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红顶商人胡雪岩(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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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8章 步入圈套,胡雪岩的典当生意隐患重重(2)

她说,“今天用的是宣威腿。”“你的话也说得过分了,好火腿是吃不厌的。”胡雪岩挟了一块宣威腿,放在口中,一面咀嚼,一面说道,“谈起宣威腿,我倒说个笑话你们听听。盛杏荪最喜欢吃宣威腿,有人拍他马屁,特为托人从云南带了两条宣威腿,送到他电报局,礼帖上写的是‘宣威腿一双’,这一来已犯了他的忌讳——”

“盛杏荪名字叫盛宣怀。”唐子韶乘间为月如解释。“犯他的忌讳,他自然不高兴啰?”月如问说。“是啊!”胡雪岩答道,“当时他就发脾气:‘什么宣威不宣威腿的?拿走!拿走!’过了几天,他想起来了,把电报局的饭司务叫了来问:‘我的腿呢?’饭司务听懂了,当时回报他:‘大人的两条腿,自己不要,局里的各位老爷把大人的两条腿吃掉了。’”

胡雪岩说得极快,像绕口令似的,逗得月如咯咯地笑个不停。“笑话还没有完。”胡雪岩又说,“盛杏荪这个人很刻薄,专门做得便宜卖乖的事。有人恨在心里,存心寻他的开心,叫人送了一份礼去,礼帖上还是‘宣腿一双’。看那两条火腿,墨黑,大小比不上金华腿,更不要说宣威腿了。心想,这是啥火腿?就叫了饭司务来看。”

“饭司务懂不懂呢?”月如又问。

“饭司务当然识货,当时就说:‘大人,你的这两条腿是狗腿!’”

这一来,月如自然又大笑,笑停了说,“原来是‘戌腿’!我也只听说,没有见过。”

“本来就难得见的。”唐子韶说,“一缸火腿当中,只摆一条‘戌腿’,为的是取它的香味。”

“狗肉是真香。可惜老太太不准进门。”胡雪岩转脸看着月如说,“老太太常常提起你炖的蛋,你明天再弄一碗去孝敬孝敬她。”

“唷!老太太真是抬举我。她老人家喜欢,我天天做了送去。”“蒸蛋要现蒸现吃。”唐子韶有个更好的办法,“倒不如你把诀窍传授了小刘妈,老太太想吃就有,多少好?”原来胡家也仿佛宫中那样,有好几个小厨房,胡老太太专用的小厨房,归小刘妈管,诀窍传了给她,就省事得多了。“子韶这话,通极。”胡雪岩深以为然,“月如,我倒要问你,凡是蒸蛋,不管你加多少好作料,端上桌来,总归上清下浑,作料沉在碗底,结成绷硬一块。只有你蒸的这碗三鲜蛋,作料都匀开在蛋里面,嫩而不老,诀窍在哪里?”

“诀窍是分两次蒸——”月如的方法是,第一次用鸡蛋三枚,加去油的汤一茶杯、盐少许,打透蒸熟,就像极嫩的水豆腐,这时才加作料、火腿屑、冬菇屑、虾仁之类,另外再打一个生鸡蛋,连同蒸好的嫩蛋,一起打匀,看浓淡酌量加冬菇汤。这样上笼蒸出来的蛋,就是此刻胡雪岩所吃的三鲜蛋。

“凡事说破不得。”唐子韶笑道,“说破了就不值钱了。”“不然。”胡雪岩说,“光晓得诀窍,不用心、不下工夫,弄出来也是个‘三不像’,更不必说胜过人家。月如,你说我这话是不是?”月如听了他的话,心里很舒服,绽开的笑容很甜,“老爷这么说,就趁热再吃点。”说着,用汤匙舀了一匙,伸到胡雪岩口边。“我自己来。”胡雪岩捏住她的手,不让她将汤匙送入他口中。见此光景,唐子韶便回头关照侍席的丫头:“你替我盛碗饭来,吃完了,我要赶上船,辰光已经很局促了。”“两点钟。”

“呃,这倒是要快了。已经一点过头了。现在小火轮拖航船,一拖七八条,到时候不等的。”

于是唐子韶匆匆吃完了饭,向胡雪岩告辞,月如要送他下楼,到得楼梯口,却让唐子韶拦住了。

“你陪陪大先生。辰光够的,航船一定赶得上。去了总有三天耽搁,你火烛小心。”

“我晓得,你放心去好了。”月如又叫那丫头,“你送老爷下楼,就到厨房里去帮陈妈的忙,这里有我。”月如说完了,却仍站在原处,直待脚步声消失,方始回身,顺手把楼梯间的门关上,活络门闩一拨,顿时内外隔绝。胡雪岩心中一动,这倒有点像《金瓶梅》开头的那种情形了。“胡大先生”变了“西门大官人”,不过唐子韶虽说看起来像王婆,倘或航船赶不上,回家来撞见了,一下变成了武大郎,那不是开玩笑的事。

“会不会唐子韶起黑心,做好仙人跳的圈套要我来钻?”胡雪岩在心中自问,同时抬眼去看月如的脸色。

她的脸色很平静,使得胡雪岩心里也平静了,想想唐子韶即令“起黑心”,也还没有这样的胆子。月如更没有理由陪唐子韶扮演仙人跳,看起来是有所求,出此下策,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样想着,心思便野了,“月如,”他说,“我好懊恼,不该把你许给老唐的。”

“为啥?”“还要我问?”胡雪岩捏着她的手说,“你是不是装糊涂?”“我不是装糊涂,我是怨我自己命苦。一样是做小,为啥不配住‘十二楼’?”胡雪岩造了一座走马楼,共分十二区,安置十二个姨太太,所以这座走马楼又称十二楼。听她话中有怨怼之意,胡雪岩便即说道:“你也不要怪我。哪晓得你今天会是这样子的!”“我怎样?月如还不是月如?”

“苏秦不是旧苏秦。女大十八变,不过人家没有你变得厉害。你除了——”胡雪岩将话咽住了。

月如却要追问:“除了什么?除了会弄几样菜,没有一样中老爷的意的。”

“样样中意。除了——”“喏,说说又不说了。我顶不欢喜话说半句。”“你不动气,我就说。你美中不足的是,一双大脚。”“脚大有什么,李中堂的老太太就是一双大脚。”李中堂是指李鸿章。据说李瀚章当湖广总督时,迎养老母,李鸿章亦先期由天津赶到武昌去迎接,官船靠岸,码头上挤满了一城文武。

上岸到总督衙门,顶马、跟马几十匹,职事衔牌加上“导子”,长到前面鸣锣喝道,后面听不见。李太夫人的绿呢大轿,左右扶轿杠的是两个当总督的儿子,倾巷来观的武昌百姓,无不羡慕,说“李老太太真好福气。”

那李老太太自然也很得意,得意忘形,不知不觉间将脚尖伸出轿帘以外,原来李老太太是天足,看热闹的百姓,不免窃窃私议,李鸿章发觉了,自不免有些窘,当下向轿中说道:“娘,请你把脚伸进去,露出来不雅观。”

谁知一句话恼了李老太太,实在也是因为她最恨人家说她大脚,不免恼羞成怒,当时大声说道:“你老子不嫌我大脚,你倒来嫌我!”

这是很有名的一个笑话,所以月如也知道,胡雪岩便即笑笑说道:“好,好,我不嫌你。”

“实在也没啥好嫌的。你不晓得大脚的好处。”“喔,你倒说说看。”月如眨着眼思索着,突然脸一红,而且白了他一眼说:“偏不告诉你。”

胡雪岩心里有点发痒,笑嘻嘻地说道:“你倒把脚伸出来让我看看。”

“不要!”月如答得很简洁,同时将一双脚往椅子后面缩了去。于是胡雪岩又想到了《金瓶梅》,很想照西门庆的办法,故意拂落筷子,俯身去捡时,便好捏一捏她的脚。不道念头还未转定,月如却开口说话了。

“我的一双脚,你总看得见的。”“喔,”胡雪岩问,“啥辰光?”月如不答话。

“月如,”胡雪岩伸过手去,握着她的手说,“你坐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你坐在那里,不也好说?”“不!这话要‘咬耳朵’才有味道。”杭州话“咬耳朵”是耳语之意,“又没有人,要咬啥耳朵?”月如话虽如此,还是将一张红木圆凳移了过来,坐在胡雪岩身边。胡雪岩将左手伸了过去,揽着她那又细又软的腰,凑过头去,先好好闻一闻她的头发,然后低声说道:“你现在就去洗脚,好不好?”“不好!”月如很快地回答。

“咦!不是你自己说的?”“不错,我说过的。不过不是今天。”“那么,哪一天呢?”

月如不答,但任由胡雪岩越搂越紧,却并无挣拒之意,好久,才说了声:“好热。”接着略略坐直了身子,伸左手去摘衣钮,从领子到腋下那一颗,都解开了,衣襟半掀,芗泽微闻,胡雪岩坐在她的右面,要探摸她的胸前,只是一举手之劳,但他宁愿先把话问清楚。

“你为什么不说话?”“叫我说啥?螺蛳太太晓得了,我怎么还有脸到元宝街?”“她从哪里去晓得?跟我出来的人,个个都是嘴紧的人。”月如又不做声了,看样子是肯了,胡雪岩便耐心地等着。“我炖了鸭粥在那里,要不要吃一碗?”“等歇再吃。”胡雪岩站起身来,顺手拉了她一把。

月如收拾了床铺,又洗了手,然后开楼门叫丫头从厨房里将一锅鸭粥端了来。随即遣走丫头,亲手盛了一碗捧给胡雪岩,她自己也盛了半碗,在一旁相陪。

“老爷,”月如闲闲问道,“是不是说廿三家的管总,要来个大扳位?”

“是啊!老唐到德清就是商量这件事去的。”“你预备把老唐调到哪里?”“这还不晓得。”

“怎么你会不晓得呢?”“‘凭天断’我怎么会晓得?”“啥叫‘凭天断’?”

“抽签。”胡雪岩答说,“廿三家典当分做大中小三等,分等抽签。譬如顶大的有八家,这八家的管总合在一起抽签,抽到哪里是哪里。”

“这样说,老唐抽到苏州到苏州,抽到镇江到镇江?”“不错。”

听得这话,月如将筷子一放,掩着脸踉踉跄跄地奔回卧室。胡雪岩大吃一惊,随即也跟了进去,只见她伏在床上,双肩耸动着在哭。

“月如,月如!”他尽管推着她的身子,她却不理,但哭声仿佛止住了。“你到底为啥?无事端端地哭得好伤心。”“我怎么不要伤心?”月如脸朝里床口发怨言,“你死没良心!把我骗到手,尝过新鲜了,马上想这么一个法子!叫老唐带着我充军充到外县,你好眼不见为净!”

“这是从哪里说起?”胡雪岩不由得失笑,“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你会把毫不相干的两桩事情扯在一起!”

“哪里是毫不相干?老唐调到外县,我自然要跟了去,你好像一点都不在乎,玩过就算数了。”

这番指摘,不能说她没有道理,胡雪岩细想了一会说道:“你也不一定要跟老唐去,我替你另外买一幢房子。”

“做你的小公馆?”“也不是啥小公馆——”胡雪岩有些词穷了,月如却毫不放松。

“不是小公馆是啥呢?”她说,“就算作为是老唐买的房子,我一个人住在杭州,别人问起来,我怎么回复人家?而且你要来了,总归有人晓得的,跟你的人不说,自然会有人到螺蛳太太面前去说,总有一天带了人打上门来。那时候我除了投河跳井,没有第二条路好走。”

话说得驳不倒,胡雪岩愣了好半晌说:“月如,你晓得的,廿三家管总调动的事在前,我们今天会睡在一床,是我连昨天都没有想到的事。本来是两桩不搭界的事情,现在倒好像扯在一起了。你倒说说看,有啥好办法?”

月如故意沉吟了一会,方始说道:“办法是有。先要问你,你是只想今天捡捡便宜呢,还是仍旧要我?”

“仍旧要你。”“那就只有一个办法:原样不动。”“怎么叫原样不动?”

“别家的管总,你尽管去调动,老唐仍旧管公济,”月如又说,“老唐是帮你管典当的头脑,跟别家不同,他不动是说得过去的。”

“那怎么说得过去?一有了例外,大家不服。”“那就大家不动。”月如又说,“我是不懂做生意,不过照我想,做生意全靠人头熟,忽然之间到了陌生地方,两只眼睛墨黑,等到你看清楚,生意已经让别家抢走了。”

胡雪岩心里七上八下,盘算来盘算去,苦无兼顾的善策,最后叹口气说:“只好大家不动。”

唐子韶的“美人计”,元宝街的下人很快地都知道了,不过胡老太太治家极严,将“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这句俗语,奉为金科玉律,所以没有人敢到十二楼去说这个秘密。

但近处未传,远处却传到了,古应春以抑郁的语气,将这件事告诉了七姑奶奶,而七姑奶奶不信。

“小爷叔不是这种人。如果为了女人会把生意上商量好的事,推翻不算,小爷叔哪里会有今天这种场面,老早败下来了。”

“我懒得跟你争。好在他就要来接左大人了,你不妨当面问问他。”

“我当然要当面问他。”七姑奶奶继续为胡雪岩辩护,“廿三家典当管总仍然照旧,一定有他的道理。小爷叔的打算不会错的。”

第二天,胡雪岩就到了,仍旧住在古家,应酬到半夜十一点多钟才跟古应春一起回家,七姑奶奶照例预备了消夜在等他们。

把杯闲谈之际,七姑奶奶闲闲问道:“小爷叔,你廿三家典当管总调动的计划,听说打消了,是为啥?”

“嗐,七姐,请你不要问了。”一听这话,七姑奶奶勃然变色,立即问说:“为啥不要问?”“七姐,有趣的事,大家谈谈,没趣的事谈起来,连带你也不高兴,何苦?”

“这样说,是真的了。真的姓唐的做了圈套,请你胡大先生去钻。小爷叔,你怎么会做这种糊涂事?”

说到“糊涂”二字,嘴已经歪了,眼睛也斜了,脸红如火,古应春叫声:“不好!”赶紧上前去扶,七姑奶奶已在凳子上坐不住,一头栽在地上,幸好地上铺了极厚的波斯羊毛地毯,头没有摔破。

“是中风!”胡雪岩跳起身来喊道,“来人!”

于是一面叫进人来,扶起七姑奶奶,一面打发人去延医——胡雪岩关照去请在咸丰年间曾入宫“请脉”,号称太医的曹郎中,但古应春相信西医,且有一个熟识的医生,名叫艾礼脱,所以另外派人去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