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池田搁在桌上的右手掌往上一竖,做了个继续发言的表示,“而汪先生的态度却不同,对中日和谈停战有言论也有行动。现在,人家已经冒险离开自己的国家,到了安南河内,我们不支持,于情于理说得过去吗?”他见坂垣嘴巴一张想打断他的发言,右手掌又有劲地往上一竖,“我们的代表与汪先生的代表在重光堂密约上签了字,这个密约是经过内阁会议通过,禀请天皇陛下批准的,能随便改变吗?”
“王法国法都可以改变,重光堂密约就不能改变?”坂垣冷笑一声。
“请说理由。”池田不让步。“理由很简单,蒋先生有党权、政权、兵权,更重要的是有资望,他能够协助帝国控制中国。”坂垣说得很气壮。
“说资望,汪先生是中国老同盟会员,两任国家元首和一任政府首脑,资望比蒋先生高得多。”池田执拗地说,“说党权,汪是国民党副总裁;说政权,他是政治会议主席和参政会主席。至于军队,目前掌握在蒋手里,只要我国政府支持汪主政,他很快会掌握兵权。”
米内光政以反驳的语气发言,说道:“不错,汪先生曾两任国家元首,但那只是昙花一现,第一任只有八个月,第二任更短,只有四个月。一九三二年一月以后,汪当了三年多行政院长,被南京晨光通讯社记者孙凤鸣三枪打下台。这说明,汪不受中国人拥护。”
“米内先生的结论未免武断。”池田针锋相对,“我对中国政状缺乏研究,不敢妄言。但有一点我是了解的,那就是汪先生主政时间的短暂和中途受挫,与蒋先生的阴谋排斥有关。”
“我们不必涉及中国的内政问题。”近卫首相左手托腮,皱着眉头思考着,“刚才说的两种意见各有道理,但是,恕我直言,都没有说到问题的本质。”他缓缓站起身来,习惯地右手拿着红色铅笔,轻轻地在左手掌上敲着,“我们支持中国的蒋还是汪,应该有个最基本的标准。”近卫见四个大臣用感兴趣的表情望着他,就一字一板地说:“这个最基本的标准就是:看由谁在中国主政对帝国最有利。”
“自然是汪先生主政最有利。”池田不假思索地说。
“也请说理由。”宇垣淡淡一笑,又看了池田一眼,那眼色仿佛在说:“不见得吧!”
“一个重要的现实问题万万不可忽视,那就是蒋先生是亲英美的,汪先生是亲日本的。”池田成彬的脑袋得意地晃了晃。
近卫文麿本来是支持汪精卫的。但近来,日本朝野一些看不起汪精卫的人不断在他耳边吹冷风,认为汪精卫对于日本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霸权主义,很难起到理想的作用,他动摇了。现在,池田的话促使他又一次思考中国政界的现状,中国共产党没有掌握政权,在朝者就只有这么两个宝贝,而亲不亲与有利无利或大利小利至关重要,于是他思想的倾向又扶正到原来的位置上。
“我同意池田先生的意见。”近卫郑重地说,“但是,既然内阁成员中有两种不同意见,建议如实禀呈天皇陛下,由陛下裁夺。”
泽田向铃木、门松介绍上述情况之后,说道:“你们没有必要找宇垣外相了,耐心等待天皇陛下的裁夺吧!”
铃木想请泽田分析一下天皇支持汪精卫的可能性,见他连连打着哈欠,时间已经到了凌晨三点,自己也的确很疲倦了,只好作罢。
安南,地处北回归线以南,又是冬季,本来就是日短夜长,汪精卫心事重重,更感到夜长难熬,黎明难盼。几个恼人万分的问题,在他脑际里转来转去:万一日本政府抛弃他怎么办?如果他亡命去法国,法国朝野还会像前两次他卸任去旅游那样欢迎吗?即使法国允许他定居,对身边这批同路人又怎么安置?咳!何必自己折磨自己,管他呢,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他这么想着,想着,入睡了。
二十二日早饭后,汪精卫一伙仍然抱着一线希望,杂乱地坐在一间房子里,等待着从发报机里发出他们盼望的信号。房间里静静的,谁也不说话。各种推测的话,自我安慰的话,鼓励打气的话,都说过多遍了。说说开心的话?说说取笑的话?看看这气氛,谁也说不出口。汪精卫第一次感到,作为统帅者,在这种特定的环境里,应该说话而说不出应该说的话,实在是一种痛苦。
忽然,发报机里的电磁波发出电报传来的信号,周隆庠身上像装上发条似的,弹跳过去,打开接收机,准备把电报内容记录下来。大家怀着喜悦的心情,屏息静气地等待着。
可是,收到的电报是铃木和门松发来的,电报内容只有七个字:“正等待天皇裁夺。”
刚刚升上心头的一股热流,经过这七个字的物理变化,陡然变为寒流。汪精卫一伙仿佛大热天突然淋了一场暴雨,一热一冷,浑身感到不好受。
分析一下裕仁的态度吗?实在对此人不了解,无从说起。大家只好默默地祈祷:愿天皇开恩。于是,房间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
十点左右,有个人突然的出现,打破了这种难堪的寂静,换得一时的轻松。
“啊,陈公博先生来了!”陶希圣惊喜地叫道。
“国父保佑,国父保佑!”汪精卫紧紧地握着陈公博的手。
“要不是国父在天之灵,我就被周至柔押到重庆去了。”陈公博庆幸地笑着,与大家一一握手。
陈公博收到汪精卫用暗语从昆明发给他的电报之后,在刘文辉的支持下,决定二十日上午八点乘飞机去香港,与老母和妻子见见面再去河内。因开往香港的班机出了故障,才临时改变飞昆明。十一点三十分飞机在昆明降落,陈公博刚走到飞机门口,正好与在舷梯旁观察动静的李鸿谟打个照面,见李鸿谟把右手缩在胸口轻轻摇了摇,他马上缩回舷舱,假装遗失行李在舷舱里东寻西找。飞机驾驶员张业槐与陈公博有私交,等旅客都下了飞机,其他工作人员逛街去了,他要张业槐把机门锁上,下去看个究竟。
“不要紧,周至柔刚才乘飞机去重庆了。”龙云送走了周至柔,听李鸿谟说陈公博从成都来了,躲在舷舱里不敢出来,赶忙走上舷舱与陈公博见面。“陈先生在我家里住一天,明天我给你联系飞机去河内。”
二十一日下午,陈公博正准备去机场,周至柔又从重庆来到昆明,说据戴笠报告,陈公博于昨天上午十一点多从成都到了昆明,问龙云知道吗?
“你知道吗?”龙云生气地反问一句,“昨天我与李鸿谟送你上飞机时,正好碰上从成都开昆明的飞机在机场降落,我们三个人都清楚地看到旅客离开机场,如果陈公博也同机到达,那么,我能够看到,你也能够看到!”
“请志舟兄别生气。”周至柔觉得龙云的话无可辩驳,赶忙表示歉意,“我是奉委座之命,不得已来的。好,有你和李鸿谟先生作证,我回重庆也好交差。”
昨天晚上,龙云等周至柔睡觉了,才让陈公博转移到李鸿谟家。今天上午,在李鸿谟的支持下乘飞机到了河内。
“龙云先生对周至柔逮捕陈昌祖很不满。”陈公博说,“龙先生接到汪主席的电报之后,向周至柔提出两点要求,一是不要把昌祖交给军法处,二是生活上要给予照顾。龙先生要我转告汪主席夫妇,他一定设法把昌祖营救出来。”“深深感谢龙先生!”陈璧君激动地说。
“龙先生对我们的支持情真意切,难得,难得!”汪精卫感慨万端。
“日本政府发表支持我们的声明了吗?”陈公博关心地问。
汪精卫默默地摇摇头,把铃木、门松拍来的电报给陈公博看,又把宋子文与中村会谈、铃木和门松连夜赴日的情况告诉他。陈公博闷闷不语,心情沉重地掏出烟斗,一个劲地吸着南雄烟。
万事都有个尽头。汪精卫一伙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终于过去。十点四十分,他们终于收到了日本政府支持他们的声明,也就是近卫内阁的第三次对华声明。
顿时,房间里洋溢着欢乐的气氛。大家实在忍不住心底的欢喜,遮掩不住从心里泛上的笑,层层笑纹从嘴角荡漾开去。
“天皇万岁!天皇万岁!”周佛海情不自禁地喊出声来。
说他奴颜婢膝,说他认贼作父,说他有愧于伟大的中华民族,似乎都不够分量。不用寻找适当的词句了,反正汉奸就是汉奸!
只有汪精卫没有那么开心的笑,他认真阅读着日本政府的声明,越读眉头皱得越紧。
原来,他感到日本的声明不够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