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汪精卫第4卷:祸国殃民
11650800000016

第16章 农家恨(1)

这是一个阴天,苍穹上的云有浓有淡,好像一块染色不匀的大灰布。在这样的天气里,上海特别市市政府院内那已经凋谢呈枯黄色的树木花草,更显得凄凉和萧瑟。一阵悲凉的风刮过来,刚打扫过的地坪,又不声不响地飘落一层枯叶,默默地宣告它们生命的终止。在这片凋零的小天地里,唯独有四簇月季花,开得十分娇艳。这使人感到它们的存在与庭院的气氛是这样不相称,不协调,好像满脸皱纹的老太婆撒娇作态,胸前佩带着鲜红的玫瑰花一样使人不顺眼。

早饭后,陈公博站在二楼市长办公室的窗户口,望着这一切,一种人生的寂寞,一种不满意自己的感情油然而生。他惋惜自己的生活过得这样快,转眼已年近半百;他悲叹自己的生活过得这样没意思,心胸里总窝憋着一股闷气。人不论是活得称心,还是活得不如意,都容易产生春光易逝的仓促感。他似乎从庭院里春夏的盎然生机转眼变成现在的萧然冷落中,看到人生的短暂,看到自己的影子,不禁悚然生惊!他心里乱糟糟的,说不清的孤寂和惆怅。

他的这种悲观情绪,源自一种对现实不满的感情。名义上他是立法院长、军委副委员长、政治训练部部长、上海特别市市长,他的地位仅次于汪精卫而又高于周佛海,可是,汪精卫却把周佛海视为股肱,党务、军事、人事、外交、财政、金融、警政、特工无不丛集于周佛海一身。每想至此,他觉得自己中了一个圈套,心中很有种受骗上当的滋味。两个月前,汪精卫为了稳定陈公博的情绪,在中央政治委员会第五十次会议上宣布,今后他外出巡视和出国访问,其一切职务由陈公博代理。然而,这等于加一减一,对陈公博毫厘无补,对周佛海毫毛无损,他仍然不是滋味。

今天(八月四日)上午,陈公博就是行使这种代理职权主持一个重要会议。说重要,因为有两个日本要员与会,又关系到江苏、安徽两个产粮省份的粮食由谁征购,以及怎样征购等重大原则是非问题。他情绪低落,也与在今天的会议上将遇到许多难题有关。

“院座!八点四十了,与会的客人快来了,请下楼去迎接客人呢!”一个熟悉而柔情的女声传过来。陈公博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不用看知道是他政治秘书莫国康来了。但他又不能不看,一看就能得到慰藉和产生甜美感。“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这句极富人情味的话,在莫国康身上得到全面的体现。近一年来,她以忘我精神,竭尽全力协助陈公博工作,为他处理了许多令人头痛而复杂的政治问题,她又像一个高明的化妆师刻意打扮自己,每天还注射荷尔蒙激素,使自己肌体的新陈代谢起到重要的调节作用,显得更加年轻美貌,比四十一岁的实际年龄推迟了十几岁。不仅如此,而且干脆与在上海持志大学当教授的丈夫离了婚,无挂无碍做陈公博的情妇。人,当违反正常的生活准则,自认是最美好的感情调动起来,升华起来的时候,逻辑就变得一无力量。

情人,往往具有美酒一醉解千愁的力量。陈公博顿时变得舒心惬意,轻松愉快,心中又涌动着一股无限期生命力的冲动。他甜笑着问:“客厅布置好了没有?”

“我和徐康仁先生按照你的吩咐,布置好了,准备好了。”

她脸上焕发着光彩,眼睛清亮如曙色未临前的晨星。

陈公博与莫国康走下楼来,与会的安徽省省主席倪道烺已经驱车来了。他吸取去年十月初被军统特务逮捕的教训,外出时备加警惕。前天接到开会通知,昨天由十辆军用摩托护送来上海,晚上住在市警察局不敢外出一步。现在,他带着三个随身卫士,将自己夹在轿车后排座位中间抵达这里,真可谓慎之又慎。

倪道烺撩起浅褐色缎料长衫走下车来,揭下头上的灰色礼帽捂在胸脯上,对陈公博、莫国康、徐康仁各鞠一躬,用安徽阜阳口音说:“院座好,莫先生好,徐先生好。”他只比陈公博大一岁,但显得苍老多了,脸上的肌肉松弛皱纹多,和卫生纸差不多。“噢!我托人带给院座的信收到了没有?”他讨好地笑着。

他托人带来了一封信,也随信带来了给陈公博的儿子陈干结婚用的几件黄金首饰和几段毛料布匹,但当着莫国康和徐康仁的面不便说穿。

“收到了,收到了!士杰兄办事认真,非常守时,你到得最早啊!”陈公博高兴地与倪道烺握握手,回头吩咐文学秘书徐康仁说。“你领倪先生去客厅休息,再安排倪先生的随行人员去市府接待处。”

接踵而来的是江苏省主席高冠吾。他五十二岁,比倪道烺大一岁,但显得比他年轻。二十八年前,他保定军官学校毕业之后,历任广州江防司令部参谋长和代司令,陆军大本营咨议,广东省航政局总监,湖南省政府洪江市政厅长,贵州督军公署参谋长,左翼军总参谋长,第十军副军长,江左军左翼指挥官,徐州警备司令。一九三七年十二月投降日本侵略者,先后任南京维新政府绥靖部长,南京特别市市长。投靠汪精卫之后,任中央执行委员、中央政治会议委员、军委常委,半年前接替任援道当了江苏省省主席。按照他自己的话说是:“年纪不小,学问不低,资历不浅,地位不高。”他估计在宦海仕途没多大油水可捞了,就拼命聚敛财富。他手下的财政厅长是董修甲,民政厅长是蔡洪田(字景瑛),教育厅长张仲寰(字淼泉)。江苏人民痛恨他们凶狠的搜刮,取其姓名的谐音编了四句话:“总搜刮(董修甲),赚金银(蔡景瑛),装满船(张淼泉),缴官府(高冠吾)。”据日本侵华军总司令部编印的秘密资料《南京政府高级官员之政治动态》第五集透露:“高冠吾先生在江苏执政两年零三个月,聚敛稻谷五千担、黄金近千两,在其故乡崇明岛广置田地和大兴土木。”《动态》对此表示不满:“但南京政府仍然信任他,又让他当了江西省省主席。”

“欢迎冠吾兄的光临!”陈公博见西装革履的高冠吾走下车来,大步迎上去。他从高冠吾手中接过一只精制的小皮匣子和一片铜钥匙,感到里面沉甸甸的,从那片铜钥匙和对方的眼神中已知其中奥妙,又在刚才说的那句话前面加上个副词:“热烈欢迎冠吾兄的光临!”高冠吾贪得无厌,必须在南京政府里寻找保护伞,对陈璧君、陈公博和周佛海等人不能不孝敬一点,这回送给陈公博的是十根金条。陈公博见徐康仁往这边走来,赶忙把铜钥匙塞进口袋,将皮匣子交给莫国康,示意她提上楼去。

接着来的是风流倜傥的顾宝衡。他与莫国康是大学时代的情人,因她不忘旧情,着力向陈公博推荐,又经陈公博说服汪精卫,半年前让他当了粮食部长。他春风得意,平步青云,三十八岁由中学校长跻身于高位,目空一切,自诩为“南通一雄”。他已经腆起肚子,秃了头顶,一副大富大贵前途无量的模样。

“尊敬的院座!几个月不见尊颜了,近来贵体好吗?”顾宝衡胳肢窝里夹个皮包,笑逐颜开走向陈公博,双手握着他的右手久久不放。他孝敬陈公博的是一叠美钞,放在提包里,暂时不便拿出来。

“好,好,身体还算好!”陈公博出于礼貌,仍称年纪比自己小的顾宝衡为兄,“欢迎你,鉴深兄!”他用习惯性的眼光,盯着对方的那只皮提包。

顾宝衡回过头来与莫国康握手,四目相对凝视,眼神里有着不可名状的情和意。

又过了三分钟,后宫淳和他的助手布施宏一郎少将,以及青木一男才同车抵达。顿时,庭院里出现一方表面热情而实际冷漠,另一方表面尊敬而实际藐视的复杂气氛,只是双方都老奸巨猾,掩盖了实质性的东西,使直觉丧失正常功能,但是谁都心中有数。

“热烈欢迎后宫总参谋长阁下、布施将军阁下、青木先生阁下第一次来上海做客!”陈公博满面笑容迎上去,“三位惜阴如金,时间排得非常紧凑,邀定九点开会,你们八点五十八分到,非常准时!”接着,他介绍其他中国人与三个日本人见面。

客厅十分宽敞。饰有素淡花纹的天花板上,吊着四盏大玻璃罩圆形灯。四盏吊灯一齐发出柔和的光亮,驱散了阴天带来的昏暗。洁白的墙壁正面,放着一张长约八尺、宽二尺、高三尺的云石面曲腿桌子,上面穿插摆着三盆君子兰和两盆盛开的玫瑰花。花盆上方是汪精卫书写的一幅中堂,上书“和平反共建国”六个行书大字。内容虽然反动,但笔力生动凝练。中堂上方挂着一面圆形时钟,钟面上的秒针、分针、时针像赛跑似的往正九点奔去。左右两边墙上分别挂着两幅山水画和两幅花鸟画。与中堂相对,挂着一幅彩色美人画,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那双令人心摇神荡的明眸都会深情地瞟向你,就像热恋中的美女穷追意中人不放,叫你感到不自在,意志再刚强的男性也会变得软化,变得中气不足。艺术的魅力,竟是如此神奇!

客厅的地板上,满满地铺着绿色地毯。八张天蓝色单人皮沙发,以一盆怒放的鹅黄色龙爪菊为中心,围成一个大圆圈。每张沙发前面,放着一张铺着洁白桌布的小圆桌,上面摆着香烟、水果、点心和一杯热茶。所不同的,是莫国康、徐康仁和布施面前的圆桌上多了一个记录用的笔记本。

坐在陈公博左右两旁的后宫和青木望着坐在对面下方的莫国康,觉得这客厅的布置与她一样,玲珑,秀丽,文雅,端庄。

大圆钟沉重地响了九声,陈公博用比钟声更沉重的语调宣布开会。他说:“今天的会议很重要,本应由汪委员长在南京主持召开,因他赴广州巡视去了,按照汪委员长的意见,由我代他主持,因近来公务冗繁,只好有劳三位日本朋友风尘仆仆来上海,敬希原谅。”他话锋进入正题:“乡间农夫的稻谷收割已经结束,正是征购粮食的大好时候。今天会议的中心议题,是磋商江苏、安徽的粮食是由两省省政府出面征购好,还是由日本驻华派遣军总司令部出面征购好,征购的价格怎么确定等问题。”他的脸转向左又转向右,“好,下面先听听后宫将军阁下和青木先生阁下的意见。”

“陈院长阁下和在座的中国朋友的意见呢?”后宫全副武装,冠冕堂皇,一副“引而不发跃如也”的姿态。他二十二岁毕业于日本陆军大学第十七期,先后任日本内阁陆军省人事局长、军务局长、第十六师团长、伪满洲国警备总官、驻绥远陆军最高指挥官,前不久继坂垣征四郎任驻华侵略军总参谋长。三十年军事生涯,特别是近四年枪林弹雨的磨砺,使他养成一副勇猛顽强,狡诈多疑,藐视一切,表面上却总是和颜悦色,显得十分亲热的伪善性格。他见在座的中国人迟迟不开口,笑着说:“随便说,我们是好朋友嘛,不要有任何拘束。”听语气,仿佛他是会议的主持人。

高冠吾扫了陈公博一眼,见他正看向自己,干咳两声调整一下思维系统,说道:“我的意见,江苏、安徽两省的粮食还是与过去一样,由皇军总司令部按时价付款,由我们两省省政府出面征购好。我们一定以最快的速度,将最好的稻谷,如数送到总司令部所指定的皇军驻地。”他接下去说了一番逻辑混乱的话:“日本皇军帮助我们建设美好生活,也就是日本朋友常说的‘王道乐土’,我们有责任把粮食送到皇军手中。如果由皇军操劳征购粮食,我们深深感到过意不去。”他知道,如果由日军直接出面征购粮食,势必横征暴敛,除了已经进了仓库的田赋谷,他高冠吾再捞不到别的油水。

陈公博也有同感。因为江苏、安徽是沦陷区的两个主要产粮省,是南京政府的官员和军队食粮的主要来源之地。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很欣赏高冠吾的发言。

“我同意高先生的意见。”倪道烺有着与高冠吾同样的顾虑。他补充说:“如果由皇军直接出面征购粮食,会引起老百姓的误会呢!”

“什么误会呀?”青木眉峰一挑。他从十八岁考入日本京都大学经济系开始,至今三十三年,一直从事如何从中国掠夺财富的经济研究。他历任日本内阁理财局长,以充分利用中国东北地区资源为宗旨的日本内阁满洲事务局长,阿部信行内阁大藏相,有着从鸡脚杆上刮出四两油的本领。现在,近卫首相派他任汪精卫集团经济总顾问,其目的不言而喻。“什么误会呀?倪先生!”

他那平静的语调里,带着威胁的口气。

“因为中国是个主权国家,由皇军出面征购粮食,老百姓会做何感想?共党分子和好战分子会做何种严厉的抨击?可想而知。”倪道烺的话是从胆边发出来的,准备冒几分风险。

“哈哈!”青木怪兽似的一声大笑,笑得在座的几个中国人心里一震。“中国是个主权国家?不错,帝国也是这样认识的。虽然帝国皇军占领了大半个中国,但毕竟还有中国人自己的政府存在。”他下边的话说得更加刺耳:“但是,每个中国人都知道南京政府是怎样成立的,又是怎样巩固和发展的。具体地说,没有帝国的支持,会有南京政府吗?没有皇军的维护,会有南京政府的今天吗?”他从陈公博等人的表情中意识到了什么,语气又变得委婉而甜蜜起来:“南京政府与帝国政府的关系,是隔海相望的亲兄亲弟关系。江苏、安徽两省的粮食征购,不论是由哥哥出面,还是由弟弟出面,都是名正言顺的事。”

“至于共党分子和好战分子会怎样抨击,那是意料之中的事,因为他们一贯敌视你们的‘和平反共建国’这一大政方针。”后宫不以为然地说,“对敌人的鼓噪,可以充耳不闻,可以置之不理!”他还是那样和颜悦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