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大学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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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戏剧(13)

我微服出行,在涅瓦大街漫步。皇上车驾在这里经过。全市臣民都脱帽致敬,我也是这样;不过我一点不露声色,不让人家知道我是西班牙国王。我认为当着众人的面马上说明自己的身份是失礼的,因为我的高贵的王兄一定会动问,为什么西班牙国王至今还没有入宫觐见。其实我是应该先进宫觐见的。我之所以一直没有去,只是因为直到现在我还没有一套国王的制服。要是能弄到一件紫红色的宫袍该多好啊!我本想找裁缝定做一件,但他们都是些十足的笨蛋,况且他们全不关心自己的工作,都热衷于投机谋利,多半总是在街上铺石子。我决定把一件总共只穿过两回的新制服改成宫袍。由于生怕被这些坏蛋搞坏掉,我决定关起门来自己缝,不让别人看见。我用剪子把它全部剪开,因为需要彻底重做,使整个呢子呈流苏状。

日子不记得了。月份也没有。鬼知道这是什么。

宫袍完全改好、缝好了。我把它穿在身上,玛弗拉一看见,突然大叫一声。不过我还拿不定主意,是否要进宫觐见。到现在为止,西班牙还没有派使团来。不带使节是失礼的。这样我就一点也没有威仪了。我每时每刻都在等待他们。

一日

使节迟迟不来,使我感到很奇怪。不知是什么原因把他们耽搁下来了。难道由于法国的缘故?不错,这是一个居心叵测的国家。我到邮政局去打听,西班牙使节来了没有。可是邮政局长笨得要死,什么也不知道。他说:不,这里没有任何西班牙使节,如果愿意写信的话,我们可以收下来,按规定价格付费。——真见鬼!要写信干什么?信顶个屁用。只有药剂师才写信呢……

马德里。二月三十日

我终于到了西班牙,这件事发生得这样快,我好不容易才醒悟过来。今天早晨西班牙使节来到我家里,我和他们一起坐上马车。这种异乎寻常的速度,使我感到奇怪。我们走得这样快,半小时之后就到达西班牙国境。不过这也没有什么,现在整个欧洲到处铺了铁路,轮船也开得异常迅速。西班牙是一个奇怪的国家:走进第一个房间,我就看到许多人都剃光了头。不过我猜到了,他们不是多米尼克僧侣便是卡普勒僧侣[11],因为这两种僧侣都是剃度的。我感到拉住我手的那个宰相态度非常奇怪;他把我推进了一个小房间,说:“坐在这儿,要是你再说自己是斐迪南国王,我会叫你打消这个念头的。”可是我知道,这不外乎是一种考验,因此回了几句嘴。这样一来,宰相就用棍子在背上狠狠地打了两下,痛得我几乎叫喊起来。不过我还是忍住了,想到这是在接受崇高职位时例行的骑士风俗,因为西班牙至今还流行着骑士风俗呢。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想料理国事。我发现中国和西班牙完全是同一个国家,只是由于人们的无知,才认为它们是两个不同的国家。我奉劝大家有意识地在纸上写“西班牙”,可结果会变成“中国”。不过,我却在为明天将要发生的一件事情大伤脑筋。明天七点钟将发生一种奇怪的现象:地球将落在月亮上。关于这一点,著名的英国化学家威灵顿在他的著作中也提到过。说实在的,我一想到月亮是个异常柔软和脆弱的东西,就觉得心慌意乱。月亮通常是在汉堡制造的;真是粗制滥造。使我奇怪的是,英国怎么会对此一点也不注意。制造月亮的是一个瘸腿的箍桶匠,显然,这傻瓜对月亮是一窍不通的。他使用了涂树脂的绳索和一部分劣质橄榄油;因此整个地球上到处是一股恶臭,使你不得不捂住鼻子。因此,月亮才成了一个那样柔软的圆球,人们无法在上面居住,现在只有鼻子在那上面。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我们自己看不到自己的鼻子,因为所有的鼻子都在月亮上面了。我一想到,地球是一个极其沉重的东西,落下去时会把我们的鼻子压成齑粉,就感到极度的不安,连忙穿上鞋袜,赶到国务院大厅去,以便向警察局颁发诏书,不准地球落在月亮上面。我在国务院大厅碰到许许多多卡普勒僧侣,他们都是非常聪明的人。我对他们说:“诸位先生,我们去救救月亮吧,地球要落到月亮上面去了。”他们一听这话,马上就去执行我的圣旨,许多人爬到墙上,要去捞月亮。但这时候宰相进来了。大家一看见他,就一哄而散。只剩下寡人一个人。然而,使我大为吃惊,宰相竟用棍子打了我一下,把我赶进自己的房间。西班牙的民间风俗有这么大的威力啊!

同年二月之后的正月

我至今弄不明白,西班牙是一个怎样的国家。民间风俗和宫廷礼节全是与众不同的。我不明白,不明白,压根儿一点也不明白。今天把我的头发剃光了,尽管我拼命叫喊:我不愿意做和尚,也没有用。可是我已经一点也记不起来了,他们在我头上不停地浇冷水以后,又是怎样摆弄我的。我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苦楚。我简直怒不可遏,他们花了很大的劲才制住了我。我完全不明白这种奇怪的风俗有什么意义。这是一种愚蠢的、不可思议的风俗!我不懂历代国王怎么这样糊涂,至今没有把这种风俗革除。从一切迹象判断,我猜想:我可能已落入宗教裁判所之手,我把他当作宰相看待的那个人,也许就是大裁判官呢。不过我还是不明白,国王怎么能受宗教裁判呀。当然,始作俑者可能是法国,特别是波力涅克[12]!啊,波力涅克这个诡计多端的骗子!他发誓要同我作对到底。于是他几次三番地迫害我;可是我知道,朋友,你被英国人牵着鼻子走。英国人是大政治家。他们到处玩弄手段。这已经是举世皆知的了:英国人捧心,法国人效颦。

二十五日

今天大审判官到我房里来,但我老远听到他的脚步声,就躲到椅子底下去了。他看到我不在屋里,就呼唤起来。开头他叫:“波普里辛!”——我一声不吭。后来又喊:“阿克森季·伊万诺夫!九等文官!贵族!”——我老不作声。——“斐迪南八世,西班牙国王!”——我本想把头伸出去看看,但后来一想:“不,老弟,你别想骗我!我们知道你这一手:你又要往我头上浇冷水了。”但他已经看见了我,用棍子把我从椅子下面赶了出来。这可恶的棍子打在身上痛极了。然而,这一切我已从今天的一个新发现中得到了补偿:我了解到,一只公鸡身上都有一个西班牙,在它的翅膀下面。不过,大裁判官却气呼呼地离我而去了,他扬言要对我施加某种惩罚。但他的那种无能为力的憎恨,完全不放在我眼里,我知道他不过是一架机器,不过是英国人手中的工具罢了。

三百四十九,二月,年三十四日

不,我再也没有力量忍受下去了。天哪!他们是怎样对待我的啊!他们往我头上浇冷水!他们不管我,不看我,也不听我说话。我做了什么得罪他们的事情?他们干吗要折磨我呀?他们要从我这个可怜虫那里取得些什么呢?我能给他们什么呢?我什么也没有啊。我已经精疲力竭了,我再也忍受不了他们的这些折磨,我的头在发烧,一切东西都在我眼面前打转。救救我吧!把我带走吧!给我一辆飞快的三驾马车!上车吧,我的马车夫,响起来吧,我的小铃铛,飞奔吧,马儿,带着我离开这个地方吧!远些,再远些,要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瞧,天幕在我面前旋转;星星在远处闪烁;森林连同黑糊糊的树木和树梢的月亮一闪而过;灰蒙蒙的夜雾在脚底下弥漫;弦索在夜雾中铮铮地响着;一边是大海,另一边是意大利;瞧,俄罗斯的小木房也渐渐显露出来了。远处那幢蓝色的房子不就是我的家吗?窗子前面坐着的不就是我的老娘吗?妈妈呀,救救你可怜的孩子吧!把泪珠儿滴在他有病的头上吧!看一看,他们怎样折磨他啊!把你的可怜的孤儿搂在怀里吧!这个世界上没有他立足的地方!他遭受着迫害!——妈妈呀!可怜可怜你的患病的孩子吧!……你们可知道,阿尔及利亚总督的鼻子下面生了个脓包?

(张草纫译)

【作者介绍】

果戈理(1809—1852),俄国19世纪前半叶最优秀的讽刺作家,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奠基人之一。主要作品有讽刺喜剧《钦差大臣》、长篇小说《死魂灵》等。发表于1835年的中篇小说《狂人日记》艺术构思独特,形式荒诞。

【注释】

[1]蒸煮是对毛织物进行蒸汽或热水处理,使其质地紧密柔软,在缝纫和穿着时不致收缩。

[2]指当时销路很广的报纸《北方蜜蜂报》。

[3]18世纪末叶俄国诗人尼科列夫的诗篇中的一段,他的诗有些被谱成歌曲,风行一时。

[4]当时最吃香的裁缝鲁奇缝制的燕尾服。

[5]菲拉特卡是俄国作家ⅡИ格利戈里耶夫的剧本《菲拉特卡和孩子们》与ⅡГ格利戈里耶夫的闹剧《菲拉特卡和情敌米罗施卡》中的人物。

[6]18世纪产生于英国的一种秘密的宗教组织,后来遍布于欧洲各国。

[7]西班牙国王斐迪南七世于1833年9月29日去世,由他三岁的女儿伊莎菲蓓拉二世继位。但国王的弟弟堂?卡尔洛斯与她争夺王位,自立为王,发生了内战。英国和法国企图进行武装干涉,结果没有成功。

[8]指滑冰用的人工冰山,在海军部大厦对面。

[9]俄国人表示吃惊、诧异、困惑等强烈感情的一个动作。

[10]卡普勒僧团是天主教圣芳济派的分支,16世纪成立于意大利,以乞食为生。

[11]多米尼克僧团是13世纪初叶为了反对异教而建立的一种宗教组织,他们主持宗教裁判所,竭力帮助教皇镇压反天主教、反封建制度的起义。

[12]波立涅克(1780—1847),法国反动政客,狂热的教权派分子。

狂人日记[1]

鲁迅

某君昆仲,今隐其名,皆余昔日在中学时良友;分隔多年,消息渐阙。日前偶闻其一大病;适归故乡,迂道往访,则仅晤一人,言病者其弟也。劳君远道来视,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补矣[2]。因大笑,出示日记二册,谓可见当日病状,不妨献诸旧友。持归阅一过,知所患盖“迫害狂”之类。语颇错杂无伦次,又多荒唐之言;亦不著月日,惟墨色字体不一,知非一时所书。间亦有略具联络者,今撮录一篇,以供医家研究。记中语误,一字不易;惟人名虽皆村人,不为世间所知,无关大体,然亦悉易去。至于书名,则本人愈后所题,不复改也。七年四月二日识。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然而须十分小心。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

我怕得有理。

今天全没月光,我知道不妙。早上小心出门,赵贵翁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还有七八个人,交头接耳的议论我,张着嘴,对我笑了一笑;我便从头直冷到脚跟,晓得他们布置,都已妥当了。

我可不怕,仍旧走我的路。前面一伙小孩子,也在那里议论我;眼色也同赵贵翁一样,脸色也铁青。我想我同小孩子有什么仇,他也这样。忍不住大声说,“你告诉我!”他们可就跑了。

我想:我同赵贵翁有什么仇,同路上的人又有什么仇;只有廿年以前,把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3],踹了一脚,古久先生很不高兴。赵贵翁虽然不认识他,一定也听到风声,代抱不平;约定路上的人,同我作冤对。但是小孩子呢?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出世,何以今天也睁着怪眼睛,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这真教我怕,教我纳罕而且伤心。

我明白了。这是他们娘老子教的!三

晚上总是睡不着。凡事须得研究,才会明白。

他们——也有给知县打枷过的,也有给绅士掌过嘴的,也有衙役占了他妻子的,也有老子娘被债主逼死的;他们那时候的脸色,全没有昨天这么怕,也没有这么凶。

最奇怪的是昨天街上的那个女人,打他儿子,嘴里说道,“老子呀!我要咬你几口才出气!”他眼睛却看着我。我出了一惊,遮掩不住;那青面獠牙的一伙人,便都哄笑起来。陈老五赶上前,硬把我拖回家中了。

拖我回家,家里的人都装作不认识我;他们的脸色,也全同别人一样。进了书房,便反扣上门,宛然是关了一只鸡鸭。这一件事,越教我猜不出底细。

前几天,狼子村的佃户来告荒,对我大哥说,他们村里的一个大恶人,给大家打死了;几个人便挖出他的心肝来,用油煎炒了吃,可以壮壮胆子。我插了一句嘴,佃户和大哥便都看我几眼。今天才晓得他们的眼光,全同外面的那伙人一模一样。

想起来,我从顶上直冷到脚跟。

他们会吃人,就未必不会吃我。

你看那女人“咬你几口”的话,和一伙青面獠牙人的笑,和前天佃户的话,明明是暗号。我看出他话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他们的牙齿,全是白厉厉的排着,这就是吃人的家伙。

照我自己想,虽然不是恶人,自从踹了古家的簿子,可就难说了。他们似乎别有心思,我全猜不出。况且他们一翻脸,便说人是恶人。我还记得大哥教我做论,无论怎样好人,翻他几句,他便打上几个圈;原谅坏人几句,他便说“翻天妙手,与众不同”。我那里猜得到他们的心思,究竟怎样;况且是要吃的时候。

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古来时常吃人,我也还记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书上写着这许多字,佃户说了这许多话,却都笑吟吟的睁着怪眼看我。

我也是人,他们想要吃我了!

早上,我静坐了一会儿。陈老五送进饭来,一碗菜,一碗蒸鱼;这鱼的眼睛,白而且硬,张着嘴,同那一伙想吃人的人一样。吃了几筷,滑溜溜的不知是鱼是人,便把他兜肚连肠的吐出。

我说“老五,对大哥说,我闷得慌,想到园里走走。”老五不答应,走了;停一会,可就来开了门。

我也不动,研究他们如何摆布我;知道他们一定不肯放松。果然!我大哥引了一个老头子,慢慢走来;他满眼凶光,怕我看出,只是低头向着地,从眼镜横边暗暗看我。大哥说,“今天你仿佛很好。”我说“是的。”大哥说,“今天请何先生来,给你诊一诊。”我说“可以!”其实我岂不知道这老头子是刽子手扮的!无非借了看脉这名目,揣一揣肥瘠:因这功劳,也分一片肉吃。我也不怕;虽然不吃人,胆子却比他们还壮。伸出两个拳头,看他如何下手。老头子坐着,闭了眼睛,摸了好一会,呆了好一会;便张开他鬼眼睛说,“不要乱想。静静的养几天,就好了。”

不要乱想,静静的养!养肥了,他们是自然可以多吃;我有什么好处,怎么会“好了”?他们这群人,又想吃人,又是鬼鬼祟祟,想法子遮掩,不敢直截下手,真要令我笑死。我忍不住,便放声大笑起来,十分快活。自己晓得这笑声里面,有的是义勇和正气。老头子和大哥,都失了色,被我这勇气正气镇压住了。

但是我有勇气,他们便越想吃我,沾光一点这勇气。老头子跨出门,走不多远,便低声对大哥说道,“赶紧吃罢!”大哥点点头。原来也有你!这一件大发现,虽似意外,也在意中:合伙吃我的人,便是我的哥哥!

吃人的是我哥哥!

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这几天是退一步想:假使那老头子不是刽子手扮的,真是医生,也仍然是吃人的人。他们的祖师李时珍做的“本草什么”上[4],明明写着人肉可以煎吃;他还能说自己不吃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