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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Δ宿梦

早上一到校,尤曙光遇到个奇葩孩子,一点面子没给他留。

放学的时候,尤曙光被这奇葩孩子的妈堵在校门口,兴师问罪外带提出非分要求。

回家的路上,尤曙光听说自己要离婚了。对,听说——自己——要离婚了。

尤曙光当时还搞不清楚,这一整天的奇怪遭遇,究竟与他昨晚做的那个蹊跷的噩梦有些牵连,还是跟噩梦完事之后的事有牵连?

昨晚的噩梦源于一个轻松愉悦的开头。

“同学们注意啦,下面老师要变形了……”

尤老师变不了形,需要变形的,是尤老师背后黑板上那道繁复的高级方程式。学生们很捧场地哄堂大笑。尤老师的目的达到了。

作为一个高三的数学老师,尤曙光惯于在不经意间无私地拿自己开涮,以使枯燥严肃的数学课富于乐趣,这样的课堂教学效果十分难得。他也常常在早晨醒来时,窃喜自己在睡梦中得到的幽默灵感可以在当天的课堂上派上用场。

“尤老师,我妈有事找你。”

学生们的哄笑声中,一个女学生站在教室门口声音不大不小喊了一声。

尤曙光感觉没见过这女生,但又看不清她的脸,跟着女生走出教室,却看见站在门口的是自己的媳妇儿,赵迎春。

赵迎春本来笑盈盈地站在那儿。尤曙光不记得自己接下来说了什么,怎么得罪的他媳妇儿,只看见赵迎春的嘴唇一张一翕,滔滔不绝地回敬他……伴随着巨大的冲击力,四周地动山摇,排山倒海,天塌地陷……尤老师脚下瞬时崩裂,随即跌入万丈深渊……人也就跟着醒了。

其实这梦里的惊险程度对于尤曙光算不上多么噩的噩梦,因为尤曙光早就不止一次梦过类似的情景,差不多每次都是赵迎春一张嘴,就地动山摇,天塌地陷。并且不止一次随着睡梦从床板上直接“陷”到地板上,更不止一次裹着被子重新躺回自己的小床,然后瞅见对面床上熟睡的媳妇儿,心里挺过意不去。

赵迎春躺在那张床上有十三年了。植物人。

尤曙光内心过意不去的是自己这梦的内容太过夸张,从本质上丑化贬损了自己媳妇儿,人家活着的时候……不对……应该说是“醒着的时候”,不过是口齿伶俐,能言善辩,往往善辩到把“讨论”提升为“争论”,最后升级为“争吵”罢了。

不过这晚的情况有些特别,尤曙光从床上落地的动静似乎比往常大了不少,细一想,大动静来自外屋。

尤曙光从里屋冲出来的时候,原本就拥挤狭窄的外间更是一片狼藉。外屋的大衣柜整个正面亲吻大地,再多一公分,就能把睡在一旁沙发上的齐老太太拍进地底下。幸好老太太毫发无损,睡在大衣柜后面的女儿尤优也无大碍,一劲儿捧着脚丫子哼哼唧唧。

可是,大衣柜底下分明还有个人痛苦呻吟。

可是,家里就这一间半屋子,全家四口人,会动弹的,不会动弹的,都在这儿了。

警车开走的时候,天已经麻麻亮了。

尤优的脚丫基本没事了,昨天大半夜一脚踹到大衣柜上实在用力过猛,但居然不是因为抓贼情急而为,而是正在做梦。

当时尤优梦见自己就站在自家这块地皮上,不同的是,前后左右一眼望去全是高楼大厦,他们全家想住哪间住哪间,姑娘别提多激动了。可是转眼就看见她爸妈在房子另一头吵得不可开交,尤优想跑过去劝他们别吵了,可是脚底下的路就如同屠宰场运冻肉的传送带,任凭她使出多大力气往前跑,身体都只能朝着身后巨型铡刀的方向不断后退……眼看眼前的爸妈越来越模糊,尤优又急又怕……拼出全身所有力气,纵身一跃……大概就是尤曙光坠床落地的同时,大衣柜倒了,小贼碰巧“中奖”。

这位小贼大概从来都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栽在一顶大衣柜手里,直到被抓住,他都没想明白这家究竟是怎么个格局。不过尤优可没有“飞身一跃即可树倒房摧”的好功力,大衣柜就挨着她脚边,确切地说,大衣柜算是她房间的其中一面墙。

美梦就是现实中梦想了无数次的美事。尤家里外屋一大一小加起来,总共一间半房。四口人居住。齐大妈和尤优住外屋,里屋住的是尤曙光夫妇。外屋稍大点儿,于是卧室、客厅、餐厅、工作学习间等多功能占齐了。尤优的单人床有两面贴着墙面,空出来的那一侧用一组大衣柜挡着,床尾既靠不上墙也靠不上大衣柜,就拉了一扇布帘儿,纯集装箱风格,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好歹有了个自己的单间。齐大妈睡的地方,白天撤了铺盖是沙发,晚上铺上铺盖就是老太太的床。幸好沙发床与大衣柜之间还有块儿仅存的空地,否则,用齐大妈的话,“用大衣柜就把老太太给埋了”。

里屋比外屋小一半,尤曙光单人床的位置是房子后来接出去的,由于面积狭窄,床也比一般的单人床窄,且一半卡在两扇墙之间,像是睡在拉开一半的抽屉里。平行于对面赵迎春睡的医用单人床则显得相对舒适一些,一侧靠墙,另一侧空出个窄过道,为的是方便照顾她的人走动,床边的空间塞着换药和鼻饲用的小推车,以及擦洗用具。放眼望去,这家的医疗设备比起别人家极大富裕。

贼不走空,此贼要是早知道这家搞成如此辛酸的格局,绝不会误入。

Δ奇葩孩子

送走小贼,尤曙光没再接着睡,找了几道典型的函数试题,准备今天在课堂上讲解。到校的时间跟平时差不多,刚上到教学楼二楼,迎面一个穿着便装的女生过来。学校有规定,必须穿校服。理由是防止学生在衣着上相互攀比,且有助于处于青春发育期的学生们专注学习。

尤曙光作为一名负责任的本校老师,对于这名女生这样明显违反校规的行为,很自然地要过问一下。

“同学,你怎么没穿校服?”

“学校又不是殡仪馆,穿孝服干吗?”

开口就呛人,呛的还是位老师。女生完全不看问话的人,依旧自顾自走。

“你哪个班的?”

作为一名负责任的老师,尤曙光必须过问清楚了。女生停下脚步,一点儿不怵。

“高三二班,怎么了?”

尤曙光上下打量了这女生一番,个头不高,样子机灵,脸上的不羁一看便知不是一般好对付的学生。

“哦,你是刚转到高三二班的唐豆豆同学吧?”

女生微微愣了一下,不肯定,不否定,“你是他们班班主任?”

“不,”尤曙光和蔼地纠正并强调,“是你们班。我是你们班的数学老师,尤老师。”尤老师很肯定,自己判断正确。数学教了二十五年,精准是必须的。

与新生唐豆豆的首次碰面,尤老师完全没往心里去。教学二十五年,什么硌涩学生没见过。

大课间,尤曙光正批改作业,唐豆豆来到办公室。尤曙光马上放下手上的事,热情地招呼她进来,是他让这学生课后来办公室一趟,聊聊。

“聊数学还是聊孝服?”

“两样都不聊。聊聊第一天来咱们学校的感受吧?”

唐豆豆对这样形式化的关怀特别没兴趣。“老师学生,上课下课,每个学校一样,没什么特别感受。”

“有压力吗?”

尤曙光问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别提多温和。可还是引爆了唐豆豆的熊熊怒火。

“是您有压力了吧?传说中本市连续三年高考数学零分的传奇人物灾难性地降临到您代课的班上,眼看今年的升学率直接影响年终评先评优了,奖金也要大打折扣了,数学老师汗大了吧?”唐豆豆的反讥,句句戳中对方要害。

也难怪,这样大的来头,内心难免脆弱。尤曙光始终笑容和蔼,为了减轻唐豆豆的抵触心理,他把声音压到最低,但语气中增加了几分威严。“好吧,我们都有压力。你认为数学课上这些东西乏味无用,的确,买菜不会用到函数,做衣服也不用立体几何,但问题是高考要考它,所以我们还得学它,所以我第一时间给你鼓励,争取今年通过我们的共同努力使你摆脱传奇人物的称号,难道你不希望吗?”

尤老师这番话说完,唐豆豆立刻感觉办公室里全是眼睛。传奇身份每增加一年,投向唐豆豆的好奇观看度就逐年随之递增若干个度数。动物园里争相一睹珍稀动物芳容的好奇游客,在众名贵珍稀们的眼睛里,就是这种讨厌。

“您的这种鼓励貌似存心帮我加速更成名吧?”

唐豆豆全然没给这位明打明戳人伤疤的老师留任何面子,说了声“我谢谢您”,自己就走了。

这事,尤曙光还是没往心里去。媳妇儿变成植物人之前,尤曙光当过几年班主任,什么刺头学生没调教过。不过,能够连续三年高考数学都拿零分的奇葩,的确是头一回遇上。

Δ奇葩孩子的妈

下班的时候,尤曙光推着自行车刚刚出了校门,再次遇上唐豆豆。

她说,“尤老师,我妈有事找你。”

你妈?有事找我?尤曙光挺纳闷,嘴里嘀咕着这句话,不由地后脑勺发凉。这话怎么那么耳熟呢?!尤老师,我妈有事找你……找你……找你……昨晚上的……噩梦!

但尤曙光奇怪的是,梦里头那女生说的是“我妈”找你,可是教室门口找他的明明是自己媳妇儿,根本就是丝毫挨不上边儿的俩人。梦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尤老师!”

唐豆豆毫不客气地打断尤曙光对奇妙梦境的追忆。尤曙光回过神来的时候,唐豆豆所说的“我妈”已经端端正正立在他眼前。尤曙光不由地打了个冷战。

这女人四十五岁上下,比起尤曙光刚才回忆中的“我妈”典雅大方有风韵得不是一丁点儿。尤其身材保持得极好,本来就个头高挑,上下比例匀称,从背后看,体型绝对不亚于学校里每天除了睡觉都匍匐在课桌前积累知识和赘肉的青春少女们。当然,此时尤曙光并不能看到豆豆她妈的后背,但是他能很明确地看到豆豆妈脸上的微笑,这笑容让人很明确地拿不准她的来意。

“你就是尤老师?”

一开口,尤曙光便能感觉到来者不善。他微微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让自己看上去和站在讲台上的他一样地沉稳从容,笑容可掬。

“哦,我是尤曙光。”

豆豆妈并没有马上接话,而是让唐豆豆先回家,她要跟尤老师“好好谈谈”。唐豆豆冲尤老师扯了扯嘴角,走了。尤曙光不由得脊背又是一凉,不知道后面有什么好戏等着自己。

“我是唐豆豆的妈妈,姓李……”

“我知道,我知道。”

“你知道?”

尤曙光知道,这位学生家长是为了下午的事,这里面可能有点儿误会。应该说,确实是误会。“你知道,孩子对问题的理解和咱们大人不同,尤其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而且某些敏感的神经比较容易被触动,比如,对他们的鼓励就有可能被他们理解为刺激,甚至某种更低级的手段,例如……羞辱。”

当然,尤曙光很谦虚地表示,自己的教育方法也有需要改进……但这歉意的解释被唐豆豆妈不客气地打断了。

“我不认为教育是万能的。”

尤曙光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十足气势。而这位妈并没有留给尤老师表态的机会,接着说,“我也不认可‘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这句话。”

这句话似乎是对教师的认可,尤曙光略感欣慰。

“这些都是那些所谓的教育家的说辞,如果教育真的那么神奇,还制定刑法干吗?还设置监狱干吗?犯了罪,让老师好好教育教育不就行了!”

到底是认可,还是反对?尤曙光糊涂了。

“我的意思其实很简单,”唐豆豆妈转而满脸堆笑,“鼓励也好,刺激也好,无论您用什么办法,哦,羞辱就不必了,只要能让我闺女,唐豆豆同学今年彻底告别高中生的身份,作为家长,我全方位支持您。”

尤曙光长出了一口气。“这个您放心,作为老师,这是我的责任。”

“这么说,您同意了?”

“同意?同意什么?”

“给唐豆豆做课外补习啊!我没有说清楚吗?”

好像、确实、没提过这事,这女人很狡猾。“呃……其实课堂上的养分已经足够充足……”

尤曙光讲的不是官话。但这女人根本不打算听完。

“这同样是教育家的论调,课堂上的养分如果足够充足,怎么还会有人连续考鸭蛋呢?当然那不是你的错,尤老师的教学水平全市有口皆碑,我相信,通过我们的共同努力,一定可以让唐豆豆同学摆脱传奇人物的称号,这不也是您所希望的吗?”

这女人滔滔不绝,尤曙光此时脑子里全是这女人一张一翕的嘴。

一张一翕的嘴!!!

那不是总在梦里让他过意不去的赵迎春吗?接下来是不是就要地动山摇,天塌地陷……“尤老师,您怎么了?”

走神了。真不明白,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联想到自己老婆,或者说,为什么会在见到这对母女时联想到自己的梦。莫名其妙。尤曙光把活跃的想象拉回眼前。“没错。可是……”

“不要可是,大学教授都能成为职业商人,高中教师摆个地摊算什么?”

说得真好,尤曙光连连摇头。

“补习费好说,您说,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您尽管开口。”唐豆豆妈终于停下,留出时间给尤曙光做最终表态。

“我可以开口了是吧?”

“当然。”唐豆豆妈很诚恳。

轮到尤曙光说话,他想都没想,直言不讳,“你既然知道我,肯定也应该知道我从不摆地摊,即,不在课外带学生。这件事实在很抱歉。”

尤曙光已经不是第一次遇上这类情况,为了防止家长继续盛情纠缠,话一说完,立马蹬上自行车就跑。而这女人也不是毫无防范,竟然一把稳稳拽住尤曙光的车后座,不放他走。幸好校门口出来一伙学生,唐豆豆妈不便再拉扯,这才松了手。

这奇葩孩子,以及她妈。

Δ跟踪

甩掉奇葩孩子她妈,尤曙光顺利回到八方街。

这是一条老街。街道狭窄,密密麻麻的平房群低矮老旧,不过路边两侧成排粗壮的大榕树别有味道,四月间刚抽出新绿让街道显得生机勃勃。

街道上的行人大多熟识,尤曙光骑着自行车,深吸着春末黄昏的空气,伴着路边街坊家厨房飘出的熟悉的饭菜味儿,就像已经进了家门。

不过,今天进了这条街,街坊们和尤曙光打招呼的话题很具体,尤曙光也就是在进家门前这一路上,听说——自己——要离婚了。

消息传出的来源肯定不是离婚对象那另一半,因为他媳妇儿不具备这个“传”的能力。

尤曙光进了院门,顺手把自行车靠着院墙停好,又顺手在院里水龙头底下洗了手,再顺手进厨房打了一盆温水,这才进屋。

“现在明星都时兴拿离婚炒作,就咱俩,也有人幕后帮咱们炒作了,我真人出面解释都没人信。套用一句现在的网络流行语,咱俩呀,被离婚了。”

尤曙光一边脱外套,一边冲里屋说话,赵迎春躺在里屋靠窗的单人床上,安静地熟睡着。

端着脸盆来到里屋,尤曙光刚刚在床边的小板凳坐定,准备给妻子擦身子,就听见她喉咙里发出“咕噜”的声响……“妈,快进来!迎春有反应,快,快进来看……”

尤曙光听见“咕噜”的同时,也听见外屋的房门响了一声,估计是齐大妈回来了,兴奋地喊老太太进来看。以前他说听见赵迎春发出这声音,可是齐大妈不信,这回总算让她赶上了。

赵迎春“咕噜”了两声没动静了。外屋也同样没动静了。尤曙光意识到,最近八方街格外招贼,是不是又有贼进屋了。这大白天的……“你……你跟踪我?!”

从里屋冲出来,尤曙光一眼认出这人。半小时前,他以为课外补习那件事已经在学校门口解决掉了,谁知道他前脚到家,后脚,奇葩孩子她妈就锲而不舍地跟踪到自己家里了。

“跟踪?!那太严重了!我这算不上,只不过是想代表孩子,来老师家里看看。”

豆豆妈挤着眼睛笑成一条缝,与刚才的气势十足判若两人,嘴上说着话,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袋已经递到尤曙光面前,“有些事在学校可能不方便,还是上门拜访更礼貌些,这是预交的补习费,不够的话可以再商量。”

尤曙光接过牛皮纸袋,掂了掂,分量不轻。家里做生意的吧?生意真好。

“你还能开得起多少?”

豆豆妈愣了愣,回应得很敏捷,“……只要尤老师肯开口,多少都好说。”

“我业余时间的确比较忙,时间,时间你开得起吗?”

豆豆妈狡黠一笑,洞悉了这老师死活不答应给学生课外补习的秘密。“时间嘛,既然一样都是搞副业,也可以考虑考虑调换一下工种,老师毕竟对教课更轻车熟路,是不是?”

尤曙光不解释,不回答,笑了笑,把纸袋塞回豆豆妈手里,做了个送客的手势,自顾自进了里屋。

豆豆妈还想再做努力,追进里屋。屋里的情形令她大为吃惊!狭小的房间里躺着一个中年女人,双眼紧闭,若不是脸色苍白,真像是香甜地睡着。尤曙光没理会那女人,坐在小板凳上,开始给赵迎春做按摩。

“我妻子。在这张床上躺了十三年。我没有多余的时间搞别的副业。抱歉。”

尤曙光双眼盯着手下,动作有力,眼神专注。赵迎春全无反应。

豆豆妈从屋里灰溜溜地退出来的时候,听见尤曙光甩下一句话:今后别拿钱侮辱自己。

一个优秀的高三数学老师,只要愿意伸手收钱,不说发家致富,也早该超越小康了。可他没时间。

豆豆妈是在学校门口一把夺了唐豆豆的自行车尾随而来的,一路尾随得辛苦,因为总遇到有街坊向尤曙光打听什么,她不得不一会儿停下来,一会儿跟上,一会儿像个贼似的躲在不远处盯梢,才不至于跟丢了。这会儿,她必须再骑着女儿的公主车返回校门口,才能开回自己的小轿车。

一路蹬车,豆豆妈认识到,请这个尤老师给女儿做补习,看样子只能放弃了。

Δ谣言

“听说了吗爸?我爸,就是你,准备和我妈离婚了!”

尤优是尤曙光和赵迎春的独生女儿,今年二十六快二十七,瘦高,长得像尤曙光。和尤曙光一样,尤优今天下班回来,一进八方街,街坊们就直接上来向她核实。和尤曙光不一样的,是尤优紧着给街坊们解释“根本没有的事”。结果没人信,说这种暗箱操作的事儿,大伙儿其实心里都明白,谁能离就赶紧离,街里街坊的,没人揭底。

谣言从哪儿来的?父女俩心照不宣,相视一笑。谣言肯定出自一人。

昨晚上家里进贼,其实不算意外。最近八方街格外招贼,招贼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格外招贼的原因——这一片又快拆迁了。

“又”快拆迁了。这样的消息在尤曙光居住的八方街已经不胫而走多少回了,但没一次真拆的,尤曙光和街坊们也习以为常了。今儿早上上班一出门,还看见勘测人员支着大匣子到处勘测呢!谁知道,下班回来,有关自己“要离婚”的新闻就应运而生铺天盖地了。尤曙光也只有坐在赵迎春床边上自嘲的份儿,因为他知道是谁给他造的谣。除了齐大妈还能有谁?自己妈,你能怎样?确切的说是丈母娘,赵迎春的妈。和赵迎春结婚后,带着齐老太太一起生活有小三十年了,尤其赵迎春昏睡之后,女婿变成了老太太唯一的孩子,丈母娘也就是自己妈了。

离婚,拆迁户为了能多得到房子,将原本是一户的夫妻,用离婚的手段拆分为两户,以此分得两套或以上套数的房子或补偿款的惯用手段。民间皆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不合法,但好用。

拆迁,这就是“尤老师要离婚”的祸根。

有关“即将拆迁”的消息,齐大妈就是第一个从罗大爷嘴里听说的。罗大爷——齐大妈的死党。

前天一早,尤优和尤曙光上班刚出门,罗大爷就来了,进了院儿就随手带上院门,神秘中透着抑制不住的“三八”。

“25号东屋、38号西屋、108号南屋的这些天都悄悄去过民政局了,还有,还有好几家。这说明什么?你懂的……”

这么多人集中在一个时间段离婚,齐大妈听出了实质。当天晚饭的时候,就把这消息婉转地灌输给了尤曙光,这回的形势不像是刮刮风,也不像打打雷,雨是真要来了,要没有确切消息,他那些人能真离吗?

“离了再合呗!”

“说得简单!离了,万一有一方假戏真做,房子没捞着,家先散了,这里面也是有风险的,有风险的事还要去冒险,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已经有把风险降到最低的把握。”

老太太分析得很透彻。尤曙光吸溜着小米粥,习惯性地算起算数。这婚一离,户口本上一户变两户,拆迁的时候房子就能一套变两套,各家的房子都不富裕,就咱家这一间半,搬迁顶多也就能换一套小两居室,四口人还是不够住,要是能有两套那就完全不一样了。跑一趟民政局,旧红皮本换成新红皮本,9块钱加个来回车费的成本,房子面积就翻了一倍,按现在的市价,就相当于平空多了好几十万,这个账怎么算都巨划算,诱惑力自然相当巨大……不愧是数学老师,算得太到位了。齐大妈掩饰住内心欢喜,继续不动声色,试探女婿的态度。

“那你呢?”

“我怎么了?”

“房子一套变两套,你变吗?”

“哦,您说离婚啊?这不说别人家呢,怎么扯到我头上了。”

尤曙光这才搞清楚,他在给别人家算账,丈母娘在算他的账。齐大妈也刚听明白,账算得多么有条理,全是替别人家算的。

尤曙光去厨房盛了汤回屋,齐大妈还坐那儿叨咕此事,借着丈母娘刚才的比喻,给她吃了颗定心丸。

“你算计得再好也没用,春雨贵如油,您老人家就吹吹这凉爽的小春风,听听这清脆的春雷响,小风刮完了它就——刮完了。”

这颗定心丸不是齐大妈想要的。

于是今天一早,在智囊罗大爷的高招提议下,八方街“尤老师要离婚”的新闻不胫而走。消息在外,他不从也只能从了。

可是,给自己女婿散布完谣言,齐大妈就后悔了。他要是真的爽快离了婚,那可就彻底没拖累了,他不管我们娘仨了可怎么办!

“瞎担心。”能想出这么高明的主意,就一定有用这高招的根据。罗大爷很自信,自从迎春成了植物人,你对尤曙光不好吗?尤曙光对你不好吗?十好几年了,你拿曙光当亲儿子,他也当你是亲妈,再说他自小就是孤儿,无亲无故的,离了婚他上哪儿去?他不跟你们娘儿仨在一块,他还有地方去吗?你就放心大胆地让他离,多弄一套房子不比四口人挤在一套里舒服呀?

“可时间长了谁又说得准……”

“女人,顾虑多,见识浅。你今年七十三了吧?还打算活多长时间?当老妖精呀?曙光这孩子厚道,一时半会儿他变不了,放心叫他离!”老罗头批评得干巴脆,他也就敢在齐大妈分不开神跟他算账的时候抖一把小威风。

正是罗大爷的这一番开解,齐大妈心里有了十足底气,不惜造谣鼓励女婿马上离婚。她把昨晚上尤曙光的那套“户口本上一户变两户,拆迁的时候房子就能一套变两套”的理论完完整整地给尤曙光背了一遍。

“你自己说的,9块钱的成本,这笔账怎么算都巨划算。”

要记住这点儿账,齐大妈不费吹灰之力。可尤曙光还说过,这种方法见不得光,她就没记住这句。咱家情况特殊,这正是咱家的优势,街坊们的厚德载物体贴包容,光是下班进了八方街这一路,就已经充分体现了,有什么见不得光的?

“那,离了婚我去哪儿呀,我无亲无故没房没地的,您让我住哪儿呀!”

全都在罗大爷的盘算之中。齐大妈心里小有得意。“咱们四口还住咱家呀!”

“离婚不离家?这不合法。”

“不合法,但是合情。谁不知道你是我女婿,优儿是你闺女,她妈是你媳妇?离八遍婚,这关系也不能倒过来算,我说的对不对?”

尤曙光捋了半天关系,又倒过来捋了捋,似乎恍然大悟。齐大妈见说通了,很有成就感,直接安排下一步工作,明儿一早要亲自陪尤曙光去民政局。尤曙光没阻拦,仿佛猛然想起点儿什么,事先提醒齐大妈。

“可是有一样儿,不知道我理解的和您理解的是不是一个意思。”

“你说。”

“离了婚,我就没有义务再照顾前妻和前丈母娘了,是这样吧,妈?”

尤曙光故意把“妈”字带着颤音拉的很长,这声妈叫的,说不出的阴损。齐大妈的嘴巴嚅了嚅,再没说话。

然而,整场谣言散出去,连个泡都没冒一下,齐大妈可不能说服自己。

Δ神秘赞助商

“当里个当,当里个当,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

正式演出前最后一遭排练,

耽搁一分钟可就少练一分钟,

可别小看这一分钟……”

大清早,罗大爷就趴在自家窗台上,露出半个身子,一手打着快板,冲着齐大妈家院子催促她快出来排练,一年一度的街道表彰大会,今天他们街道老年表演队要上台表演。

老罗家房子的后墙,就是尤家院子的一面围墙。老罗的窗户正对着尤家自建的小厨房,院子另一面是尤家那一间半房,三面正好夹出一个狭长的小院儿。这院子与其说是院子,不如直接说是带了院门的过道,不是一般的窄小。不过院子虽小,至少独立,正好堆放屋子里放不下的家当,可又不能搭棚子,不然屋子里的光线就全被挡死了,又怕风吹日晒,便用牛毛毡和帆布盖着。这院儿里恨不得每一处缝隙都被利用上了,好在虽拥挤,但不凌乱。

没有老罗家的后墙,就没有尤家的院子。

老罗头喜欢站在高高的窗台上对着尤家院子说快板。窗口好似屏幕,窗外院里的人仰着头看他,就好像观看电视机屏幕里的表演,这种观看形式很能激发老头的表演欲。

街道老年表演队自编自排的“江南style现代大秧歌”独占鳌头。节目过后,街道领导为“八方街的年度先进家庭及先进居民”颁发了获奖证书。与往年不同,听说今年的表彰大会居然有企业赞助,不但有证书,还有奖品。

尤家是蝉联十几年的“五好文明家庭”,尤曙光更是年年必上榜的“社区先进居民”。就他家这情况,老少妇孺病占齐了,这个先进没人跟他抢,也没人抢得过。早饭的时候,尤优和爸爸对今年的奖品进行了预测,尤优觉得这家公司既然要赞助,怎么也该大大方方的来点儿真金白银。尤曙光认为没这个可能,最多是锦旗比往年大点儿。

“根据著名心理专家尤优医生的研究分析,发现金也不是绝无可能。因为一家大公司赞助一个小小街道的先进表彰会这本身就不合理,难道就不会有更不合理的意外发生?”这位刚刚拿下医师证且尚无成就的心理咨询医师,很喜欢以专家自居。希望“专家”的预测体现水准。

果然,与往年不同。

尤曙光下班回来的时候,整条街道沉浸在喜庆的音乐和鼓掌声中。正如尤优所说,这家公司确实大手笔,礼品见者有份。整条街的住户几乎都到齐了,彰显着小街市民毫不客气绝不见外的豪爽气质,先不考虑发的是什么,白给的礼品,不要白不要,领过了,再重新排一轮,照样还能领到一份。在此之前,这家公司肯定预料不到如此别开生面的领取场面,也或者人家资本雄厚,根本就不在乎给踊跃的小市民多发放出几倍的礼品。

躲开热闹,尤曙光原路回家。不论奖品还是礼品,只要有齐大妈去领就少拿不了,他要按时回家给赵迎春擦身、按摩。

骑车回到家门口,他看见几个衣着讲究的男子正对着巷子附近的地形指指点点,于是支好自行车,凑上去询问。那几个人看见有人过来,立马停止了评论。一个跟班模样的人应付了一句,“随便看看。”

明显不是随便看看。尤曙光看出端倪,莫非是上面下来做考察的?见那几个人转而往街道另一端挪,他直奔走在最前面的那位“领导”,“呃,这位……同志,通过您的考察,应该对八方街的投资建设很有信心吧?”

尤老师啊,不但是一位负责任的老师,还是个极具责任感的热心街民。这样的责任心,即便家里没有个常年卧病的妻子,这条街的先进居民也非他莫属。他这突然的一问,让“领导”一愣。

“你是媒体的?”“领导”马上防备,身边的人也同时提高警惕。

“不不不,我就是八方街的一个普通居民。”尤曙光赶紧指着自己家门,加以证明。他真心希望政府能在这条老街搞点儿投资建设,如果居住环境能够得以提升,硬件设施得以改善,那么居民们的幸福指数将上升得更高更快更强……街道联欢会那边悠然飘来《今天是个好日子》的优美歌声,让尤曙光的家乡自荐环节更加朝气蓬勃富有激情,与上面下来微服私访的领导对话,这样的言辞和论调及气氛营造才相与之匹配。

“哎呀曙光,你回来得正好,快,快跟我领奖品去!”

尤曙光还想为老街的投资建设多提些建议,穿着演出服的齐大妈风风火火地赶回来,并认出尤曙光身旁的“领导”就是刚才在表彰大会上颁奖并赞助的那个……那个什么“总”。

“唐总。”立刻有跟班加以补充。

尤曙光不得不跟随齐大妈一路小跑去领奖品,临走还不忘拧着脖子回头建议唐总,这周边非常适合建大型超市、体育馆……望着“五好居民”跑远的背影,那位唐总嘴角浮出一丝微笑,似得意、似同情,又似有趣……赞助,就是一种变相的深入考察,就必定有他更见效益的深远计划。

傍晚时分,尤优下班回来了,看到自家院子里漫天漫地的整理箱、真空整理袋等收纳用具,各式各样,应有尽有。齐大妈还嫌尤优回来晚了,不然可以领到更多。

见者有份,阔气!满屋满院的东西,发成现金不方便吗?心理专家捧着整理箱,实在想不通,这家老板什么心理?

Δ不务正业

尤曙光不愿在房子上做文章,世人皆知的那几种方法,他一个都做不来。离婚,那是作假;当钉子户,他没那个气势,更拉不下那个脸。可是随着八方街扎堆离婚的数字不断攀升,齐大妈每天不间歇地唠叨房子和离婚的频率也日益增强增快。课间休息,尤曙光不由自主地在一张纸上反复计算起他家的房子。

建筑面积38平米,自建面积14平米,按目前市场价约5千一平米,总计价值……解这道题,竟然比解高级方程式需要更高的专注度,以至于唐豆豆站在办公桌前,尤曙光都没发现。而这位学生就像抓小抄的监考老师那样,硬生生地把小纸片从尤曙光手里抽走了。

“这是一道有关房屋置换的数学题。”

尤曙光自己心虚,此地无银得厉害。而唐豆豆抓住了尤老师的把柄,咄咄逼人。

“有时间校内炒房产,没时间校外带学生?”

“那天我已经跟你家长说的很清楚了,校内,我会对我的每一个学生尽职尽责;校外,我不摆地摊。”

“嘴上高风亮节,实际不务正业。忙着校外搞副业,还假装两袖清风视金钱如粪土呢!”唐豆豆噼里啪啦说完,甩头走了。做老师做到这份儿上,这课要不要在这儿补也就那么回事了。

尤曙光恍惚间有种身份互换的错位感,幸好办公室里别的老师还没回来,不然,一定和他产生同样的错觉。接下来的数学课上,尤曙光还没来得及自我奉献,就有人先一步幽了他一默。

“我的底面半径是40厘米,我的顶部半径是60厘米,我的高与底面半径相等,”尤曙光站在讲台上,一面投入地描述,一面在黑板上画图,“很明显,我是一个……”

“饭桶。”

哄堂大笑!

唯独唐豆豆不笑,若无其事地欣赏黑板上刚刚画好的“饭桶”洋洋自得。

这件事,尤曙光仍不去理会,这回反而唐豆豆课后主动来找他,说刚才课堂上的举动纯属自娱自乐不慎被分享,并不是因为尤老师不答应给她课外补习就故意跟他作对,如有不幸纯属意外。

奇葩孩子主动承认错误!尤曙光挺意外,更欣慰。有人能给同学们沉闷紧张的学习带来欢笑,作为老师临时充当一下笑柄,让学生抖个包袱,这本身也是一种娱乐嘛!他认为这孩子完全有能力把数学学好,让唐豆豆课间或者自习课可以随时来找他,他会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尽最大可能给她补习。

“还是别浪费您的宝贵时间了。”唐豆豆不领情。

“我的时间固然宝贵,但是你的青春更不便宜。”

“我学了也学不会。”

“学了,的确有可能不会,但不学,就一定没可能会。”

唐豆豆不说话了。

尤曙光认为对方无话可说,油然欣慰。“是不是这个道理?你看你妈妈为你多着急呀!”

唐豆豆略加思索,似乎认同了尤曙光的观点。“那好吧!回头我让我妈再来找您谈。”

“谈……谈什么?”

“当然是谈数学补习啦!您刚才不是在极力说服我,为了不让我妈再为我着急,要用您宝贵的时间在我不便宜的青春里学会‘不学,就一定没可能会’的数学吗?我被您成功说服了。”

“……”

唐豆豆完成了谈话任务,自个回教室去了。留下尤老师在原地发呆。

这什么混乱逻辑?!数学学不好谁信?尤曙光回想了一下,不对,自己是在刚一出了卫生间门口被唐豆豆堵住,进行的这番交谈。说明前面这一长串对话全都是唐豆豆为把他绕进去设的圈套!

狡猾,不愧是奇葩孩子她妈的孩子。

不过,唐豆豆对尤老师的态度如此快的转变,不是因为对尤老师的印象有了什么质的转变,而是因为她妈下了死命令。

要是按着唐豆豆的态度,就该是“跟这种不务正业,表里不一的老师还有什么好说的?大不了……”

“大不了今年再抱回个数学鸭蛋是吧?”

豆豆妈最听不得唐豆豆说破罐破摔的话,三年,三年你年年专业考试分数都排在前头,就因为数学一分不拿,人家一个大专都毕业了,你还义无反顾地和高中生一块在暗无天日的高三摸爬滚打,咱们冤不冤啊?

可唐豆豆觉得,哪有找补习老师像她们这样上赶着的,再说全市又不是就这一个数学老师。

“只要能提高你的数学成绩,今年能把你顺顺利利地送进大学,上赶着就上赶着!”

“上赶着,他没时间,怎么赶?”

豆豆妈听见电话里对面响起上课铃声,直接挂了唐豆豆的电话。

上课跟你有关系,上赶着跟你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