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汪精卫第3卷:矛盾三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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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脚踏两只船(1)

时令处于小暑与大暑之间,正是盛夏季节,天气热得发了狂,到处散发着燃烧似的气息。

南京街道两旁的树木,都像发瘟似的,叶片萎靡不振地蜷缩起来,枝头一动不动,无精打采地低垂着。

汪精卫躲在徐珍的办公室里,如同蹲在闷罐里那样憋气,那样汗流涔涔。他两只失神的眼睛望着窗外,见好些甲虫和苍蝇在空中乱飞,仿佛在热魔的巨掌中垂死挣扎。它们那微弱而可怜的嗡嗡声,使他觉得阴惨惨的,仿佛有一群鬼魂在他身旁悄声说话,似乎在议论他的处世为人,在评说他的功过是非,在预报他的吉凶祸福。总之,这样的鬼天气,使他心塞气闷,使他心烦意乱,使他心碎神摇,感到做人太受折磨,太没意思,不如死了好。

“璧君,徐珍,你们两个都来一下!”汪精卫愁肠万转,仿佛跟谁都过不去,气恼地从睡椅上竖起上半身,变躺势为坐势,手中的嫩叶蒲扇,很有声响地、胡乱地在腹部和大腿处拍着,好像不是扇风,而是在驱赶叮在身上的蚊虫。

“来了,四哥!”陈璧君心情不安地来到丈夫面前,将一张藤椅拉到距离他两步远的地方,手里摇着牛骨把白天鹅羽毛扇,与他面对面坐下来。

往常,她因爱情残缺的痛苦,每月的下半个月她不见徐珍的面。这两天,她见丈夫动不动就发无名火,成天唉声叹气,甚至说几句悲观厌世的话,这可把她吓坏了,心中的恐惧和忧虑驱使她来到徐珍的住房,与徐珍一道照顾他,安慰他。

“来了,先生!”徐珍惶惑地将藤椅拉到丈夫左边坐下,从丈夫手中要过蒲扇,一个劲地给他扇风驱热。

“什么事?四哥。”陈璧君望着丈夫憔悴的面容,又感到一阵心痛。

“你们姐妹俩做好一切准备,随时与我一道去法国或德国定居。”汪精卫无限悲伤,“孩子们大都长大了,最小的女儿文恂也有十四岁了,他们各有自己的抱负和志趣,愿意随我过亡命异国的生活也可以,愿意留在国内也可以。”他提醒说,“若留在国内,要想到后果,也就是蒋介石会对他们怎样,璧君你,可以分别找几个孩子征求意见。”

接着是一阵难以忍受的沉默。“四哥你不必这样。”陈璧君柔情的语气里隐藏着深深的痛苦,“尽管日本又通过交通银行董事长钱永铭、金城银行总经理周作民与蒋介石勾勾搭搭,尽管铃木贞一为了诱惑蒋介石,在重庆说过坚决取消南京政府的话,也尽管日本至今没有公开从外交上正式承认我们的新政权,我们的事业还不至于严重到釜中游鱼的地步,严重到我们一家在中国无安身之地的地步!”

“君姐说得对,先生你想开一点。”徐珍两只美丽的眼睛流露出惊疑和恐惧,“支持先生在中国建立新的中央政府,是在御前会议上经过天皇陛下批准的。米内内阁虽然在七月十六日辞职,但下一届内阁不管是由什么人组成,绝不会轻易做出取消南京政府的决定。”

“唉!不能想得太乐观。”汪精卫越想越害怕,“两天前,丁默邨先生从香港带回的情报,我给你们姐妹俩看了,铃木在重庆发表同意取消南京政府的言论,难道是偶然的吗?臼井茂树在澳门与陈超霖的对话,难道不值得我们深思吗?唉!”他长叹一声,然后痛苦地连连摇头。

原来,丁默邨曾经花费二百两黄金买通日本驻香港领事馆秘书川岛幸太郎,弄到六月二十日日本代表与蒋介石代表在澳门秘密会谈的记录,其中有臼井与陈超霖一段关系到汪精卫政权,以及汪精卫本人的前途命运的对话。臼井说:“汪精卫先生是帝国的老朋友,我们不忍心抛弃他。如果重庆和南京两个政府合并,请蒋介石先生给汪先生以适当的地位。”陈超霖说:“重庆与南京两个政府水火不相容,不是与它合并,而是坚决取消它。汪先生在中国已经声名狼藉,蒋先生不能再安排他当什么官。”臼井说:“如此说来,一旦南京政府不存在,重庆政府可能会驱逐汪先生,甚至会处死他,是吗?”陈超霖说:“这是中国的内政问题,重庆政府会按照中国的国情和民情正确处置他。”

这些话够刺激汪精卫的了!它无异于死刑的预判书。更使汪精卫痛心的,是两人的话就这样结束,臼井丝毫没有站在他汪精卫的立场争论几句,话题就转到承认伪满洲国问题上去了,犹如一脚踢开只看门狗那样无足轻重!因此,近两天来,汪精卫一直两眼失神,不是默默地坐着,就是呆呆地站着。由于极度的痛苦,他嘴唇不时地颤抖着,有时甚至不能自持,一拳砸在桌子上,失态地高声自言自语:“声名狼藉,驱逐,处死!”猛地又一拳头砸在桌子上,喊道:“妈的!抛弃,抛弃,你臼井居然用‘抛弃’两个字对待我!”

“抛弃”二字道破了汪精卫政权与日本政府之间的主仆关系。如同癞痢头忌讳别人说“电灯泡”和“夜光体”一样,汪精卫忌讳别人说“木偶戏”和“儿皇帝”,他对日并使用“抛弃”二字十分恼火和反感!

但是,“抛弃”二字又使汪精卫看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过去,日本认为扶植他对日本有利,就使用种种手段迫使蒋介石屈服。如今,日本认为由蒋介石出面主和对日本更为有利,必然会抛弃他。在梳理繁乱的思想之余,他终于意识到了,从目前形势看,不是解散重庆政府就是解散南京政府,二者必居其一。

他想到这里,惶恐地望望陈璧君,又侧过脸望望徐珍,说道。“你们姐妹俩,不能想得太乐观,也绝不能想得太天真!一定要做好一切准备,随时跟我离国出走!”

“虽然日本又背着我们,通过钱永铭和周作民与重庆密来密往,但它们之间仍然是抱着敌对态度。”陈璧君安慰丈夫说,“日军在占领宜昌之后,这两天又沿着长江西进骚扰秭归。据西尾总司令说,如果蒋介石仍不屈服,日军将继续沿着长江西进,经巴东、巫山、奉节、云阳,直到万县,威逼重庆。不管怎样,日本仍然向着我们,至少在目前如此。”

“还有,日本海军已于七月十二日,全面封钱了浙江、福建沿海交通。”徐珍补充说,“今天清早,我们的中央通讯社收到路透社的消息,英国政府已经宣布,从昨天(十七日)凌晨一点起,封锁滇缅公路。总之,形势仍然对我们有利。”

“可以预料,蒋介石绝不会屈服。从抗战三年多来的历史证明,日本没有那分能耐摧毁重庆政府!”汪精卫分析着,判断着,眼睛里流露出绝望的表情,“你们不听我的话算了!到时候,我会像明末朱由检那样,先把你们两个杀死,再把子女们杀死,然后我自杀。”他的心因极度悲伤而颤抖起来,鼻子一阵阵发酸。

夫妻双方的彼此都是一面明镜,能够清清楚楚照见对方的心,在陈璧君和徐珍的记忆里,丈夫说日本若不支持他就出国定居的话已不止一次,但那是气头上的话。他这回提出自尽,的确是感到绝望的哀鸣,这使她们无比悲痛。人在极端悲痛时难免要哭,尤其是女人。妻妾俩哭得伤心极了,幽幽咽咽哭得浑身发麻,哭得房间里充满了生离死别的悲哀气氛。

汪精卫见妻妾俩既要尽量发泄内心的悲伤,又要尽力抑止哭出声来,口眼憋得像患抽风病,身上的肌肉憋得忽紧忽松,整个躯壳和灵魂成了痛苦的化身,他不禁产生一阵不可名状的哀戚,仿佛自己已经走到了绝境,用类似朱由检拔刀杀公主时发出的“汝为何生吾家”的悲叹,伤心地说:“唉!你们姐妹俩为何要做我的妻子?”

“别说了!我与四哥你一道死。”陈璧君哭得更伤心了。

徐珍为了表示自己的贞烈,不得不呜咽着说:“我也与先生一道死!”她今年才二十八岁,尚未尝够人生的滋味,她要继续自己的终身。

这时,有人轻轻敲门。仿佛催命鬼来了似的,汪精卫和他的妻妾都不由自主的一怔。

“谁呀?”汪精卫瓮声瓮气地问。

“是我,汪主席!有重要事情向您报告。”汪精卫听声音,知道是前天上任的外交部常务次长周隆庠来了。

陈璧君和徐珍抹着眼泪,不好意思地躲到隔壁的书房去了。

“请进。”汪精卫为了不影响部属的情绪,不得不强打起精神。“请坐。”他装出一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的泰然样子,但是,脸上的愁云未散,胸中的痛苦未已。不过,旁人很难觉察得出来。

周隆庠坐下来,惊疑地说:“报告汪主席,钱永铭先生和周作民先生来了,说带来了蒋介石给汪主席的亲笔信,要求谒见汪主席。”

汪精卫一愣,一惊,又一喜。不管怎样,在这时候,蒋介石能够委托日本信得过的两个银行家携带他的亲笔信来见自己,总是好事。更何况,这两个银行家还是他的好朋友。他逃到河内之后,正处于困难时期,以钱永铭为首的交通银行派总经理唐寿民与周作民一道,各带三十万元法币去河内看望过他。可以预料,不是对他汪精卫有利,钱永铭和周作民是不会来南京的。他好像在黑夜里赶路迷失方向,偶然发现一点灯光,又好像面临一堵无法攀越的绝壁时,突然发现可行的出路,心中抱着一线希望。他决定热情接待这两位不速之客。

“钱先生和周先生现住在哪里?”汪精卫边问边看手表,时间是上午十点。

“在外交部。”周隆庠说。

“你陪同钱先生和周先生来,我在楼下会客室接见他们。”汪精卫想到周佛海正在主持中央警税学校干部训练班开学典礼,褚民谊去广东视察去了,只有陈公博在家。吩咐说:“请通知陈院长来,你和他一道参加接见。”

“是否通知夫人参加?”周隆庠以为汪精卫忽视了陈璧君。

“噢,她,她等会就来我这里。”汪精卫微皱着眉头沉思一会,又吩咐说,“你下楼后到侍卫室找到桂连轩侍卫长,要他负责去饭馆定一桌高级筵席,十一点五十分以前送来。”

陈璧君和徐珍躲在书房里,对发生在隔壁房间里的事情听得清清楚楚。

周隆庠走后,她们怀着惊喜的心情来到丈夫面前。汪精卫见妻妾俩脸上留着泪痕,吩咐她们去洗个脸,准备高级茶点,与他一道接见钱永铭和周作民。

陈公博来到会客室约五分钟,周隆庠陪同两个银行家来了。

钱永铭又名新之,浙江吴兴人,虽然年过花甲有五,但看去只像年近半百的中年人。周作民是江苏淮安人,比钱永铭大一岁,似乎比钱永铭更年轻。他们是江浙两省著名的金融资本家,虽然腰缠万贯,但都衣着朴素,犹如两个老私塾先生。

“热烈欢迎二位光临南京做客。”汪精卫显得很激动,“去年二月,当我和我的同仁们旅居安南河内,处在最困难时期,承蒙新之兄和作民兄解囊相助,我再次表示衷心感谢。”他脸上堆着笑,但陈璧君和徐珍发现,仍有片片愁云从他脸上掠过。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钱永铭笑眯眯地点着一支香烟。“去年二月,寿民兄代表我去河内谒见汪主席时他就说过,因为以您为首的一批中国有识之士所进行的和平事业是伟大的事业,深深感动了交通银行的同仁们,在经济上给予一点微薄的支援,理所当然。”

“那次我也对汪主席说过,除了支援您的和平事业以外,还表示我个人的一点报答。”周作民情真意切地说,“因为我在辛亥革命后不久,供职于南京政府时,就承蒙汪主席的教诲和栽培,只是三十万法币不能报答阁下恩情之万一!”他说的是经汪精卫向孙中山推荐,让他在南京政府财政部先当科长、后当司长的一片深情。

“我也曾经多次说过,那是作民兄自己的造化,更不足挂齿了。”汪精卫语气淡淡的,滋味浓浓的。

“二位馈赠的都是三十万法币,在关键时刻,就是三十元,也是雪里送炭,没齿不忘呵!”陈公博感激地说。他显得很乐观,面临当前的严重局面,没有汪精卫那样忧心如焚和悲观厌世,因为他与宋子文有默契,虽不能说身在曹营心在汉,但也与重庆藕断丝连。

“为人在世,雪里送炭恩难忘,过河拆桥仇难忘。”陈璧君为了从两个银行家嘴里获得所需要的东西,开始施展笼络术,“为了感谢钱先生和周先生的支持,汪主席和陈院长几次说过,如果二位愿意来南京共事,请二位都任财政部次长。”

自古以来,官位和权势,总是具有最迷人的魅力。许多人为了得到它,不惜卖身投靠,不惜出卖灵魂,不惜付出任何代价。这也难怪,因为有了它,国家的可以化为私人的,别人的可以变成自己的。

钱永铭这一辈子只当过有职无权的国民参政会参政员。如今,汪精卫把财政部次长这个高级肥缺送给他,乍一听,有一种似梦非梦,似真非真之感,半信半疑地说:“那是汪主席和陈院长开玩笑吧!”

“不是开玩笑,是真的!”汪精卫亲切地说,“新之兄和作民兄既然已经光临南京,也就省了我们力为劝驾之劳。”

“唉!老了,不中用了,恐怕胜任不了呵!”钱永铭一腔热血往上涌,脸庞又红又热。

“老当益壮。”陈公博满腔热情地说。

“作民兄该不会推辞吧!”汪精卫微笑着问。

“若说老,我比新之兄还大一岁,可是陈院长却说‘老当益壮’,这就把我的嘴堵住了。”周作民感到管银行比当财政部次长更实惠,“好,我不推辞,就来帮助汪主席管管银行吧。”

“我们的中国银行才成立不久,正缺少董事长,真是求之不得啊!”汪精卫显得很高兴。顿了一下又问:“二位计划什么时候就职?”

“我和作民兄正肩负着一项特殊任务,具体就职时间等任务完成了再定。”钱永铭兴奋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