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红顶商人胡雪岩(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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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4章 胡雪岩宴请四方,荣华背后危机四伏(2)

七姑奶奶的话,句句打入螺蛳太太心坎,而且别有领会,如今一家的主人,第一是“老太太”,第二是“老爷”,第三是“太太”,第四才轮到她,除了下人,只有管她的,而没有她管的。倘或亲自经手挑选,替胡雪岩多娶几房姨太太,照七姑奶奶所说的,拿“恩威并用”四个字来调教,叫她们心服口服,那时才真正显得出当家人的威风气派。这样想着,不自觉地在脸上绽开了笑容,七姑奶奶便也笑道:“怎么样?四姐,你也想吃一吃这种看不出来是吃醋的醋?”“只怕我不会吃。”螺蛳太太说,“七姐,你也帮我留意留意。”一听这话,七姑奶奶知道她决心照她的话去做了。本来是闲谈,即令有为她策划的意思,亦须从长计议,不道她从善如流,立刻就听信了!实在出人意外。

转念到此,她顿感肩头沉重,俗语说的“若要家不和,娶个小老婆”,像螺蛳太太这样的情形,实在少而又少,再说罗四姐是胡雪岩自己看中的,即令进门以后不如意,也怪不到她头上。现在不同了,竟完全像是她出的主意,将来倘有风波,从胡老太太起,都会怨她。因而不能不好好替螺蛳太太想一想。

“四姐,”她想到就说,“凡事想得蛮好,做起来不太容易。小爷叔如果要讨堂子里的人,你不可以许他,堂子里的人有习气,难管。”“是的。要讨总要讨好人家的女儿。”螺蛳太太又说,“我要先同大先生说明白,他尽管自己去物色,人一定要让我看过。”她紧接着又说,“其实用不着他自己去物色,我先托人替他去挑。”螺蛳太太说到做到,三四年工夫,陆续物色,加上胡雪岩自己选中的,一共娶了十一房姨太太,连她自己在内,恰好凑成十二金钗之数。眷属一多,又加上生意发达,不断添人,原有的房子虽然一再扩充,始终不敷所需,到后来基地所限,倘非彻底翻造,就得另辟新居。胡雪岩便与螺蛳太太商量,打算另外觅地建一所住宅,将他的两个胞弟,连同各式办事人等一起迁了出去,空出来的房子拆掉,改做花园,另外要造一座“走马楼”,将“十二金钗”集中一起。螺蛳太太对造一座走马楼,倒颇赞成,但对另建新宅却有异议。“请二老爷、三老爷搬出去,会伤老太太的心,亲戚也会说闲话。这件事,老爷还要斟酌。”听说会伤老母之心,胡雪岩立即打消了原议,不过,“房子不够住,总要想法子。”他说,“你有啥好主意?”

“我听说间壁刘家的房子要卖,后门口米店老板死掉了,两个儿子分家争产,米店归哪个管,一直在吵,也想卖了房子分现款,不如拿这两家的地皮买过来,打通围墙,不是可以联在一起?”

这下又激起了胡雪岩好摆排场的意兴,恰好这年丝价大涨,胡雪岩操纵“洋庄”,结算下来三个月的工夫,赚了四十万银子,决定大治园林。

“譬如我没有挣到这笔款子,”他这样对螺蛳太太说,“我照你的意思来做,不过范围要做得大,前后左右都要临街,方方整整一大片,像王府的气派才好。”

这是有面子的事,螺蛳太太当然高兴。于是胡雪岩派人到周围人家去游说,动以厚利,其中除了两家,都愿意迁让。

这两家一家是酒栈,说存酒搬运不便,无法出让,态度虽然坚决,说话却很客气,另一家就不同了。

这一家是个极小的剃头店,位置恰好在元宝街与望仙桥直街转角之处,为出入所必经,整片房子,在此交通要道上缺了一块,而且是家破破烂烂的剃头店,就像绝色美人,瞎了一只眼那样令人难以忍受。

“她是啥意思?”胡雪岩说,“她如果想卖好价钱,尽管说,要多少就多少好了。”

她,是指剃头店的“崔老太婆”。老板是她的儿子,脾气虽然也很僵,但经不住胡家下人三天两头去说好话,又看在钱的份上,意思倒有些活动了,可是崔老太婆执意不允。原来她是年轻守寡,孤苦无依,好不容易将儿子抚养成人,也只是个剃头匠,她不怨自己当初不该叫儿子去学了这一行,只说老天无眼,慢慢养成了乖僻的脾气,最恨有钱人,越有钱越恨,因此,胡雪岩说到“要多少就多少”这句话,恰恰犯了她的忌。

“你同你们东家去说,他是财神,我们是穷鬼,打不上交道。他发财是他的,他又不是阎王、判官,我也用不着怕他。”

去打交道的是胡雪岩门下的一个清客,名叫张子洪,以脾气好出名,此时也忍不住生气,说了一句:“他虽不是阎王判官,不过是个道台。”

“道台莫非不讲王法?”崔老太婆答说,“我们娘儿两个两条命,随便他好了。”

这番话传到胡雪岩耳朵里,气得一天没有吃饭。门下清客、账房、管事,还有听差打杂的,议论纷纷,而且出了好些主意,有的说请县里的差役来跟她说话,有的说放火烧掉她的房子再说,有的说造张假契约跟她打官司,但胡雪岩终觉不忍,螺蛳太太也怕逼出人命案子来,约束下人,不准胡来。以至于一直到巨宅落成,元宝街也重新翻修过,那家剃头店始终存在。

落成之日,大宴宾客,共分三日,第一天是“三大宪”,杭州府、仁和、钱塘两县,以及候补道,邀约在籍的绅士作陪。入席之前,主人亲自引导游园,曲曲折折,转过假山,只见东南方树木掩映之中,矗起一座高楼,华丽非凡,令人不解的是,四周雕栏,金光闪耀,远远望去,谁也猜不透是何缘故。

“雪翁,”巡抚杨昌浚问道,“那是个什么所在?”“是内人所住的一座楼。”听说是内眷住处,杨昌浚不便再问,私下打听,才知道那座楼名为“百狮楼”。栏杆柱子上,用紫檀打磨出一百个狮子,突出的狮目,是用黄金铸就,所以映日耀眼,令人不可逼视。

“太太们住的地方,怎么叫百狮楼,莫非‘河东狮吼’这句话,他都不懂?”

“不是。因为那位太太称为螺蛳太太,所以胡大先生造了这座楼给她住。”

杨昌浚再问“螺蛳太太”之名如何而起,是何出身。打听清楚了觉得未免过分,便悄悄写了一封信给在肃州的左宗棠,颇有微词。

哪知左宗棠对他的看法,颇不以为然,只是不便明言,恰巧他的长子来信,亦批评了胡雪岩,正好借题发挥,说一个人的享用,求其相称,胡雪岩的功劳,世人不尽了解,他很清楚,西征军事之能有今日,全亏得有胡雪岩,享用稍过,自可无愧。他又提到他的儿女亲家,也是平生第一知己的陶澍,在两江总督任上时,他的女婿胡林翼,以翰林在江宁闲住,每天选歌征色,花的都是老丈人的“养廉银”,内账房有一次向陶澍表示,胡林翼挥霍无度,是否应该稍加节制?陶澍告诉他说:“尽管让他花!他将来要为国家出力,有钱亦没有工夫去花。”胡雪岩跟胡林翼的情形虽有不同,但个人的享用,比起为国家所谋的大利来,即令豪奢亦不足道。

这话辗转传到浙江,胡雪岩感激在心,对左宗棠自然越发尽忠竭力,但螺蛳太太却心生警惕,与七姑奶奶私下谈起来,都认为“树大招风”,应该要收敛了。可是胡雪岩只问一句:“怎么收法?”螺蛳太太却又无词以对。因为胡雪岩所凭借的是信用,信用是建立在大家对他的信心上面,而信心是由胡雪岩的场面造成的,场面只能大,不能小,否则只要有人无意间说一句:“胡大先生如今也不比从前了。”立刻就会惹起无数猜测,原来有仇恨的、无怨无仇只是由于妒嫉的,就会推波助澜,大放谣言,那一来信用就要动摇,后果不堪设想。

大摆寿宴

因为如此,螺蛳太太的心境虽然跟胡雪岩一样,不同往年,还是强打精神,扮出笑脸,热热闹闹地过了一个年。接着便又要为胡老太太的生日,大忙特忙了。

生日在三月初八,“洁治桃觞,恭请光临”的请帖,却在年前就发出去了。到得二月中旬,京中及各省送礼的专差,络绎来到杭州,胡府上派有专人接待。送的礼都是物轻意重,因为胡雪岩既有“财神”之号,送任何贵重之物,都等于“白搭”,唯有具官衔的联幛寿序,才是可使寿堂生色的。

寿堂共设七处,最主要的一处,不在元宝街,而是在灵隐的云林寺。铺设这处寿堂时,胡雪岩带着清客,亲自主持,正中上方高悬一方红地金书的匾额:“淑德彰闻”,上铭一方御玺:“慈禧皇太后之宝”,款书:“赐正一品封典布政使衔江西候补道胡光墉之母朱氏”。匾额之下,应该挂谁送的联幛,却费斟酌了。

原来京中除了王公亲贵,定制向不与品官士庶应酬往来以外,自大学士、军机大臣以下,六部九卿,都送了寿礼。李鸿章与左宗棠一样,也是一联一幛,论官位,武英殿大学士李鸿章,久居首辅,百僚之长,应该居中。但胡雪岩却执意要推尊左宗棠,便有爱人以德的一个名叫张爱晖的清客,提出规劝。

“大先生,朝廷名器至重,李合肥是首辅,左湘阴是东阁大学士,入阁的资格很浅,不能不委屈。这样的大场面,次序弄错了,要受批评,如果再有好事的言官吹毛求疵,说大先生以私情乱纲纪,搞出啥不痛快的事来,也太无谓了。”

“你的话不错。不过‘花花轿儿人抬人’,湘阴这样看得起我,遇到这种场面,我不捧他一捧,拿他贬成第二,我自己都觉得良心上说不过去。”

“话不是这么说。大先生,你按规矩办事,湘阴一定也原谅的。”“就算他原谅,我自己没法子原谅。张先生,你倒想个理由出来,怎么能拿湘阴居中。”“没有理由。”张爱晖又说,“大先生,你也犯不着无缘无故得罪李合肥。”

胡雪岩不做声,局面看着要僵了,那常来走动的乌先生忽然说道:“有办法,只要把下款改一改好了。”

“怎么改法?”胡雪岩很高兴地问。“加上爵位就可以了。”

原来左宗棠送的寿幛,上款是“胡老伯母六秩晋九荣庆”,下款是“秃头”的“左宗棠拜祝”,平辈论交,本来是极有面子的事,乌先生主张加上左宗棠的爵位,变成“恪靖侯左宗棠拜祝”,这一来就可居李之上了,因为李鸿章的下款上加全衔“武英殿大学士北洋大臣直隶总督部堂肃毅伯”,伯爵次侯爵一等,只好屈居左宗棠之次。

那乌先生是个庙祝,只为他是螺蛳太太的“娘家人”,胡雪岩爱屋及乌,将他侧于清客之列,一直不大被看得起,此时出此高明的一着,大家不由得刮目相看了。

“不过大先生,我倒还要放肆,胡出一个主意。如果左湘阴居中,李合肥的联幛只好挂在东面板壁,未免贬之过甚,是不是中间挂一幅瑶池祝寿图,拿左、李的联幛分悬上下首,比较合适?”

胡雪岩看乌先生善持大体,便请他专管灵隐这个最主要的寿堂,而且关照他的一个外甥张安明,遇事常找乌先生来商量,张安明是胡府做寿,综揽全局的大总管。

张安明自然奉命唯谨,当天就请乌先生小酌,诚意请教,“有件事,不晓得乌先生有啥好主意?”他说,“寿堂虽有七处,贺客太多,身份不同,挤在一起,乱得一场糊涂,一定要改良。”

“寿堂是七处,做寿是不是也做七天?”

“不错。大先生说,宫里的规矩‘前三后四’,要七天。”张安明轻声答说,“不过,这话对外面不便明说,只说老太太生日要‘打七’,所以开贺也是七天。”

“打七”便是设一坛水陆道场,是佛门中最隆重的法事,称为“水陆斋仪”,亦名“水陆道场”,俗称“打水陆”。斋仪又有繁简之分,讽经礼忏七七四十九日称为“打水陆”,为了祝厘延寿,通常只须七日,叫做“打七”。

“有七处寿堂,又分七天受贺,大可分门别类,拿贺客错开来,接待容易,而且酒席也不至于糟蹋。”

“这个主意好。我们来分他一分。”于是细细商量,决定第一天请官场,三品以上文武大员,五品以下文武职官,占了四个寿堂,此外是现奉差委的佐杂官,与文武候补人员各一,留下一处专供临时由外地赶到的官员祝寿之用。

第二天请商场,丝、茶、盐、典、钱、药、绸各行各业的伙友,分开七处。第三天是各衙门的司事,以及吏户礼兵刑工六科的书办,第四天是出家人的日子,第五天、第六天请亲戚朋友,一天“官客”一天“堂客”。第七天是寿辰正日,自然是自己人热闹热闹。

这样安排好了,去请示胡雪岩,他不甚满意,“自己人热闹热闹,用不着七处寿堂,而且光是自己人,也热闹不起来。”他说,“我看还要斟酌。而且我的洋朋友很多,他们来了,到哪里去拜寿?”

“这样好了,专留一天给洋人。”乌先生说,“一到三四月里,来逛西湖的很多,大先生索性请个客,这一天的洋人,不论识与不识,只要来拜寿,一律请吃寿酒。”

“洋人捏不来筷子。”胡雪岩说,“要请就要请吃大菜。”“这要请古先生来商量了。”请了古应春来筹划。由于洋人语言不尽相同,饮食习惯,亦有差异,好在有七处寿堂,决定英、法、德、美、日、俄、比七国,各占一处。

“应春,”胡雪岩说,“这七处接待,归你总其成。大菜司务,归你到上海去请。”

“好。”古应春说,“要把日子定下来,我到上海,请《字林西报》的朋友登条新闻,到时候洋人自然会来。”

“妙极!”张安明笑道,“外婆生日,洋人拜寿,只怕从古以来的老太太,只有外婆有这份福气。”

果然,胡老太太听了也很高兴。胡家的至亲好友,更拿这件事当作新闻去传说,而且都兴致勃勃地要等看见洋人拜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