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汪精卫第3卷:矛盾三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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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在同一天(1)

同一天(二十四日)上午九点,在日本首相府的首相办公室。

首相近卫文麿和外务相松冈洋右、陆军相东条英机正围着一张临时绘制的军事地图,在策划着一项新的侵略计划。房间里的气氛,狂喜中包含着野蛮和凶残,庄重中夹杂着骄傲和自豪,飘然中维系着鲁莽和轻率。望着他们,令人想起权力的威严,暴举的残酷。

“我们酝酿的这项新的作战计划,如果能够得到天皇陛下的恩准,二位看,什么时候付诸实现为宜?”近卫的眼神里闪耀着权势和武力的光芒。

“现在正是时候!”松冈爽然地微笑着,“因为盟国朋友德意志帝国,已经为我们占领安南提供了极为有利的条件。”天气的炎热和心头的狂热,使他身上的汗毛孔极大限度地扩张开来,一个劲地冒着汗水。他掏出手帕在额头上擦了擦,继续说:“以贝当元帅为首的法国政府,早在两月以前的六月二十二日就向德国投降了,也就是说,法国随着被德国解除武装而沦亡了。尽管法国的原国防部次长兼陆军部次长戴高乐将军,在英国建立起法兰西民族委员会,经过两个月的努力,组织起一个师的兵力,但实际人数不过七千人,武器装备也很差。戴高乐将军妄图利用这么一支军队去反抗德国,简直是蚯蚓拱石板,可笑不自量。所以,现在正是向法国提出把它在安南拥有的一切权利让给我们的大好时候!不知首相阁下和东条君尊意如何?”

松冈于一八八〇年出生在山口县的一个富商家庭,现在正是花甲之年。他十四岁赴美国留学,七年后毕业于阿勒贡州立法科大学。回国后在外务省供职,历任中国福州和上海总领事,关东督都府外事课长,外务省情报司长,南满铁路公司总裁。“九一八事变”前后,他疯狂鼓吹“满洲者,日本之生命线也!它与日本之关系,犹如心脏与大脑之不可分离,必须极力保卫它,永远拥有它”的侵略论调,因而受到裕仁天皇的赞赏,称他为“大和民族的骄子”。这次,又由裕仁亲自提名让他出任外务相。三十多年的外交生涯,在他身上打下深深的烙印,既显得老谋深算,见风使舵,诡计多端,又显得彬彬有礼,虚怀若谷,和蔼可亲。

没等近卫开口,东条就急不可耐了,坦率而果断地说:“我完全同意松冈君的意见。迫使法国把安南让给帝国,已经是刻不容缓的了,希望首相阁下勿失良机!”他兴致勃勃地摇着白色绸面扇子,得意地摸摸浓黑的仁丹胡须,把滑到鼻尖上的近视眼镜扶了扶,两眼盯着近卫那阴沉沉的脸孔。

“是呀!的确正是时候。但是,要怎样才能获得天皇陛下的恩准呢?”近卫犹疑地说。

“可以从三个方面说服天皇陛下采纳我们的意见。”东条早已深思熟虑了,“第一,帝国占领安南,可以长期封锁安南通往中国云南的水路和陆路交通线,进一步迫使重庆政府向帝国屈服;第二,可以在短时间内,将安南建设成帝国向东南亚诸国进攻的重要军事基地,第三,可以利用安南丰富的矿产资源,增强帝国的经济实力。”他向往着,陶醉着,继续说:“安南北方地区蕴藏着丰富的煤、铁、锡、铅、锌等矿产,这都是十分重要的战略物资。尤其是煤,不仅储量丰富,品质优良,而且便于露天开采。比如鸿基煤田,是东南亚最大的煤田之一,法国每年从这个煤田获得的收入达数千万美元。至于铁矿,仅在北方的北太省就发现了三十多处蕴藏丰富的矿床。森林资源也很丰富,尤其是铁木、红木和柏木,不仅产量高,而且是十分贵重的出口木材。”他说到这里,甜甜地咽了一下,好像饥肠辘辘者幻想着丰盛的筵席。他望着近卫,急躁地说,“我是军人,主张当机立断地干,雷厉风行地干,痛痛快快地干!”

东条十六岁入东京陆军幼年学校,十九岁入日本士官学校,二十二岁毕业之后,当了两年少尉和四年中尉,二十八岁入日本陆军大学。三十岁毕业以后,由少佐逐步晋级为今天的中将,历任驻德国大使馆武官、关东军宪兵司令官、关东军参谋长、陆军省次官、陆军航空总监兼航空本部部长等职。他办事专横,强调所谓闪电效率,有“剃刀东条”的绰号。他比松冈小四岁,因受四十年军事生活的磨砺,加之性情急躁和暴躁,却显得比松冈苍老得多。

东条说的是最能刺激日本首脑人物神经的三根银针。近卫兴奋地点点头笑着说:“东条君的意见很有说服力。”他沉思片刻又说,“我们向法国提出占领安南的要求,德国会支持,法国也不敢违抗。但是,国际舆论将会怎样评论我们呢?”他毕竟是首相,把问题想得复杂一点。

“国际舆论,无非就是三年前骂我们进攻中国一样是什么侵略行为,无非就是当前骂德国占领丹麦、荷兰、比利时一样是什么法西斯行为。但是,我们可以置若罔闻,不予理睬!”

东条不以为然地冷笑一声,“今年七月下旬,美洲国家的外交部长在哈瓦那召开第二次协商会议,通过宣言,宣布美洲国家有权占领欧洲国家在美洲的领地。根据这个宣言,美国武装占领了格陵兰,伙同巴西占领了圭亚那。苏俄也是如此,它占领了芬兰约四分之一的土地,强迫罗马尼亚将比萨拉比亚和北布科维纳两地区让给它,十天前又强迫立陶宛、拉脱维亚和爱沙尼亚三国并入苏俄领土。”他的声音越来越高,似乎不是在说话而是在叫喊:“目前,正是重新分配世界领土的时候,别的国家已在四处扩张,我们不能再犹豫了!”

东条的一席话,如巨石落水,激起涟漪千层,也带来了决定暴举之前特有的一阵沉默。

八月的东京,热浪扑面。近卫的心比天气还要燥热,他蹙眉锁眼,不时地擦着额头上的汗水,说道:“国际舆论骂我们侵略,虽然可以置若罔闻,但毕竟是处境被动。我们最好争取主动,以理服人。”

“首相阁下!这一点我已考虑好了。”松冈微笑着说,“我准备接见法国驻日大使亨利先生,要法国政府发表声明,在它当前自顾不暇的特殊情况下,请求日本代管安南。”他用充满奢望和力量的声音轻轻地说,“如果法国不依从,那就请德国对它施加压力!”

“好!这样名正言顺。相信我们这一计划,也一定能够获得天皇陛下的恩准。”近卫亢奋地叫了起来,“大藏相河田烈君去名古屋巡视去了,等他明天上午回东京就召开内阁五相会议,正式做出决定,然后禀呈天皇陛下圣裁!”

房间里的气氛出现短暂的轻松愉快之后,又变得沉重而烦躁了。一抹欢乐的光彩从近卫、松冈和东条的脸上轻轻掠过,又蒙上了悲哀的影子。因为要武装侵占安南,进而向东南亚诸国进攻,需要从中国战场腾出大批兵力来,于是话题就转入早日结束中日战争这个十分恼人的难题。

“影佐君与臼井君昨天赴重庆,正与何应钦、张群先生会谈,估计近两三天内会有好消息传来。”松冈自信地说。

“这是我们所希望的。”近卫尽量做出不急不躁的样子说。

这时,首相的机要秘书牛场友彦神色仓皇地闯了进来,使近卫等人一惊。

“刚才同盟通讯社收录到德国海通社的一则电讯,说昨天上午十一点左右,影佐先生在重庆机场遭到军统特务的行刺,行刺者当场自杀,影佐先生下落不明!”牛场惶恐地将电讯记录稿递给近卫。他年近四十,仪表堂堂,给近卫当秘书已有十年,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近卫对他必有吩咐,就挨着东条坐下来。

行刺使者,令人难以置信,然而白纸黑字摆在面前,一切都是真实的。在场的人,几乎惊得连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近卫看了电讯,一股气愤的热流呼啸着从心底流过,也显得有些恐慌。他像患了气喘病似的急促地叫道:“这个戴笠,是军统局副局长,是蒋介石先生的亲信,他居然亲自布置行刺影佐君,这还了得!”他身为日本政府首脑和影佐出使重庆的指派者,他的声音使人明显地觉察到,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这件事的发生绝不是孤立的,也绝不是偶然的!”东条脸红脖子粗地咆哮着,“无可置疑,这一定是蒋先生指使戴笠干的!”

“重庆政府公然违反国际惯例,行刺使者,我们绝不能容忍,也绝不能等闲视之!”松冈愤慨地说。

“牛场君,请你通知海军相吉田善吾先生来我这里,研究怎样对待重庆当局这种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卑劣行为!”近卫望着牛场吩咐说,“你也参加研究。”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吉田来了。他今年五十五岁,三十年前陆军大学毕业之后一直从事海军工作,曾任日本联合舰队总司令,去年晋级为海军大将。他看了那则电讯,气恼地说:“对一个战败国的如此胆大妄为,若不给它一点厉害,国际舆论势必说我们软弱无能,也会引起帝国臣民的强烈不满!”

“我的意见,外交和军事双管齐下。”松冈紧绷着脸说,“外交上,以帝国政府的名义,马上向重庆当局提出严重抗议,指责它违反国际惯例,责成它采取得力措施找到影佐先生的下落,确保他和臼井先生的绝对安全。”

“好!”近卫当机立断,“还要加上一条,责成重庆政府在近日内派专人专机,护送影佐和臼井返回香港。否则,由此引起的一切严重后果,概由重庆政府自负!”

“军事上,建议大本营和陆军省发紧急电报给驻华派遣军总司令部,要他们立即派一批轰炸机出发,先在重庆上空盘旋,造成严重的恐怖气氛,然后在重庆四郊进行威胁性和战略性的轰炸!”松冈显得谦虚地一笑,“对不对,请东条君和吉田君斟酌,请首相阁下定夺!”

“完全同意松冈君的意见!”吉田焦急不安地看看手表:“现在是上午十点四十分,行动一定要快,争取在十一点以前用电报把抗议书发出去!”

“同意!请东条君给派遣军总司令的电报通知,也一定要在同一个时间发出去!”近卫的声音是威严的。

“遵命!”东条顿了一会,“不过,事关重大,是否禀呈天皇陛下之后再发?”

“人命攸关,只好先斩后奏了。”近卫的脸色严峻得如同一块岩石,“请东条君马上发,千斤重担全由我承担!”他的举止和神态,全蒙在一层浓厚的、与天皇有着特殊关系的神秘色彩里。

像战争序幕行将拉开,像地震预报行将公布,又像惊涛骇浪行将卷来,气氛严肃而又紧张。

同一天上午九点四十分,在重庆国民党政府军政部接待处二楼二〇五号房间,影佐和臼井隔着一张茶几默默地坐着。这房间是影佐的临时卧室,房间里的陈设十分讲究,有高级皮沙发,有舒适的床铺,有红杉书案和转椅,书案上除了文房四宝以外,还有一尊尺多高的维纳斯石膏裸体塑像,一盆盛开着橙红色花朵的君子兰,洁白的墙壁上,悬挂着中国名家的山水画和花鸟画,以及为了体现中日两国和平相处,两天前由陈布雷撰文于右任书写的一副对联:“我从黄山,携来峨嵋千峰雨,君在樱岛,剪取楚天一片云。”

然而,这一切在影佐和臼井心目中,似乎都在不粘不脱之中,又似乎都在亦虚亦实之间,感到不可捉摸。尽管昨天下午,经过何应钦和张群一再说明,重庆政府绝无谋害影佐之意,一定追查事故的起因和做出严肃处理,并保证他们在重庆期间和返回香港途中的绝对安全,也尽管昨天晚上,何应钦和张群以私人名义设宴为他们洗尘时,又向他们重申这些保证,可是,他们总觉得重庆的一切都是那么虚伪,都是那么不可信赖,总感到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而又是真真切切的危险气氛包围着他们,失魂落魄之感不时地从心底冒起,总有一种可怕的与世隔绝之感在脑际里翻腾。总之,他们的神志已陷于混乱之中。

这时候,影佐和臼井是多么思念他们的亲人,思念他们的近卫首相,思念他们那个从未见过龙颜的天皇,思念他们的日本大帝国!“何先生和张先生约定上午十点半钟来,我们是留还是马上走,应该给他们一个明确的答复。”影佐心情沉重地望着臼井。“我反复思考过了,还是今天下午乘飞机返香港为好。”臼井喟然长叹一声,“唉!走为上策,以免夜长梦多!”

“是的,走为上策。只是这么一走,怎么对得起何先生和张先生呢?他们对我们是那么热情,是那么肝胆相照!”影佐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为难极了,“我与他们毕竟有过三年同窗之谊呵!”

“他们的一言一行是真心实意吗?很难说!”臼井痛苦地说,“古往今来,弑君弑父者有之,杀兄杀弟者有之,何况你们是同窗。不能掉以轻心呵!”

“我虽然也与臼井君一样,有一种危险感压在心头,但是,不能把问题看得那么绝对!”影佐持否定意见,“如果两位学长不怀好意,昨天下午和昨天晚上就会对我们下毒手,可是我们还是安全无恙哩。”

臼井正要反驳影佐的意见,何应钦的秘书王顺民来了,很有礼貌地对影佐说:“报告影佐先生!在军政部当打字员的李玉英小姐,她说她与先生的二夫人是亲表姐妹,要求来看望阁下,可以吗?”

李玉英的确是影佐的中国姨太太严珍妮的亲表妹,三个月以前,李玉英回南京向丁默邨、李士群汇报她与她的同伙在重庆的特务活动情况时,影佐与严珍妮曾热情地款待过她。当影佐知道她打入国民党参政会当打字员时,十分高兴,一再鼓励她为瓦解重庆政府,巩固汪精卫政权做出贡献。临别时,他还将自己使用多年的一支无声手枪送给她。

影佐听说李玉英要来看望她,心里一怔,惶惑地问道:“李玉英小姐怎么知道我来重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