那么朝廷信义能够感化之处,就会无远不及。古时,卿大夫出使边地,只要于国家有利的事,就可以专断,何况此次出行,允许我们有遇事随时处理、不必请示的权利。皇上既把我们当国士对待,我们怎么能够不以国士的身份行事以报效皇上呢?”他们立即开释思行等人,过后据实上报,太宗十分高兴。
太宗初即位,励精图治,多次领魏征进卧室,询问施政得失。魏征很有治国的才略,并且性情耿直,无所屈服。太宗与他谈话,总是欣然采纳他的意见,他也欣喜遇到知己的君主,力图竭尽所能,知无不言。太宗曾慰劳他说:“卿所陈述劝谏的事,前后共有二百余条,如果不是卿竭诚为国效力,怎么能如此?”这一年,魏征升任尚书左丞。有人传言魏征偏袒自己的亲戚,皇帝派御史温彦博调查证明传言不实。温彦博奏报说:“魏征身为朝臣,应该检点自己的言行举止,他却不能避开嫌疑,所以招来这些非议。虽然在情理上他并没有徇私,但也有该受责备的地方。”太宗命温彦博去责备魏征,并且说:“从今以后不可不注意自己行为的影响。”过了几天,魏征入朝上奏道:“臣听说君臣和协默契,二者道义上如同一个整体。哪有弃公道于不顾,只追求个人行为影响的。如果君臣上下,都按这条道路行事,那么国家的兴亡就不可预知了。”太宗吃惊地变了脸色,说:“我已经悔悟了。”魏征再次叩拜说:“希望陛下让臣做良臣,不要让臣做忠臣。”太宗说:“难道忠和良还有区别吗?”魏征答:“稷、契和皋陶就是良臣,而龙逢、比干则是忠臣。良臣能使自身获得美名,君主也获得显赫的尊号,并且子孙相传,福禄无穷。忠臣却不但自己遭杀身之祸,也使君主陷于罪恶深重的境地,自家、国家一同毁灭,只是空得一个忠臣的美名。由此而言,忠和良相差太远了。”太宗诚恳地接受了他的意见,并赐给他500匹绢。
贞观二年,魏征迁秘书监,开始参预朝政。他提出战乱过后,典籍章册纷零杂乱,奏请选派学者校定经、史、子、集四部书,几年之内,国家书库的典藏已是洋洋大观、十分齐备了。
其时高昌国王麴文泰即将入京朝见,西域各国都想随文泰一行派使朝贡,太宗命令文泰的使臣厌怛纥干前往迎接他们。魏征劝阻说:“中国刚刚安定,还没有从战争的创伤中恢复过来,如果稍有劳役,就会使自身不安定。往年文泰一人入朝,一路经过的州县都供他不起,更何况又加上这些来使。如果听任他们的商贾往来经商,边地的人还可以从中获利,但若作为宾客,中国很快就会受到他们的困累。东汉建武二十二年时,天下已经安定,西域请求汉设置都护,并遣送子弟入侍汉天子。光武皇帝没有同意,就是因为不想为了异族而使中国劳顿困竭。现在如果准许十国入朝进贡,十国的使臣不少于千人,想要让沿边各州拿什么来接待他们呢?人心万种,日后虽然后悔,恐怕也于事无补了。”太宗认为他的意见很好。这时厌怛纥干已启程,于是立即派人去追赶阻止他。
后来,太宗游幸九成宫。因为有宫女要回京城,她们就住在川县的官舍里,不久右仆射李靖、侍中王珪相继到来,县里官吏把宫女从官舍移走,而让李靖等人住下。太宗得知后恼怒地说:“威福的权柄难道归李靖这几个人?为什么优礼接待李靖而慢怠我的宫女。”随即下令查处讳川县官员和李靖等人。魏征劝阻说:“李靖他们几人是陛下的心腹大臣,而宫女是替皇上皇后清扫的奴婢,若论他们各自的职守,完全不是一回事。何况李靖等人外出,各地官吏要向他们打听朝廷的纲纪,回朝后,陛下也要向他们询问民间的疾苦。李靖等人自然应当与下面的官吏见面,下面的官吏也不能不去参见大臣。至于宫女,除了供给她们饮食之外,并不需要另外参见逢承。如果以此为罪责罚县吏,恐怕不利于陛下仁德的名声,只会使天下人听说后惊骇。”太宗说:“你的话很对。”于是宣布县官无罪,对李靖等人也不再责问。
不久太宗在丹霄楼设宴。酒兴正浓时,太宗对长孙无忌说:“魏征、王珪过去在东宫做事尽心竭力,当时也实在可恶。我能提拔他们,一直到今天,完全算得上无愧于古人了。但是魏征每次劝谏,我不听从时,我说的话他总不立即回答,这是为什么?”长孙无忌回答:“大臣们认为事情不妥,所以才陈述意见,如果陛下不听从而大臣马上回答,就恐事情会立即实行。”太宗说:“当时姑且先答应,过后再另外陈述意见,不是就可以了吗?”魏征说:“往昔舜告诫群臣‘你们不要当面顺从我,退下后又有话说。’如果臣当面顺从陛下,回去后又要进谏,这就叫‘退下后又有话说,’这哪里是稷、契用来侍奉尧、舜的心志呢。”太宗大声笑道:“人家都说魏征举止粗疏傲慢,我却只觉得他柔媚,刚才的事就是这样。”魏征拜谢道:“陛下引导臣,让臣讲话,所以臣才敢进谏。如果陛下不接受臣的劝谏,臣岂敢屡次冒犯陛下。”
当月,长乐公主将要下嫁,太宗认为她是皇后所生,因此命主管官员送去的陪嫁比永嘉长公主多一倍。魏征说:“不行。过去汉明帝要封自己的儿子时说:‘我的儿子怎么可以与先帝的儿子同等待遇呢?只可以给他相当于楚王、淮阳王一半的封土。’这件事被前代的史书传为美谈。天子的姐妹称长公主,女儿称公主。既然加上‘长’字,就表示尊崇的意思。或许对她们的感情可以有深浅之分,但是在礼遇上却不能越制。”太宗同意他的话,回去后告诉长孙皇后。皇后派人带上钱四十万、绢四百匹,到魏征家中赏赐给他。不久他的爵位进为郡公。
贞观七年,魏征代替王珪任侍中,尚书省有迟迟判决不下的案子,皇上命令魏征评断。魏征本不熟悉法律,他只是依据大的原则,按情理断处,没有人不心悦诚服。
当初太宗下诏令,派令狐德棻、岑文本撰写《周史》,派孔颖达、许敬宗撰写《隋史》,派姚思廉撰写《梁史》、《陈史》,李百药撰写《齐史》。魏征奉诏统一修订,对上面各书有多处删改,力求简明无误。《隋史》的序和论,都是魏征所作,他还为《梁史》、《陈史》、《齐史》各书写了总论。当时这几部书被称为良史。史书修成后,魏征升左光禄大夫,进封为郑国公,受赐彩帛二千段。
魏征自认为对国家没有功劳,只是因为能言善辩,才参与国事的决策,生怕荣宠太过,后来便以眼疾为由多次上表辞官。太宗说:“朕把卿从仇敌的阵营中提拔起来,让卿担任机要的职务,卿见到朕的过失,也从来没有不加劝谏的。卿难道看不见,金属埋在矿里时,哪里值得珍惜,擅长冶炼的良匠把它锻造后制成器具,才被世人看做宝物。朕把自己比做金属,把卿比做良匠。卿虽然有病,却没有衰老,怎么能让卿就辞官呢?”这一年,魏征又当面向太宗请求辞官,太宗难于违背他的要求,于是拜他为特进,依旧让他掌管门下省政务。其后魏征又连上四篇章疏,论述治国成功与失败的经验。
§§§第一篇说:
臣考察自古以来凡接受版图配享天命、承继帝位恪守成法、统御英豪君临天下者,都希望道德崇厚达于天地,神思睿智与日月相辉,子孙百代,国运相传,没有穷尽。但是能够保全天下的很少,一个个相继败亡,这是什么缘故呢?我为此探求他们失败的原因。历史教训并不遥远,可以求得为陛下言说。
往昔隋朝,统一天下,军势强盛,三十余年间风行万里,声威远震异域,然而一旦举天下而弃之,天下便都为他人所有。难道他隋炀帝不喜欢天下太平安定,不想使国家命运长远,而故意像夏桀那样施行虐政,以走向败亡吗?就是因为他自恃国家富强,不思虑以后的祸患。驱使天下人以放纵一己的私欲,耗尽天下资财以供自己享用,搜寻天下美女,求取远方珍奇异物,宫殿室宇务求装饰华丽,楼台亭榭务求建筑巍峨,徭役不息,战事不断,对外耀武扬威,内部危机四伏,奸诈邪恶者必定从中获福,忠臣义士不能保全性命。上下欺骗,君臣猜忌,百姓不堪重负,国家分崩离析,于是天下至尊之主死在匹夫手下,子孙也遭诛戮,最终为天下人耻笑,真是太让人痛惜了。
圣人贤哲善于把握时机,挽救危急沉沦的局势。支撑苍穹的八根立柱倾倒能使它重新竖起,礼义廉耻四义沦丧能使它重新光大,不出十天半月,可使远近整肃安定,无须等待百年,便可使恶人归善而废除刑杀。如今隋朝的宫观楼台都已住上,珍奇异物都已收齐,又有妻妾嫔妃在身旁服侍,四海九州也已称臣称妾了。如果能够以隋亡的教训为鉴,记住我唐朝所以得天下的原因,一天比一天谨慎,虽政绩良好而不自以为好,焚烧商纣王鹿台的宝衣,捣毁秦始皇阿房宫宽广的殿堂,身处高大的宫殿便忧惧国家危亡,身居卑陋的宫室才能安然处之,那么就会暗通神灵化境,使天下无为而治,这是德之中最上乘的境界。如果不毁弃已经完成的功业,继续按照成规行事,停罢并非急需之务,将用度减损之后再减损,雕梁画栋间参以茅草,玉石台阶旁杂以土台,以和悦役使百姓而不穷竭民力,时常想到坐享其成者已十分安逸,劳作者却十分辛苦,百姓因愉悦而归顺,众生因仰慕而安守本分,这是德之中次一等的境界。如果不思念圣贤之道,不顾及日后的结局,忘却创业的艰难,自以为可以依恃天命,忽视建筑的俭朴,追求雕墙画栋的奢侈靡费,前代的宫室要拓宽,旧物添新再加粉饰,遇到相类似之物必定与之攀比、一争高下,而不想到适可而止,人们看不到德政,只听说无休止的劳役,这是德之中最下等的。这样做就如同背负柴草去救火,泼上开水以制止沸腾,这是以新乱代替旧乱,与原有的乱如出一辙,切不可以效法。这样做后果如何?会使天怒人怨。天怒人怨,就必定遭受灾害、引发祸乱。一旦祸乱发生,便很少有国君能够保全自家性命、留下美好名声的了。顺应天命改朝换代之后,国运兴盛七百年。这七百年的江山谁都想把它留给后人,传续万代。然而得天下难,失天下易,难道还能够不认真想一想吗!
§§§第二篇说:
臣听说要想树木茂盛,必须使它的根部扎得牢固;要想河水流得长远,必须疏浚它的源头;要使国家安泰,必须积聚德政义行。源头不深怎么能希望河流长远,根部扎得不牢哪有树木的繁茂。德行不崇厚却希望国家大治,臣虽愚钝,也知道不行,更何况贤明圣哲呢。君主掌握国家的重权,居宇宙间道、天、地、王四大之一,其尊崇与上天一样高峻,应永保福运无疆。如果不想到居安思危,以节俭戒除贪婪,不能使德行聚累崇厚,不能用情理战胜欲望,这也就如同砍伐树根而想使它茂盛、阻塞源头而想使河流长远一样。
一切帝王,承受上天大命,没有不是深怀忧惧而治绩卓著、功业告成而德行衰微的。有良好开端的实在很多,能够贯彻到底的却很少。难道是夺取江山容易守护江山难吗?昔日夺取时力有余,如今守卫却力不足,原因何在?原来深怀忧患时必定竭尽诚心对待下面的人,已经实现志向后就会放纵自己,傲视一切。如果竭尽诚心,那么就会四海结为一家,如果傲视一切,那么至亲骨肉也会视同路人。虽以严刑管束、以威怒震摄,终究也只是免于刑罚而并不感念仁德,外表恭顺而内心不服。怨愤不在大小,可畏惧的是众人。(众人如水)水可以载舟,也可以覆舟,这是应该十分谨慎对待的;腐朽的绳索套着奔驰的车辆,这种危险是可以忽视的吗?
为人君主者,如果能做到见到引起贪欲之物就想到知足以警戒自己;将要有所举措时就想到应当适可而止以使百姓安定;每念身居高位面临危殆就想到谦虚淡泊以自处;惧怕满盈而溢出就想到要如江海那样低下以容纳百川;以巡游为乐就想到天子射猎应以三驱为限;恐怕松懈倦怠就要想到做事应当谨慎地开始、兢兢业业地结束;忧虑壅塞蒙蔽就要想到应虚心待人以接纳下面的意见;思虑谗言邪谠就要想到端正自身以去除邪恶;有所赏赐就该想到不因个人喜好而误赏;有所惩罚就要想到不因盛怒而滥用刑罚。总结这“十思”,弘扬九德,选拔有才能者任用,择取好的意见听从,那么聪明的人就会献出全部智谋,勇敢的人就会献出全部力量,仁慈的人就会传播他们的恩惠,诚信的人就会贡献全部忠心。文臣武将争相效力,君臣之间没有嫌隙。这样就可以尽享悠游之乐,可以颐养天年、弹琴鸣曲,垂衣拱手,无须烦言而教化已成。何必劳费精神,苦苦思虑,代替臣下履行各自的职责,役使聪明的耳目,而有亏“无为而治”的大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