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让人疼痛的细节，是爸爸在晚上住酒店的时候，向我描述的。
而事实证明，从某种意义来讲，妈妈的拒绝，虽然略显无情，却是有益的。舅舅从此决心戒了赌，从一个混世魔王，变成一个普通的居家男子，老实地守着一份小小的生意，清贫度日。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或许他在之后漫长的日子里，已渐渐原谅了自己的妹妹，而现在，他依然会像一个世俗底层的平常人家一样，觊觎一份遗产。
爸爸在舅妈一串机关枪一般的突突突地发泄之后，妥协了。他富足的境遇，当然不会在乎一套房子，犹豫的初衷，也只是想要留给我一个念想罢了。
“好吧！就这样吧！”
这个普通的下午，我跟在爸爸身后，看着他和舅舅签一份文件，然后，又同舅舅一起，到学校与学校领导交涉，到户籍科给工作人员赔笑，为我办理各种琐碎的手续。原来一个人的存在，需要这么多繁杂琐碎的文件来证明，而一个人的离开，也并不是一走了之那么简单。未尽事宜，只好留到第二天再办，因此必须在小城又逗留几日。爸爸带我住在这里最高档的酒店里。
洗完澡，在酒店里的餐厅吃过饭，已是暮色四合。
小城寂寂，连些许的霓虹灯影也驱除不了骨子里的那份冷清，只因，再没有了曾经与爱人相守的那份爱之繁华吧！他在暮色中点燃一根烟，这是我从见到他那一刻起，第一次见他抽烟，小小的红点在他脸前一闪一闪，看不清他的表情，他说：“茆茆，妈妈葬在哪里？带我去！”
我顺从地上了车。他若一直不这样要求，我会对他失望。
六月的郊外夜风清冷，月光给裸露着黄土表层的坟头涂上一层霜白，那些生前躁动不安或被欲望俘虏的灵魂，如今都安静地躺在这里，被时光审判，偶有黑色大鸟被近来的脚步惊起，扑愣愣从浓密草丛里飞起，消失在夜色中。一块块黑色墓碑，有一种诡异的整饬之美。
妈妈的坟头没有墓碑，但我认得，那天离开的时候，我亲手将鸢尾花种在她坟前。
隐约看到，它竟然开花了。迟开的鸢尾花，花苞酝酿很久，蓄积能量，仿佛是与时光长久的对峙，终于选择在六月末的夜里开放。
妈妈说，它的花语，是：想念你！
现在，她终于等到了想念的那个人。
花都开好了。紫色的花瓣在霜白的月色中，有一种半透明的美感。风来，硕大的花影摇曳在他脚下。
我看到，他缓缓地低下去，低下去，坐在坟前的一块空地上。我清晰地看到，一颗一颗的泪，落在他身下的土壤里。
千山万水的光阴，无法泯灭的爱恨，到底一晃而过，他终于来了。
21
后面的事办得很顺利，大约他也使了不少钱。临走的时候，我们又回了一趟梧桐巷。他从车里下来，引来一些老住户的侧目和遐想。那个抛弃妻子的陈世美，又回来了。人们一定是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