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红顶商人胡雪岩(全集)
11591300000211

第211章 左宗棠筹划西征,胡雪岩步入事业巅峰(5)

这一着,他倒踌躇了。因为通称外国银行,而国籍不同,尤其英法两国,一向钩心斗角,各自扩张势力,如今为了左宗棠设厂造船,更加不和。如果请在一起,彼此猜忌,不肯开诚布公相见,岂不是白费工夫?

于是他问:“分开来请如何?”“当然可以。不过,小爷叔,照我看,只请有用的好了。一次弄妥当了,其余的就不必理了。”“那么,你说,哪些是有用的呢?”

古应春提笔在手,毫不考虑地在五、七、九三家银行上面一勾。这也在胡雪岩意中,因为汇丰银行在古应春是必不会少的,既有汇丰,便有麦加利与有利两家,因为这两家是英国银行,与汇丰的渊源较深。

但是,汇丰银行却并非纯然英国银行。它原名“香港上海银行有限公司”,同治三年创设总行于香港,资本定为港币五百万元,由英国的怡和洋行、仁记洋行,美国的旗昌洋行,以及德国、中东的商人投资。华商亦有股份加入,古应春即是其中之一,而且以此渊源,得以充任上海分行的买办。

香港上海银行的上海分行,较总行迟一年成立,派来的总经理名叫麦林,是英国人,与古应春是旧识,久知他干练可靠,且又是本行的股东,因而延揽他出任买办。古应春接事后第一个建议是“正名”,香港上海银行的名称,照英文原名直译,固无错误,但照中国的习惯,开店不管大小,总要取个吉利的名字,用地名,而且用两个地名作为银行的名称,令人有莫名其妙之感。如果“香港上海银行”之下,再赘以“上海分行”四字,更觉不伦不类,文理不协,难望成为一块“金字招牌”。

麦林从善如流,接纳了古应春的意见,依照中国“讨口彩”的习俗,取名香港上海汇丰银行,简称汇丰银行或汇丰,无论南北口音,喊起来都很响亮。而且南北口音,都无甚区别,不比麦加利银行的麦加二字,在上海人口中便与北方人并不一致。

古应春的第二个建议是,股东的国籍不同,彼此立场不同,就会意见分歧,形成相互掣肘,无可展布的不利情况。所以主张以英国为主体,逐渐收买他国股份,同时联络友行,厚集势力,相互支持。亦为麦林所欣然接纳。

汇丰所联络的两家友行,当然是英国银行,亦就是麦加利与有利两行。有利是上海资格最老的外国银行,创设于咸丰四年。它是英国的海外银行之一,总行设在伦敦,在印度孟买及上海都有分行。

麦加利银行是英皇发布敕令,特许在印度、澳洲、上海设立分行的股份有限公司。总行设在伦敦,咸丰七年在上海开设分行,广东人称它为“喳打银行”,喳打是英文“特许”一词的音译,可是上海人却嫌喳打二字拗口,索性以它第一任总经理麦加利为名,叫它麦加利银行。

麦加利银行完全是为了便利英商在印度、澳洲、上海的贸易而设,所以跟胡雪岩在阜康钱庄的同行关系以外,还有“销洋庄”生意上的往来。

“这三家银行当然有用。”胡雪岩踌躇说,“只怕还不够。”

“还不够?”古应春这时才发觉,谈了半天,是怎么回事,还没有弄明白,只凭彼此相知既久,默契已深,猜测着谈论,毕竟是件可笑的事,因而扼要问道,“小爷叔,你要借多少银子?”

“至少一百二十万。”

“这是银行从来没有贷放过的一笔大数目。”古应春又问,“是替谁借?当然是左大人?”

“当然!”

“造轮船?”

“不是!西征的军饷。”

即令是通晓中外,见多识广的古应春,也不由得愣住了,“向外国人借了钱来打仗,似乎没有听说过。”他很坦率地说,“小爷叔,这件事恐怕难。”

“我也知道难。不过一定要办成功。”古应春不再劝阻了。胡雪岩从不畏难,徒劝无效,他知道自己唯一所能采取的态度,便是不问成败利钝,尽力帮胡雪岩去克服困难。

于是他问:“小爷叔,你总想好了一个章程,如何借,如何还,出多少利息,定多少期限?且先说出来,看看行得通行不通?”

“借一百二十万,利息不妨稍为高些。期限一年,前半年只行息,下半年拔月还本,分六期拨还。”

“到时候拿什么来还?”

“各省的西征协饷。”胡雪岩屈指算道,“福建四万、广东四万、浙江七万,这就是十五万,只差五万了。江海关打它三万的主意,还差两万,无论如何好想法子。”

“小爷叔,你打的如意算盘。各省协饷是靠不住的!万一拖欠呢?”

“我阜康钱庄担保。”

“不然!”古应春大摇其头,“犯不着这么做!而且洋人做事,讲究直截了当,如果说到阜康担保的话,洋人一定会说:‘钱借给你阜康钱庄好了。只要你提供担保,我们不管你的用途。’那一来,小爷叔,你不但风险担得太大,而且也太招摇。不妥,不妥!”

想想果然不妥,很能服善的胡雪岩深深点头,“外国银行的规矩,外国人的脾气,你比我精通得多,你看,是怎么个办法?”他说,“只要事情办通,什么条件我都接受。”

“洋人办事跟我们有点不同。我们是讲信义通商,只凭一句话就算数,不大去想后果。洋人呢,虽然也讲信义,不过更讲法理,而且有点‘小人之心’,不算好,先算坏,拿借钱来说,第一件想到的事是,对方将来还不还得起?如果还不起又怎么办?这两点,小爷叔,你先要盘算妥当,不然还是不开口的好。”

“我明白了。第一点,一定还得起,因为各省的协饷,规定了数目,自然要奏明朝廷,西征大事,哪一省不解,贻误戎机,罪名不轻。再说,福建、广东、浙江三省,都有左大人的人在那里,一定买账。这三省就有十五万,四股有其三,不必担心。”

“好,这话我可以跟洋人说。担保呢?”

“阜康既然不便担保,那就只有请左大人自己出面了。”

“左大人只能出面来借,不能做保人。”

“这就难了!”胡雪岩灵机一动,“请协饷的各省督抚做保,先出印票,到期向各省藩司衙门收兑。这样总可以了吧?”

“不见得!不过总是一个说法。”古应春又说,“照我看,各省督抚亦未见得肯。”

“这一层你不必担心,左大人自然做得到。‘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花样,他最擅长。”

“好的。只要有把握,就可以谈了。”古应春说,“我想,请吃饭不妨摆在后面,我先拿汇丰的大板约出来跟小爷叔见个面,怎么样?”“大板”是“大老板”的简称,洋行的华籍职员,都是这样称他们的“洋东”。汇丰的“大板”麦林,胡雪岩也曾会过,人很精明,但如上海人所说的很“上路”,凡事只要在理路上,总可以谈得成功。所以胡雪岩欣然表示同意。不过还有些话要交代明白。

“老古,”他说,“我的情形本来瞒不过你,这年把你兼了汇丰的差使,对我个人的情形有些隔膜了。我如今是个‘空心大老倌’,场面扯得太大,而且有苦难言。福建这面,现银接济跟买军火的垫款,通扯要亏我二三十万,浙江这面,代理藩库的账,到现在没有结算清楚。有些账不好报销,也不好争,因为碍着左大人的面子,善后局的垫款,更是只好摆在那里再说。这样扯算下来,又是二三十万,总共有五十万银子的宕账在那里,你说,怎么吃得消?”

“有这么多宕账!”古应春大吃一惊,“转眼开春,丝茶两市都要热闹,先得大把银子垫下去。那时候,小爷叔,阜康倘或周转不灵,岂不难看?”

“岂但难看?简直要命!”胡雪岩紧接着又说,“说到难看,年内有件事铺排不好,就要显原形。我是分发福建的道员,本不该管浙江的盐务,不过浙江总算闽浙总督管辖,勉强说得过去。如今我改归陕甘总督差遣了,将来必是长驻上海,办西北军火粮饷的转运,浙江盐务,非交卸不可。要交卸呢,扯了十几万的亏空,怎好不归清?”

“这就是说,年内就要十几万才能过门。”

“还只是这一处,其它还有。一等开了年,阜康总要五十万银子才周转得过来。如果这笔借款成功,分批汇解,我可以先用一用,一到明年夏天,丝茶两市结束,货款源源而来,我就活络了。”

古应春松了口气。“好!”他毅然决然地说,“我一定想法子,拿这笔借款弄成功。”

“有你,一定可以成功。老古,我还有点意思,说给你听,第一,这件事要做得秘密,千万漏不得一点风声,不然,京里的‘都老爷’奏上一本,坏事有余。我告诉你吧,这个做法连左大人自己都还不知道——”

此言一出,古应春大为诧异,“那么,”他忧虑地说,“到谈成功了,如果左大人说‘不行’,那不是笑话!”

“你放心!绝不会闹笑话,我有十足的把握,他会照我的话做。”

“好!再说第二件。”

“第二件,我想托名洋商,其实,有人愿意放款,也不妨搭些份头,多赚几个利息。”

“这要看情形,如今还言之过早。”

“只要你心里有数就是。”胡雪岩说,“左大人的功名,我的事业,都寄托在这笔借款上了。”

为了保持机密,古应春将麦林约在新成立的“德国总会”与胡雪岩见面,一坐下来便开门见山地谈到正题。麦林相当深沉,听完究竟,未置可否,先发出一连串的询问。

“贵国朝廷对此事的意见如何?”

“平定回乱在中国视为头等大事。”胡雪岩透过古应春的翻译答说,“能够由带兵大臣自己筹措到足够的军费,朝廷当然全力支持。”

“据我所知,中国的带兵大臣,各有势力范围。左爵爷的势力范围,似乎只有陕西甘肃两省,那是最贫瘠的地方。”

“不然。”胡雪岩不肯承认地盘之说,“朝廷的威信,及于所有行省,只要朝廷同意这笔借款,以及由各省分摊归还的办法,令出必行,请你不必顾虑。”

“那么,这笔借款,为什么不请你们的政府出面来借?”

“左爵爷出面,即是代表中国政府。”胡雪岩说,“一切交涉,要讲对等的地位,如果由中国政府出面,应该向你们的‘户部’商谈,不应该是我们在这里计议。”

麦林深深点头,但紧接着又问:“左爵爷代表中国政府,而你代表左爵爷,那就等于你代表中国政府。是这样吗?”

这话很难回答。因为此事,正在发动之初,甚至连左宗棠都还不知道有此借款办法,更谈不到朝廷授权。如果以讹传讹,胡雪岩便是窃冒名义,招摇辱国,罪名不轻。但如不敢承认,便就失去凭借,根本谈不下去了。

想了一会,含含糊糊地答道:“谈得成功,我是代表中国政府,谈不成功,我只代表我自己。”

“胡先生的词令很精彩,也很玄妙,可是也很实在。好的,我就当你中国政府的代表看待。这笔借款,原则是我可以同意,不过,我必须声明,在我们的谈判未曾有结论以前,你们不可以跟任何另一家银行去谈。”

“可以,我愿意信任你。”胡雪岩说,“不过我们应该规定一个谈判的限期,同时我也有一个要求,在谈判没有结果以前,你必须保守秘密。”

“那是彼此都应该接受的约束。至于限期,很难定规,因为细节的商谈,往往需要长时间的磋商。”

“好!我们现在就谈细节。”这等于已确定麦林是作了借款的承诺,连古应春都笑了,“小爷叔,”他说,“我看交涉是你自己办的好,我只管传译。麦林很精明,也只有精明的人才能让他佩服。”

于是即时展开了秘密而冗长的谈判,前后三天,反复商议,几于废寝忘食。麦林原来就佩服精明的人,此时更为胡雪岩的旺盛企图心所感动,更为胡雪岩的过人的精力所压倒,终于达成了协议。

这一协议并未订成草约,亦未写下笔录,但彼此保证,口头协议,亦具有道义上的约束力量,决无翻悔。商定的办法与条件是:

第一,借款总数,关平一百二十万两,由汇丰银行组成财团承贷。第二,月息八厘,付款先扣。第三,由胡雪岩、古应春介绍华商向汇丰银行存款,月息明盘四厘、暗盘六厘。第四,各海关每月有常数收入,各税务司多为洋人,因此,借款笔据,应由各海关出印票,并由各省督抚加印,到期向各海关兑取。第五,自同治六年七月起,每月拔本二十万两,半年清偿。这五条办法中,第三条是洋商与胡雪岩、古应春合得的好处,明盘四厘,暗盘六厘,即是中间人得二厘的佣金,这也就是说,洋商向中国人借了钱,转借与中国官场,四厘入,八厘出,所得四厘好处,各半均分。

至于印票必出自海关,是麦林坚决的主张。因为他虽相信胡雪岩与左宗棠,却不相信有关各省的督抚,到时候印票如废纸,无可奈何,而海关由洋人担任税务司,一经承诺,没有理由不守信用。

这在胡雪岩却是个难题,因为除江海关每月协解三万两,可以情商上海道先出印票以外,其余各海关并无协饷之责,就不见得肯出印票。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奏明朝廷,每月由各省藩司负责将应解甘饷,解交本省海关归垫。幸好协饷各省都有海关,每月闽粤两海关各代借二十四万,浙海关代借四十二万两,加上江海关本身应解的十八万两,共计一百零八万两,所缺只有十二万。胡雪岩建议左宗棠要求湖北每月协饷两万,由江汉关出十二万两的印票,合成一百二十万整数。

这些办法,左宗棠完全同意,但等奏准,已在开春,丝茶两市方兴,正须放款,因而利息提高到一分三厘。这是从未有过的高利贷,于是流言四起,说胡雪岩从中渔利,尤其是李鸿章一派的人,不但展开口头的攻击,而且亦有实际的破坏行动。

这个行动很简单,却很有效,就是策动江海关税务司拒绝出具印票。一关如此,他关皆然,几于功败垂成。

经过胡雪岩的巧妙斡旋,这笔大借款还是做成功了。是为中国借外债的开始,而左宗棠的勋业,以及胡雪岩个人的事业,亦因此而有了一个新的开始。但福者祸所倚,“红顶商人”胡雪岩的结局,相当凄惨,种因亦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