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汪精卫第3卷:矛盾三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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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在日本外务省(1)

九月的东京,树上的知了仍然拉着长声,得意地叫着,仿佛为自己生存在一个秋凉姗姗来迟的国度而骄傲。

日本外务省办公楼的窗外,几棵木槿都满树繁花,它们那绿意很浓的叶子与淡红色的花朵,相互争芳斗艳。只有上午八九点钟才有的清风,带着淡雅的木槿花香徐徐飘来,令人醺醺欲醉,加之催眠似的蝉声,即使是精力充沛的人,也想恬适地睡一觉。

美静子接过电话,迈着轻盈盈的步伐,跨过六尺来宽的走廊,向门户相对的外务相办公室走去。她三十岁了,但从未生育过的身体,仍保持着少妇的风姿绰约。她走进外相办公室,见松冈洋右的书案上摞着一叠待批阅的文件,他用支撑在书案上的右手托着脸颊,闭着眼睛,似乎在冥思苦想,又似乎在闭目养神。其实都不是,他那挂在嘴角的涎水告诉她,他睡着了。她不由得停止了脚步。作为松冈的秘书和姘妇,她深深知道他的工作太繁忙了。近十天来,随着日本政府向东南亚诸国的侵略计划的出笼,外务省的工作量几乎增加一倍,而两个外务次官为了求得德国和意大利对日本南侵的支持,泽田廉三去了柏林,谷正之去了罗马。因此,外务省的主要工作就压在松冈一个人身上。他每天的工作都从清早延续到第二天凌晨二三点,才倒在美静子怀抱里睡一觉,天刚亮又拖着精疲力竭的躯体处理公务。美静子自从丈夫于三个月前应征入伍,去南京侵华军总司令部任军医以来,她把自己的办公室兼做宿舍,与松冈成为实际上的夫妻。近来她见松冈那又黄又瘦的脸上,皱纹明显地增加,两眼充满了血丝,眼皮沉重得眨动一下都很艰难,年过半百的人却是一副花甲老人的神态,就产生一种不好意思的心痛。

“外相您度过一天仿佛度过一年似的,老得好快啊!”今天凌晨三点,当松冈连衣服也顾不及脱掉,就疲惫不堪地往美静子的床上一倒时,美静子痛惜地说。

“你嫌我老了?”松冈很敏感,但他那半睁开的眼睛很快又闭上了。

“不!就是您比我大四十岁我也不嫌您老呢!何况您只比我大二十。”美静子柔情地轻轻抚摩着他的额头,“我担心您这样劳累下去,身体非垮不可啊!”

“你知道,我是被天皇陛下誉为‘大和民族骄子’的人,又是陛下亲自提名让我出任外相的,为了实现陛下梦寐以求的大东亚共荣圈,为了实现陛下批准的早日结束中国事变和皇军南进两大战略计划,我就是少活十年也感到荣幸呢!”松冈张嘴打了几声很响的哈欠,以勉强支持把话说完,“同时,近卫首相也十分器重我,我得多管点事。”

“我明白。”美静子给他解衣扣,“和衣睡觉不舒服,让我帮您把衣服脱下。”

“不用了,这样起床省事,反正我没有精力满足你。还有好多文件没看,天一亮你就喊……”松冈呼呼入睡了。

美静子想到这里,真不忍心喊醒松冈。但是,英国驻日大使克雷吉打电话来,说要立即会见松冈,将英国外务大臣艾登写给松冈的一封内容重要的信件递交给松冈,又不得不把他叫醒。

“外相,外相!”美静子轻声叫着。但是,他毫无反应。她又连叫两声,声音提高了些,但仍没有反应,才伸手把他摇醒过来。

“噢!大天亮了,你怎么不早点叫醒我?”松冈从睡梦中惊醒,以为自己正睡在美静子的床上,仿佛患梦游症似的起身往外跑,“我的书案上还有好多文件等待我批阅哩。”

“这就是外相的办公室,您到哪里去?”美静子一把拉住松冈,心里暗暗好笑,“不是大天亮,已是上午八点五十分了。”

“噢,我真睡糊涂了。”松冈幡然醒悟似的拍拍额头。

“有什么事吗?”

“若没有事我不会叫醒您。”美静子将克雷吉要求立即会见他的事告诉他。

“请打电话给克雷吉先生,我九点接见他。”松冈想到近来日本与英国之间的不正常关系,需要认真对待克雷吉的会见。

“你打了电话,给我打盆冷水来,让我洗个冷水脸提提神。”

克雷吉年纪四十出头,几缕稀疏的黄头发徒劳地盖在那过早谢顶的天灵盖上,两只深邃的眼睛闪着精明的光亮,那笑起来总是微微向左翘起的嘴角显出他倔强的性格,那又黄又密的络腮胡须增添了他刚毅的男子气。自从一九三九年九月十一日出任驻日大使以来,他已经与日本内阁的三任外务相打过交道,要数松冈最难对付。因此,他每次与松冈打交道之前都有一番准备。

随同克雷吉来外务省的是他的年轻助手史密尔,随同松冈接见克雷吉的是美静子。他们的任务是把双方交谈的内容记录下来。

克雷吉与松冈见面后,相互说了几句礼节性的外交语言,史密尔就把克雷吉回国述职带来的艾登的亲笔信递交给松冈。

艾登的信对日本于九月二十三日,由日军第五师团从中国和安南边境的镇南关,由第六师的三个步兵大队,从海防分两路同时进军占领安南北部地区的侵略行为提出抗议,要求日军立即撤出安南,以维护东南亚地区的和平。

同时,要求日本以严肃的态度,寻找一个月前在东京失踪的汉德威的下落,并限定在半个月内安全护送汉德威返回重庆。如果日本政府对上述两点要求置若罔闻,英国将做出适当的反应。

“适当的反应?”这是松冈最怕听到的一句话。他看了看艾登的信,心中感到有种强烈的压抑,躯体上的疲劳一扫而光,变得亢奋起来。但是,他脸上却是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

“请大使阁下转告艾登外交大臣阁下,日本政府派军队去安南北部,是接受法国政府的委托代为管理该地区所采取的行动。详细情况,相信阁下已经从九月一日公布在日本报纸上的鄙人与法国驻日大使亨利先生会谈达成的《松冈亨利协定》中知道了。”松冈冠冕堂皇地辩解说,“日本政府出于对法国政府的友好,同意代管安南北部到日本解决中国事变为止。所以,日本派军队去安南北部地区进驻,不是占领;是代管,不是侵略。”

“谢谢外相阁下的解释。”克雷吉淡淡一笑,“贵国军队开赴安南北部是进驻和代管,还是占领和侵略,没有必要在词语上争论,看问题必须透过现象看本质。”他沉思片刻,“请问阁下,贵国的这一行动,难道仅仅是朋友之间的帮忙代管吗?”

“当然,也为日本更有效地切断安南至中国云南的水陆交通运输线创造了条件。”松冈阴沉地说,“虽然法国政府于六月二十一日凌晨宣布封锁安南至云南的交通线,但由于法国驻安南总督府的某些官员接受重庆政府的贿赂,仍然有不少援蒋物资偷偷地运往云南。”他斜着眼睛瞟了克雷吉一眼,“由于贵国政府对敝国的友好支持,于七月十七日封锁了滇缅公路,我们再一次表示感谢。但是,恕我直言,贵国驻缅甸总督府的某些官员同样有接受重庆政府贿赂,将一批援蒋物资偷运云南的行为,恳望贵国政府予以制止。”

克雷吉在心中冷笑一声,说道:“鄙人负责向敝国政府转告阁下的意见,如果确有其事,我们一定严肃处理。”

“请阁下将敝国派军队去安南并非侵略的事,一并转告贵国政府。”松冈试探性的提出来。

“如果我接受外相阁下的这一意见,我就会受到艾登先生撤职查办处分。”克雷吉收敛笑容,耸耸肩膀,两手一摊。

“阁下这话是什么意思?”松冈的声音里有着干这一行的人常有的戒备。

“我的话很容易理解。”克雷吉用委婉的语气,揭露日本入侵安南仅三天,就有一大批安南出产的煤、铁、锡、铝、锌等矿石和铁木、红木、柏木等物资堆积在东京湾港口上,以及东京市面上到处出现饱经饥饿之苦的市民,长蛇阵似的持票证排队购买每人限购的两斤安南木薯淀粉和一斤安南大米等情况之后,揶揄地笑着说:“如果我按外相的旨意行事,那就等于把自己的脑袋长在阁下的肩膀上。”

日本侵占安南北方地区,除了物资上的掠夺,还有两个罪恶的阴谋。第一步是在这里建立一个空军基地,计划以更残酷的轰炸迫使重庆政府屈服。这一点,也许克雷吉没有意识到。第二步,日本将把安南建设成南侵的军事基地。这一点,克雷吉是十分清楚的。但他遵照艾登的嘱咐暂时没有揭露,等观察一段时间再说。这正是英国坚决反对日本入侵安南的真正目的,因为日本南侵必将严重影响英国在东南亚地区的切身利益。

松冈听了克雷吉一针见血的揭露,如同嚼蜡似的不是滋味,如坐针毡一样不自在,也感到很恼火,很想回敬克雷吉几句不客气的话,又感到有失礼节。但是,他见克雷吉的揭露只说到掠夺这一枝叶问题,而没有谈及军事基地的根本问题,认为艾登和克雷吉政治上不敏感,好对付,又似乎获得几分安慰。不过,他又暗暗提醒自己,不能大意。

“鄙人对大使阁下的坦率表示赞赏。”松冈的面部表情是黯然而僵滞的,带有几分脸谱式的微笑,“在敝国代管安南北方地区期间,我们得付出代价建设它,我们从那里运来一点矿石、木材和粮食,这是正常的等价交换,是征得法国政府同意的,任何第三国都无权干涉。”他沉思片刻,“这与贵国从东南亚地区运走的东西相比,只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哈哈!”他以大笑掩饰着自己的针锋相对和狡辩。

“敝国作为维护世界和平与人类利益的一员,对贵国在安南北方的所作所为有责任提出抗议。”克雷吉一阵短暂的尴尬之后,理直气壮地说,“至于阁下说到敝国从东南亚地区一些国家运走一批物资,那是因为它们是敝国的从属地,可以说是一个国家的地区之间的物资交流,这与贵国从安南运走东西的性质迥然不同。而敝国在这些从属地的建设投资数字相当可观,纵令贵国今后在安南付出的建设代价再大,若两相比较,更是九牛一毛啊!”他也大笑一声,“哈哈!”

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集团,任何一个国家,总认为自己的存在是天经地义的,自己的所作所为是无可非议的。

“好了,好了,贵国从东南亚地区运走的东西再多,是贵国的内政问题,我们不予干涉。”松冈执着地说,“至于贵国政府要求敝国立即从安南撤军,我们不能接受,因为这样做违背了《松冈亨利协定》,将会引起法国朋友的严重不满。”

其实,法国政府是何乐不为:一个月前,当日本向法国提出占领安南北方时,贝当政府坚决反对。后来,日本通过德国向法国施加压力,以德国在法国的占领区将由原来的五分之三扩大到五分之四进行要挟,贝当才屈服下来,签订了损害法国和安南利益的《松冈亨利协定》。

“至于贵国驻华使馆官员汉德威先生在东京失踪的事,实在令人遗憾,敝国政府已向贵国政府多次表示歉意,也多次向汉德威先生的亲属表示歉意。”松冈满口外交性的安抚语言,“对于汉德威先生的下落,我们已动员各方面的侦破力量,正在想方设法地寻找他。贵国政府和汉德威先生的亲属可以放心,汉德威先生肯定还生活在日本。”他想到与汉德威同时同地失踪的章友三,通过什么反蒋拥汪组织落在汪精卫集团手里,汉德威也一定是这个组织抓走的,至今没有发现他的尸体,肯定还活在人间,但是,经过日本宪兵和各个特务组织的多方侦察一无所得,日本政府感到十分棘手。

克雷吉作为英国驻日使节,对安南问题的立场观点已经阐明了,尽到了自己的责任,故对松冈的强词夺理也不再进行驳斥。但是,他对松冈关于汉德威问题的不着边际的答复,就不得不说几句重话,他说:“阁下对汉德威先生失踪的答复,可以说是老生常谈,鄙人已经听过多次了。我们不需要任何安慰,而需要人,需要一个活着的汉德威!贵国这种任意违反国际惯例绑架外交使节的行为,实在令人发指,敝国政府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包括时间上的限度。艾登先生给阁下的信已经明确表示,如果贵国在半个月内不将汉德威先生送回重庆,对敝国关于安南问题的严正立场不予理睬,我们将做出适当的反应。”

松冈的心往下一沉。他很想了解英国的适当反应的具体内容,但他知道这是外交手腕,即使克雷吉知道也不会说。他揣摩着,英国与日本没有经济方面的合作,也没有签订过任何协约,英国的适当反应无非是重新开放已封锁的滇缅公路。当然,这对日本迫使重庆政府屈服极为不利。不过,日本的南侵计划就包括侵占缅甸,这种不利局面是暂时的。于是,松冈又从沮丧中振作起来,冷笑一声,说道:“请阁下转告艾登先生阁下,不论贵国政府做出任何反应,敝国政府将以严肃认真的态度对待。”

“这是鄙人的职责所在。”克雷吉干巴巴地笑了一声,一种苦涩的感觉在心中强烈地弥漫开来,他为自己没能强有力地制服松冈而感到愧疚。

松冈送走了克雷吉和史密尔不到五分钟,刚从会客室回到办公室,正想将接见英国大使的记录整理一下向近卫首相报告,美静子又接到美国驻日本大使格鲁要求会见松冈的电话。不知是松冈想到美国的强大,还是想到格鲁担任驻日大使八年来所进行一系列卓有成效的外交活动,或者是预感到有种可怕的东西即将出现,他深深感到惶惑不安,神经忽然变得紧张了,马上感觉到疲惫向他袭来,紧绷着的神经又出现了失控的松弛。

“再给我打盆冷水来!”松冈向美静子挥挥手,然后点燃一支香烟,像做深呼吸似的猛吸猛呼几口。

他又洗了个冷水脸,又点燃一支香烟,迈着沉重的脚步和美静子来到会客室,像一团乱麻似的思维尚未理出个头绪来,格鲁偕同使馆三等秘书艾斯皮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