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好大一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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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Δ谣言成真

好容易威逼利诱说通尤曙光自愿离婚,半路莫名其妙杀出来个拦路的。

第二天一早,齐大妈啃着半根油条就匆匆出门了。今天的早饭都比平时提前做好半个小时,她坚持让尤曙光再请半天假,等她去把那个莫名其妙的证明开回来,然后他俩再去一趟民政局,非得把离婚证领回来,晚一天就多一分风险,她绝不会因为自己办事不力而给尤曙光留下半点拖延不办的借口。

把最后一截油条塞进嘴里时,齐大妈看见远处街边一片嘈杂,街坊们不知在围着什么看,与此同时,罗大爷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她面前,炸锅似的喊了一声:“公告!已经……公告了……”

齐大妈本来还心存侥幸,希望罗大爷是逗她玩儿,可是,街道公告栏里贴着的拆迁公告那样的醒目,上面的大字,齐大妈基本能认得全。拆迁公告:经市委有关部门批准,南州区八方街改造项目需拆迁八方街全部房屋及附属物……拆迁执行单位:一品鼎盛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拆迁期限…………

拆迁是真的,一品鼎盛是真的,一切传言都是真的。齐大妈站在人群中,盯着公告栏里的公告,逐字看了半天,仍觉得不真实。她听见街坊们都在向她道喜。

“还是齐大妈有先见之明,两套房子说话这就到手了。”

“曙光离婚离得正是时候……”

“可不是,要是拖到现在呀,八方街的户口肯定冻结了……曙光呀,这回你也不用掖着藏着了,你们家的住房得到改善,大伙儿都为你们高兴呢……”

……

那是苏大妈的声音,在跟曙光说话?尤曙光也来看公告了?齐大妈看不见,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大清早的阳光比昨天正当午的都刺眼难耐,让她睁不开眼睛。她只觉得嘴唇颤抖,眼泪像是要往外涌,她又听见苏大妈的声音……“哟,曙光,快看看你妈这是怎么了?别是高兴过头了吧!”

她听见尤曙光使劲儿的喊妈,让她开口说句话。可她说不出来……睁开眼看见尤曙光,已经是中午了。齐大妈躺在沙发上,脑门上蒙着毛巾,耳朵里还能听见街坊们真心为她高兴的道贺声。她不想说话,可是看见尤曙光默默地摘下倒计时牌,她又不得不说话。“人呀,就是不能心太软,干什么事都不能犹豫,更不能有侥幸心,不然心里算计得再好全都白搭。俩月还没闪过去,一套房子一闪就变成肥皂泡了……要是当初一听说要拆迁就坚决逼着你把婚离了;要是不给那什么俩月的期限;要是昨天不在房管所耽误,直接去民政局;要是……”

齐大妈在各种假设中找平衡,可假设毕竟是假设。

“‘要是、要是’,姥姥,您要是还一直‘要是’个不停,绿豆汤再喝八碗也照样上火。”

尤优从厨房端着碗进屋,拿掉姥姥脑门的毛巾,扶她坐起来,给她喂绿豆汤。“其实人家既然要拆,肯定第一件事就是先把这片儿的户口给冻结喽,不过是咱们不知道而已,开发商还能等到拆迁户都知道了才出来堵漏?那他得白损失多少套房子?人家开发商什么智商呀?就算这回的开发商智商真的不怎么高,那也轮不到咱们平头小老百姓捡漏;就算我爸和我妈俩月前就分家立户了,也赶不上这茬拆迁,更别说昨天了,就算离婚证昨天拿到手,前后就差一天功夫拆迁公告就贴出来了,姥姥您多少个‘要是’也赶不上人家动作快,您自己琢磨去吧!”

尤优说的都是常识,可是公告贴出来之前她却一句没提过,也没人往这儿想过,因为那时候没人知道具体什么时候拆,传言没有时限。再者,她了解她姥姥,没有定论的事,同样是这番话,昨天说了也是白说。

尤曙光盯着那块失去作用的倒计时牌发呆,尤优问他,是不是有一种心情,很难说清楚?

“能生的时候老觉得自己还年轻,还想多玩儿几年,今后有的是机会生,过两年想生的时候,只要自己愿意,生个孩子还不容易?谁催都不听,‘不是我不生,是我不想生’。终于有一天不知道是年纪到了,还是被催得拖不过去了,总之想生一个了,那就生一个吧!结果发现,出问题了!变成‘不是我不生,是我生不了’了。好容易磨到自己愿意生了,突然间发现其实自己连生的资格都没有,你说这多难受呀!而且更难受的还在后面呢……”尤优拿起手边的一本书,在她爸身边坐下。

尤曙光抢着说同感:“越想生越生不了,越生不了就越想生。”

哈,就是这种心理!尤优对爸爸的回答给予肯定,“而且有可能比以前催她生的人更希望挽回这个‘生的资格’。所以她会用尽千方百计挽回自己的资格,而且这种欲望会因为各种困难阻碍变得越发强烈,继而由秘密进行转为公开实施,即使被人耻笑也在所不惜。”尤优手里拿的,是一本《育龄女性心理指导》。

齐大妈拧过身子,脸朝着沙发靠背发牢骚:“现在生得了也没资格生了。”

Δ一线希望

尤曙光“迫切想生孩子”的心理很快得到了验证。

李婉华紧急通知了尤老师一个惊天秘密——八方街的户口并未冻结。也就是说,只要他现在离婚,一切都还来得及补救。

这怎么可能?!

李婉华也是这样质疑消息来源者王大冲的。王大冲说他刚听说这消息的时候也觉得不可能,行里一般就没有这么干的。不过他是经仔细推敲过才告诉的李婉华,大概正是因为这回的拆迁确定得非常急,也正因为八方街的户口没冻结,所以拆迁公布出来之前,开发商才一直对拆迁的保密工作瞒得那么深,而且实施得那么突然,就是为了让拆迁户措手不及,来不及搞小动作。所以,八方街户口没冻结这事到现在都没几个人知道,简而言之,谁得消息,谁占便宜。

那么这个消息……李婉华认为,宁信其有,莫信其无。

尤曙光是在下午到校时接到的这个电话,本来李婉华还想在电话里再嘱咐他这回千万别再犹豫,一鼓作气,免得过后后悔,谁知还没等她说完,尤曙光答了声“好”,电话就挂了。

给教务请了假,尤曙光蹬上自行车,他要尽一切可能去争取这最后一线“生孩子的资格”。

齐大妈在派出所门口等着,证明已经开好了,离婚必须的所有材料也都准备齐全了,尤曙光又确认了一遍,把布兜仔细绑在车把上,掉头直奔民政局。车轮飞转,齐大妈望着尤曙光骑车而去的背影,满怀希望,这下可好了!

尤曙光脚底生风,一路来到婚姻登记处,再次坐在一号办理室,他把所有的材料摊开在那位办事员面前,包括她重点要求的那个证明亲妈是亲闺女的嫡亲监护人的那份证明也开了,这回总该没问题了吧!

办事员着重看了新开的证明之后,告诉尤曙光,材料齐了,人可以走了。

“材料齐了,离婚证还没给我呢。”尤曙光笑嘻嘻地提醒这个糊涂的姑娘。

办事员的回答是:这桩离婚属于特殊情况中的特殊情况,除了核实书面材料,婚登处还须上门核实行动不便那一方的情况。

上门核实?这个信息尤曙光第一次听说,可是上次,上次为什么没人说过还要上门核实?

办事员的回答毫不客气:“上次你的基本资料都不齐,我怎么知道你是否符合上门核实的条件呢?”

好吧!尤曙光倒不怕谁核实,反正他家的情况全都是真实的,随你怎样核实都愿意奉陪,可是时间……时间怎么办?本以为今天就可以全部办妥,尤曙光这时候的心情如同尤大专家所说的一般无二,当“能生不愿意生”降级为“想不想生都生不了”,再到如坐过山车一般看见了一丝“生的希望”,这时的他“生孩子”的欲望果真如同育龄妇女般,连他自己都无可控制的强烈,他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问那位始终从容不迫的办事员能不能马上就上门核实,这事我着急啊!

办事员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很平静地说:“看出来你着急了。你越着急,这事恐怕越要放缓了。”

“为什么?!!”尤曙光出于惊奇,声音不自觉地提高八度,引来窗外一片好奇的目光。

“因为你动机可疑。”

办事员的正义庄严令尤曙光无比气馁。好话说尽,却更让办事员认定他急于和植物人妻子离婚已经到了丝毫不加掩饰的地步,甚至怀疑他上次和丈母娘一起来,是丈母娘受了他的逼迫。尤曙光第一次发现自己居然有这样的能耐,愣是把受压迫者表现成一个压迫者。

其实只消一句话,告诉那位严谨正义的办事员,“我是为拆迁算计房子来办离婚的”,保证误解马上消除,她爱鄙视,让她鄙视去呗!可就是这句大实话,尤曙光不愿意说。他坚韧地相信,说实话是对的,但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李婉华就知道这位品质高尚遵纪守法的尤老师一准不愿意跟人家说,他离婚就是为了骗房子,所以,她来救援了。而且仅用了一句话,就说服了尤老师。

——你没那么多观众,别那么累。

是呀!你拿自己当谁了?你品质高尚,遵纪守法,不愿意做假,因为你说离婚不离家这不合法;不愿意为房子违规做假,因为你为人师表不能在学生面前抬不起头。也许有人会说他佩服你,可谁又会时刻拿着个好人的标准看你呢?你真的没那么多观众,别那么累,别太拿自己当回事儿。尤曙光如释重负,大步迈进民政局的大门,再次坐进一号离婚办理室。

“同志,你一天来好几次,离婚的愿望有多迫切,不用我再给你形容了吧?”

放下思想包袱的尤曙光还没开口,心直口快的办事员就对他的迫切状态做了评价,但尤曙光这次没有气馁,他决定开门见山,讲明自己并不是为了离婚而离婚。

“那为了什么?”

“为房子。”

“哦,因为拆迁或者单位分房子,为了房子假离婚?”办事员替他把原因点明了。

嘿!一说人家就明白,人家是干吗的,什么离婚动机没听说过?尤曙光忍不住回头冲李婉华笑,原来说出来实情,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办事员点点头,“刚才一个说法,现在换一个说法,你告诉我应该相信你哪一个?”

尤曙光毫不迟疑:“这个是真的,丈母娘逼迫也是真的。”

李婉华担心这个回答又把事情搞砸,急忙上前帮腔,“这个才是真的。你看看他户口本上的住址就知道了,八方街的拆迁公告昨天已经贴出来了。”

办事员瞥了一眼李婉华,问尤曙光:“这个才是真的吧?”

尤曙光和李婉华不明白她什么意思。

办事员直接说明白:“你不是为了离婚而离婚,你是为了结婚而离婚吧?”

误会闹大了!!

尽管李婉华一再解释,他们是老师与家长的关系,以及尤老师家的住房条件怎样怎样的差,尤老师的品格素质多么多么高,因此对假离婚要房子这种行为如何如何张不开口,所以才找人来帮忙张这个口,她顶多只是个来现场看热闹的熟人。但最终招致的结果是,这位较真的办事员必须保证另一位当事人的权益也和这一位当事人一样,得到保护。

“还是那句话,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到这儿来,因为什么来的,我都没必要过问,但是你为什么来的,我就必须过问,而且还要严加过问,多次地长期地过问,谁让你是那百分之零点零一,特殊中的特殊呢?”

“百分之零点零一的人”以及“看热闹的熟人”,再没音了。

Δ入户到访

婚没离成,拆迁办负责入户核对房屋信息的人就上门了。

“123号,是齐秀娥家吗?”首次上门的拆迁专员一般都是很有礼貌的。

齐大妈站在门口,真不想让他们进来。你们干吗这么快啊?就不能学学人家婚登处的公务员吗?领个离婚证还得等领导安排才上门核实呢,政府部门个个要都有拆迁办这效率,咱不正好什么都赶得及了?该提速的他比乌龟还慢,该慢慢来的他比兔子窜的还快,这是串通好了不让老百姓住宽敞吗?

尽管一肚子的不欢迎,可还是得把人请进院子来。拆迁专员看这家的地方实在不宽敞,并不进屋打搅,让主人把房本等证件拿给他们看看,核实完了他们家还要去下一户。齐大妈答应着,把尤曙光拽进屋子,婚还没离呢,这时候拿出来房本,不就只能按着现在的面积给咱们房子了?

东西是你的迟早都是你的,不是你的,怎么算也算不到自己手里。尤曙光此时也只能安慰老太太想开点儿吧,一套房子也挺好,一家人永远分不出两家去。

拆迁专员拿着齐大妈拿来的房本、户口本等证件看了看,问她对房本上的内容有没有异议。其实,一般都不会有出入,这也就是象征性的问问。

齐大妈没急着回复,而是明知故问:“小同志,按这上面的,你们能给我们家多少房子啊?”

“大妈,正常的话,你们家应该能顺利拿到一套两居室,但肯定比现在的面积大得多。”打官腔,话说得要保守,还不能让对方觉得自己吃亏。

“哦,我们家现在四口人,今后再加上孙女婿和孩子,两套两居室也能住得下。”

两套?拆迁专员判断老太太可能听力不好,提高音量纠正,不是两套,是一套两居室。

隔壁屋子里,罗大爷刚沏上一壶茶,听见后窗外院子里的说话声,于是放下茶壶听墙根儿,竟然听见齐大妈说,“我女婿和我闺女都离婚了,怎么还能算一户呢?”接下来,是尤曙光的声音,“对,我跟我爱人……已经离婚了……”

老罗头诧异,什么时候的事儿?没听说呀!

院子里,尤曙光给人家解释,户口本还是以前老的,离婚之后一直没顾得上去换户口本,但是街坊们都知道他离婚了,“不信,你们……你们可以随便去打听。”

当初丈母娘给女婿造的谣如今就派上用场了,谎话从尤曙光嘴里吐出来,他觉得五脏六腑都跟着良心一起不舒服。而齐大妈既然敢拿出房本给他们看,就准是有了足够的搪塞理由,民政局的遭遇给了她很好的灵感。

“换户口本可麻烦着呢!谁知道去换个户口本他们那些坐机关的又给拖到什么时候去,等我们换好了户口本,拆迁也拆完了,耽搁了我们家一套房子算谁的责任呀!”

责任,当然谁也不愿意担。这家的情况变化有点突然,拆迁专员需要核实。

“我作证——”转眼罗大爷从院门进来了,及时抓住了两家重修旧好的大好机会,“他们家闺女女婿已经离婚了,八方街的街坊全都知道。”

拆迁专员上一户就是从罗家出来的,知道两家的确是前后院的邻居,就问罗大爷,尤曙光夫妇大概是什么时候离的婚。

“嗨,时间长了,谁还记得那些,离婚证上不都写着嘛!”

一句话提醒了拆迁专员。“对,把离婚证拿来看看不就行了。”

拿出来……看看……齐大妈和尤曙光呆了。上哪儿拿去呀?要是有离婚证,还用得着跟这一对拆迁办的哼哼唧唧扯这半天谎?这时候就算做假证也来不及呀!

罗大爷察觉自己说错了话,赶紧找借口溜了。

尤曙光犹豫,还是跟人家老实交代吧,谎言说出来容易,圆回去太难,况且这事他太不擅长。刚要开口交代,看见尤优下班进门,尤曙光要开口的话一下子就变成了这样:“优儿,拆迁办的同志来了,要看我和你妈的离婚证,忘了搁哪儿了,你帮姥姥找找。”

齐大妈不知道他卖什么关子,新想的主意?下一步怎么配合?没商量呀!其实尤曙光说出这话,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动机何在,下意识的就把接力棒传递给闺女了。反正话已经递出去了,接的成不成功,就看聪明机智的尤大心理专家的了。

可是尤曙光完全没发现,尤优当时站在成堆的整理箱对面,那个位置只能看见他一个人,根本不可能知道还有俩生人在。也可见他那句递出去的话冒出来的多么随机。因此尤优如同往常一样跟她爸开玩笑:“你和我妈有离婚证吗?既然咱家这么着急搞这么一套,要不然让我姥姥用她做倒计时牌那本事给你们俩画两本得了。”

谎话圆一圈,揭穿一句话。尤曙光很尴尬。

“呃……拆迁办的朋友?”当尤优穿过箱子堆,看见了两位客人。

尤曙光点点头。实话全说出来了,再说什么也于事无补了。

谁知尤优突然愤怒地对尤曙光吼道:“我去给你找,不就是离婚证嘛,我找,我现在就给你找!”说完,难过地低下头,拉着姥姥进屋去了。

晴转暴风。拆迁专员面面相觑,这姑娘……这是突然犯的什么病?

尤曙光无奈地摇摇头,向二位解释:“唉,孩子对我离婚这件事,一直意见比较大。”

哦,姑娘这是心里不接受爸妈离婚的事实,刚才那番玩笑话是故意当着外人面臊她爸的脸呢!既然人家已经进屋去找离婚证了,那就再等等吧!

欧耶!尤优得意自己平时和小萝卜的戏剧式交流得以广泛应用且功效卓著。

好险!尤曙光庆幸自己耳濡目染,危机时刻首次实践成功。

尤优拉着姥姥进屋去找离婚证,直到尤曙光在院里陪着两位拆迁专员,把能找出的话说干说尽了,终于出来。家里翻了个遍,离婚证,丢了。

“丢了,就是丢了。”尤优咬牙切齿地告诉来客,可能也许好像是她以前带出去弄丢的。明摆着故意弄丢的样子。

哦,家庭内部矛盾。

既然如此,两位拆迁专员告辞。尤优由阴转晴,送二位大哥出门。这时,从箱子堆那端钻过来一个人,齐大妈和尤曙光一看,差点坐地上……较真儿的民政局婚登处办事员!

早不来,晚不来,这个节骨眼上来……这人果真是上天派下来,给他们家搅局来的!

“您好,我是来上门核实你申请离婚的家庭状况的。”办事员不等询问,主动介绍自己上门的原因。

申请离婚?!拆迁专员奇怪了,尤曙光刚才不是说他早离过婚了吗?

尤曙光仰头望老天,今天是什么日子啊!他隐约听见,街道的大喇叭里唱着经久不衰的歌声,“今天是个好日子,千金的光阴不能等,今天明天都是好日子……”

好日子……

Δ好日子

尤曙光既拦不住婚登处的工作人员上门核查,也拦不住拆迁办的人进屋一起核实。更何况,婚登处这位是他前后跑了三趟跟人家好话说尽才盼来的,可就是没想着这坐机关的办事效率也能这么高。

尤家屋里,第一个引起婚登处办事员好奇心的,是大衣柜后面拉着布帘子的小隔间,径直过去掀帘,她大概认为她来核实的那位弱势对象就住在这个不见天日的集装箱里。

尤优跟上去,把帘子拉上,“不好意思,这部分属于闺房。”

两位拆迁专员在院子里站久了,进屋想找地方歇歇脚,瞅了一圈没挑出个适合搁屁股的地方,齐大妈当即把沙发上的被褥枕头抱进里屋,让他们坐沙发。往常老太太是很干净利落的,下午身体不舒服躺了一会儿,枕头被子才就没收。拆迁专员觉得这老太太平时就睡在沙发上,怪惨的。齐大妈不以为然,睡沙发总比睡抽屉强。

睡抽屉?!三位客人都很好奇抽屉长什么样,满屋子找抽屉。

抽屉在里屋。里屋的状况让三位客人大为吃惊,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躺在狭小空间的植物人。病人的各种护理、清洁用具占据了屋子的一大半空间,小屋子里无法容纳更多的人,尤曙光一家三口只好扒在门框上,给三位核实者介绍家里的情况。尤曙光首先向他们介绍了他的妻子,赵迎春。办事员没说话,从头到脚把病人以及其周边看了个来回。同时三位客人发现了尤曙光睡觉的“抽屉”,确实够形象。

“我这人老爱做梦掉地上,没它们挡着我,我准得天天夜里在地上睡着。”善于发现事物的优点,是尤曙光的优点,仅是之一。

拆迁专员自叹不如,他家要是就这样的住房条件,可不会有尤曙光这份好心情。而拆迁专员同时发现,这个伸出去的“抽屉”,应该房本上没有吧?

的确,那个角落是几年前尤曙光修房子时接出去的一块,要不怎么说是抽屉呢!街坊们都知道他家的住房状况,因此他家多占了巷子一个小小角儿,大伙儿也没跟他们计较。不过这自建的一块面积是不会算在房本里的,也不会算给他家未来的房子面积里。

婚姻登记处的办事员就像一个来看热闹的旁观者,一直没有参与到这些人的聊天中,她看见赵迎春的床底下有盆水,像是用过的,毛巾还在里面泡着。趁着谁都没注意,她悄悄退到床边,冷不防一脚踩翻了脸盆……“咣当——”

顿时,水流一地,屋里乱作一团……齐大妈一声吆喝,三位帮倒忙的客人被请出屋子,尤优飞身出屋去拿清扫工具,尤曙光一边忙着用撮箕往塑料桶里撮水,一边往自己身上揽责任,怪他刚才给迎春擦完身子没直接把水倒了,一来人,全忘了……终于,屋里地上收拾干净了,好在没有东西泡坏。

“都核实完了,明天你直接到一号办理室找我,补办离婚证。”

补办?刚刚这位婚登处的办事员进门时,不是说“申请离婚”吗?

“没错,”办事员这样对拆迁专员解释,“这家的离婚证丢了,要补办,因为他家情况特殊,需要预先申请,经办事员上门核实后才能予以补办。‘申请补办离婚证’,四舍五入,‘申请离婚’。”显然,办事员通过刚才的一番观察,已经得到了她想要核实的结果。

哦。五个人仿佛各自都听懂了。

街道喇叭里刚才的歌声仍在飘荡,此时听上去却是那样的鼓舞人心。

“哎——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明天明天又是好日子,打开了家门咱迎春风!!!……”

尤曙光终于顺利拿到离婚证。这比预想的时间快了太多。

领结婚证的未必都高兴,领离婚证的也未必都黯淡,尤曙光捧着两本崭新的红本本,感慨万分,跟植物人离婚不容易啊!别看另一位当事人躺着一言不用发。受理台内外的两个人彼此间发自内心的赞赏和理解自不必用语言多说。

从民政局去拆迁办的一路上,阳光是红的,花朵是笑的。

尤曙光骑着自行车,情不自禁地哼起歌,“阳光的油彩涂红了今天的日子,生活的花朵是我们的笑容。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这两天,这首歌的旋律反复在他脑子里萦绕,心想事成的时候,人的确会情不自禁。

一路紧踩自行车,尤曙光直奔八方街居委会,那里已经变为八方街拆迁办。拆迁办的主任是个微胖的中年男子,周主任看过尤曙光的离婚证,抬眼瞄他。

“今天刚领的证?”

听对方这么一问,尤曙光有些不好意思,这空子钻得不是一丁点儿的明显,但还好,几经周折他算是赶上了。

“你不知道八方街的户口已经全部冻结了吗?”

“已经……冻结了?!!!”

“早冻结了,你听说过拆迁公告都贴出来了,居民户口还没冻结的吗?”

可是,可是……尤曙光想说,昨天你们的两个同志去我家还要看我的离婚证呢?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可是,尤曙光还是想说可是,“八方街可是由一品鼎盛公司负责拆迁的,一品鼎盛的项目合作人都说,这次八方街的拆迁项目之所以开始的这么突然,不就是因为居民户口尚未冻结吗?”

“谁告诉你的,你找谁去。反正我干拆迁几十年,还从来没听说过拆迁不冻结户口这么离谱的事。”周主任觉得好笑,端着茶杯走出办公室去倒茶渣儿。

尤曙光呆立,瞬间被冻结了。

不知道怎么回的家,不知道怎么把这消息告诉的另外两位等消息的家庭成员。户口冻结了,那昨天拆迁办的那俩人干吗还要等着看离婚证,这不是闲得闹着玩儿吗?真希望跟他们闹着玩儿的其实是拆迁办的那个周主任。

户口,依旧没分成两户;房子,依旧是小小的一套;可是……从法律上来讲,尤曙光不再属于这家的人了。

一、二、三;离婚、当钉子户、找第三条路。老太太掰着手指不觉横下一条心,她按下排序第一的食指,离婚也离了,没用;又按下与第三相对应的无名指,开路也开了,没路。

就剩下中指,还竖在那里……

尤曙光和尤优一左一右把那根竖着的中指给按下去。老太太,这手势不是这么用的,咱心里再恨咱也得讲文明啊。

最后的选择,没得选——当钉子户。事情闹腾到现在,真不知道咱家是被谁给玩儿了?

“生猛妈!”尤优首先想到了,生猛妈这位前夫也太不靠谱了,这不是拿人家的婚姻幸福开玩笑嘛!

李婉华觉得自己不冤枉。

最后瓦解尤老师坚定信心而果断离婚的,是她带来的假消息。而她犯的最大的错误就在于,明知道王大冲的话不可信,可她却又信了,而且是在别人犹豫不决举棋不定的事情上。她自己信了也倒罢了,关键在于她说服别人跟着她一起信了,这是对自己不负责任,更是对尤老师不负责任。人家紧赶慢赶离了婚,房子没捞着,跟植物人也没法复婚,再结婚那就是二婚,这叫什么?这对于尤老师来讲,就叫妻离家破啊!

人犯错不可怕,可怕的是一再犯同样的错误,而明知故犯,最不可原谅。这个过失不弥补,她李婉华的信誉何在?

Δ婚不能白离

八方街上到处暴土扬灰,搬家公司的大厢车进进出出,几分钟就是一趟,整条街已经全没了之前的平静安逸。

印有“一品鼎盛”logo的各种整理箱果然在这场集中搬家的运动中派上了大用场,一只一只填满搬家公司的大车小车。坐车将要离开这个老住处的人们依依不舍,向着车窗外随后也将离开的街坊们挥手告别……搬迁开始了。这个在八方街居民口中传言已久的日子,转眼就成为现实。

“真打算当钉子户呀!”罗大爷还在给早就看不清人影的车屁股挥手,啰里啰嗦地又问了齐大妈一遍。

“当不当钉子户也不能这么早就走。”

罗大爷也知道,齐大妈是嫌拆迁部门给居民们安排的周转房太远,离市区有几十公里远,交通还特别不方便,尤曙光父女俩都在城区上班,坐公交车要换好几趟,一大早出门,夜里都到不了家。可是拆迁办给的期限一到,还不是照样要搬,多拖一天,多给人家当一天吸尘器。不过上班的人确实能多拖一天,多方便一天。

“你又不用上班,你们家小萝卜时不时的还能开车回家,你干吗拖着不搬?”齐大妈想起来,这几天总是老罗头关心她搬还是不搬,她还真没顾得上问问老罗头不趁早搬走到底是什么动机。

“我们家要是拆了,你们家连那点儿小院儿都没了。”

齐大妈忽觉鼻子一热,眼睛湿了。是呀,罗家的后墙就是她家的一面院墙,老罗头一搬走,马上就有来拆房子的,她家就立刻小院不保了。齐大妈把脸扭向一边,不想让罗大爷看到她动容。“我不是也把箱子都挪开了嘛!”

罗大爷也不跟她计较,笑道:“你还不是为了收拾东西方便才挪的,要不是准备搬家了,你那些宝贝箱子才不舍得挪走呢!”

“我又不急着搬走,我收拾东西干吗?好心当驴肝肺,就你屋里那点儿风光,明儿我还给你堵上。”

“做不了几天邻居了,等我搬走了,看你还跟谁吵。”

齐大妈忍不住把嗓门开到最大,才能不让对方发现她喉咙里的哽咽:“我现在不吵,等你搬走了,我想吵还找谁吵?”

两位老人不禁伤感,这样的日子,没几天了……李婉华依旧按时来尤老师家换工,如今整条街堆得乱七八糟,居民搬家留下的垃圾以及一些被拆掉的房子的砖头门窗房梁什么的,到处可见,她的小车开进来也不那么容易了。整个白天,八方街都处于搬家的嘈杂和拆房子机器的轰隆声中,这样的环境恐怕只有赵迎春这样善于常年昏睡的人才能保证正常的休息。

好在,八方街还有和尤老师家一样,不急于搬走的人家;也好在,临近高考,市政府有规定,所有施工单位不得在此期间夜间作业,除此之外,只要是家有考生的,高考前无论是白天晚上,都不得干扰考生复习及考试,而且周边已搬迁的空房暂时也不得动工拆除,据说违规的罚款罚得不轻。也就是说,只要家有考生,至少考生及其家人晚上的睡眠还算有所保障。李婉华想到,尤老师可以把这个有利条件往自己身上靠一靠。

但是,尤老师家没有考生。

晚上,李婉华从八方街回到家,尤老师还没给唐豆豆补习完,距离高考还剩下不到一个月,尤老师的目标是,不仅仅让传奇孩子摆脱捧鸭蛋的命运,还要让她拿到一个像样的分数,当然,是就其本身的程度纵向同比而言。

李婉华送走尤老师回来,唐豆豆正在卫生间刷牙,迷迷糊糊间牙刷已经快找不到牙了。李婉华看着女儿累成这副样子,着实心疼,不过现在,她还要给女儿布置一项作业,让她好好动动脑子。

“豆豆,你们班上有没有官二代、富二代什么的?”

“干什么?让你闺女提早攀高枝呀?”现今时代年轻女孩子的第一反应。

“这脑袋瓜,什么都转得快,就不知道学习。”

“我都学得困成这样儿了,还说我不知道学习。”

“把你们班的官二代富二代组织起来跟你一块补习呗?”

“啊?”唐豆豆差点儿咬掉牙刷把儿,“我的仗义豪情的妈,尤老师家的事儿你是要管到底了?”这脑瓜的确转得快,迷糊成这样,还是能一耳朵就识破她妈想干什么。

李婉华也不隐瞒,“你大冲爸爸的假消息害得尤老师白白离婚,咱们不仗义挽救说不过去呀!”

有拿着自己女儿的安危给人家还人情的吗?唐豆豆不乐意。“好,明天我一到班里就贴个告示,问问他们谁是官二代富二代各种二代,全上我这儿报名,跟我去匡扶正义给拆迁户当维和部队去。”

李婉华看着唐豆豆那副迷糊样,认为她已经困糊涂了,摇摇头,回自己卧室去了。唐豆豆闭着眼睛用牙来回蹭牙刷,嘲笑着她妈太有才了,让官富二代去劫富济贫锄强扶弱?怎么想出来的?……然而,唐豆豆转眼像是被打了强心针,异常兴奋。

“让官富二代去劫富济贫锄强扶弱?!!妈妈你也太有才了吧!!!”

妈有才,妈她闺女更有才。第二天,八方街就出现了一道奇特而亮丽的风景线。

一辆辆高档豪华轿车浩浩荡荡开进八方街,这与八方街的残垣断壁、脏乱的街道、忙碌的搬家大货车形成强烈的反差……穿过条件恶劣的街道,豪车们集体在尤曙光家门附近停下。唐豆豆率先从妈妈朴实的小白车跳下,带领着其他从豪车里下来的同学们,浩浩荡荡涌进尤老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