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一斛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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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晋王添子

眼看一年又到了头,子虞要操心的事也多了起来,宫人该有的品级晋升,年关赏赐都在这几日里要安排妥当,又有外命妇的拜谢觐见。

等子虞全部应付完,松了一口气,才发现已经是到了除夕。

这日天气隐晦,风急雪大,窗户只打开了一道缝隙,铜灯一瞬就被吹熄了,宫女们上前添灯,只见窗棂上片刻功夫已覆了薄薄一些雪花,片片都有指甲大小。

“娘娘,时辰不早了,摆宴吧。”秀蝉领着女官宫女前来拜贺。

子虞微笑颔首,宫中内官能参与的酒筵不过就两三次,尤其年关还能饮酒。女官们难得放纵,便格外喜庆,言谈不再拘谨。子虞平日听她们说话,只当她们是浸淫宫廷之道的老人,现在看这模样,倒与她们的岁数相符。

女官们尽兴一番,又相约晚间聚会守岁,子虞知悉内情,爽快地放她们离去,留下几个值夜的宫人,都是面生的,平日没有在内殿伺候的资格,举动就有几分拘束,子虞便遣他们出去歇息,殿内眨眼就清冷了下来。

子虞独坐了一会儿,感到有些冷,起身走到窗边,果然开了一道缝,细碎的雪沫子已覆了薄薄一层。这样的雪,在南国从不曾见,而北国年年都是如此,看了四年,她也渐渐习以为常了。

正有些出神,殿外一阵悉索杂乱的声音,奉仪兴冲冲地禀报,“娘娘,御驾将至。”

子虞神色怔忪,抬头抚摸脸颊,晚妆已卸,她素淡的脸色仿若窗外的白雪。

不等她整理衣装,上妆敷面,皇帝就已入殿。

他穿着玄色大氅,雪花落在上面尤为分明。子虞上前行礼,他扶起她,微微含笑,“刚才看到这里灯光暗淡,还以为你已经歇了。”

他吐息里带了微醺的酒气,子虞转头让宫女摆上茶果点心。须臾功夫,宫中添酒回灯,重开宴席。宫里人为了讨好子虞,特地做了南国的点心。

皇帝仔细看了看,随手点了几个,问道:“这是什么?”

子虞朝他嫣然一笑,“笼仔糯香骨,都叫做团团圆圆,红豆汤圆,叫笑口常开,还有银丝鲈鱼锅,叫年年有余。”

都是最普通不过的食材,皇帝尝了几口,脸色愉悦,夸奖道:“味道不错,名字取得上佳。”

见他如此神情,子虞不由笑道:“过年时家家户户都吃这个,不管好吃不好吃,就图吉利。”

皇帝微微颔首,最后吃了一个汤圆,摆手让宫人撤下,他转身去殿后更衣。子虞不由揣摩起他的来意。除夕守岁照旧制应该是帝后相伴,皇后赵氏入宫二十年来,没有一年是例外的。子虞也知道这个规矩,所以早早卸了晚妆。

她抬起头,缓缓注视身边的宫人,他们无一例外,目光炯炯,似乎在期盼着她能把皇帝留下。

子虞有些犹豫,二十年的旧例由她来打破,会不会又把她推到危险的境地。她低头考虑得失,却怎么也压抑不住心底的那份悸动,看到他来到的那一刻,她的内心是多么欢悦。轻轻吁了口气,子虞招手让秀蝉近前,吩咐了几句。

秀蝉走出殿外,不动声色地张望了一下,很快找到了杨慈,她笑着上前寒暄了几句,探问道:“天寒地冻,大人不如随我到后面歇息一下。”杨慈往内殿看了一眼,淡笑道:“职务所在,不敢怠慢,劳秉仪费心了。”

秀蝉不以为意,闲谈似的说:“娘娘起于微萍,对宫人多有体恤,只怕大人随仪仗等久了,雪寒风冷伤了身体。”杨慈抬起头,远眺片刻,似乎被漫天雪色晃了眼,微微眯起,“幸而方才在永延宫蒙太子赐酒,现在身子还暖和着呢。”秀蝉暗自高兴,原来陛下连交泰宫都还未去,她扫了眼宫灯映照下白莹莹一片的雪色,慨叹道,“唉,好大的雪……”杨慈便笑着应了一声。

皇帝更衣出来,兴致极好,和子虞对坐窗前,闲话守夜,窗外偶尔吹来的冷风,也影响不了这和睦温暖的片刻。子虞说起幼时除夕玩爆竹的趣事,皇帝脸上一片祥和,似乎听得入神,在故事的末了,在桌上握住她的手,“看不出你小时候能如此顽皮,”顿了顿,又道,“素手如明玉,也瞧不出受过伤。”

子虞脸上一红,说道:“妾听人说,幼时的伤最容易褪去。”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却有宦官进来禀报。皇帝微微蹙起眉峰,“喧哗什么?”周公公低声在皇帝的身边提醒道:“是交泰宫的。”他的声音不高,子虞恰巧听到了,她转过头,似乎被窗纱上模糊的景色而吸引。

“召。”皇帝吩咐。

传话的宦官走进殿内,脸上带着诚挚的笑容,与他被冻得雪白的脸截然相反,他跪倒在地,说道:“娘娘已将新丰酒热了三回,担心失了酒味,让小人带给陛下,不想竟惊扰了圣驾。”他口称的娘娘只有是皇后,子虞不禁瞥了他一眼,好个能说会道的,短短两三句,就将一幅妻子温酒等待的温馨画面描绘得动情动人。

皇帝沉默了片刻,道:“拿上来吧。”

宦官露出喜色。

紫檀托盘配青白玉酒壶承上殿来,一个年轻的近侍走上前接手,他一碰酒壶,讶道:“风雪这样大?酒已经冷了。”说完,不知所措地面向桌前,似乎在询问是否要重新温酒。

皇帝往窗外扫了一眼,正好看到倚窗而坐的子虞,他转头问随侍的宫人,“外面雪很大?”

立刻有人回答,“积雪已积半尺。”被皇后派来传说的宦官脸色一紧,正要说什么,皇帝已下了决心,“回去告诉皇后,雪大难行,让她早些睡吧。”宦官怏怏离去。

皇帝也没有令人温酒,撇开了这个话题,似乎很快将这一段插曲扔之脑后。

近侍托着酒壶走出殿外,拐角遇到了一个宫女,一看衣饰就知等级不低,两人擦身而过时,她突然塞了金色的一样事物到他怀里。他掂了掂,分量足够让人感到喜悦。走到后殿宫人轮休的地方,都监杨慈正坐在那里,身边没有人,看着他笑道:“陛下已准备歇下,今夜不用再冒风雪行走了。”

近侍涎着脸道:“刚才得都监指点,果然得到玉嫔娘娘的赏赐。只是不知会不会因此开罪皇后?”杨慈哂道:“你是什么身份,皇后会注意你。”他低头脸一红,杨慈慢悠悠说道,“久居高位的人,早已忘记权势也起源于卑微,你的那点殷情,放在皇后面前一文不值,可若给了玉嫔娘娘,价值就非同一般,这么简单的取舍,你该不会衡量不出吧?”近侍握紧了手中金锭,露出一个憨笑来。

他留下了,子虞却已经失去了刚才隐约的欢愉。他察觉她的心不在焉,温和地说道:“要是累了就先睡吧。”她摇头,“都已经等了半宿,半途而废,前面的功夫都白费了。”

宫女送上一杯浓茶,子虞簌簌口,正好提了一下神。

他半垂着眼,闭目养神。

看不到他的目光,平日的深沉威严便消了大半,只剩下一片平和温厚。子虞看了他片刻,浮动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不知不觉已消磨了时间,她口里还有浓茶的苦味,脑子却沉沉浮浮,倚窗打起瞌睡。

朦胧里,似乎听见有女官轻声提醒,“娘娘。”她唇齿翕动,不知应了没有。只听见他柔声说:“别吵着她。”旁边就骤然安静,什么声响都没有了。她迷糊中挪挪手,有人托住她的胳膊,轻轻将她移到一个温暖所在,又宽厚又暖和。她用脸蹭了蹭,舒服极了,这才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遥遥传来嘈杂声。她倏然醒过来,一抬头,撞到了什么,耳边听到他轻轻一哼声。原来她觉得舒适是窝在他的怀里,撞的是他的下巴。

“哎,陛下。”她脑子还有些糊涂。

嘘——他的声音贴在她的耳边,邀她一起聆听。

他的手臂环着她的腰,气息在她的脖子旁吞吐,让子虞好一阵无法集中精神,耳根都有些泛红,恍惚了一会儿,才分辨出那是宫城外面爆竹烟花的声音。原来新的一年已经到来了。

“等这么久,就为了这一刻?”他低沉着声音问,隐藏着一丝戏谑。

她倚着他的肩,唇边旋一对梨涡:“除旧秽,迎新年,据说这时立下宏愿,新的一年中便能有所作为。”

他笑了,“什么样的宏愿让你撑到现在?”

子虞抬起眼,注视了他半晌,抿着唇莞尔一笑,“大约很难实现……”感觉到他身上的温暖,她又犯困起来,把头埋进他的怀中。

见她疲惫,他不再刨根问底,吻了吻她的鬓发,温柔地打横抱起了她。

第二日竟是子虞先醒来,床帐内透入微光,她翻了个身,动作很轻,却依然将他惊醒。

他睁开眼,双眸深邃莫测,流转着一抹谁都难以读懂的神采,他的身体暗藏着魄力。当他伸手抚过来,子虞总是从内心感到一种酥软的战栗,很快,他炙热的气息就笼罩住她的身体。

待两人起身,天已大亮。

子虞对镜梳妆,从镜子里看到内侍为皇帝整理衣饰。

他不必上朝,神色悠闲。等她妆好,他极有闲情地又和她说了一会儿话,这才离开。

算算时间,子虞该去觐见皇后了。她对着镜子,自顾自地轻叹一口气,仿佛已经预料到今日会面对什么样的境况。

宫中的风吹草动,迅疾地叫人吃惊。

当她穿过游廊,殷美人领着宫人,笑盈盈地等着她。

“娘娘,”她上前寒暄,表情比平日更亲热,“妾早起了一会,想着正好和娘娘一起去交泰宫。”

子虞微笑颔首,两人相伴,一边走一边寒暄。路过的庭院中遍植梅花,殷美人见子虞欣赏的面容和颜悦色,闲谈似的说道:“妾有一个兄长,随军南征,正好和娘娘的兄长同一营呢。”

子虞诧异了一下,“竟有这事,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

殷美人道:“妾的这个兄长,自小顽劣,不通事务,父母都管教不得,族中邻里都喊他浑子。想不到这次会立下大志要建功立业,没有通告父母就随军一起去了。前些日子,妾才得了他的消息。听说在娘娘的兄长手下效力。”

“真是好巧。”子虞笑道。

“妾也这么说,”殷美人双眼明亮,正色道,“真可称为缘分,妾不指望他能创下什么功绩,只要他能按下性子,得贵人一些眼缘,就再好不过了。”

子虞浅浅笑道:“手足齐心,其利断金,你们兄妹若力往一处使,还怕没有好前程?”

殷美人得了她一句玩笑似的模糊应承,也觉得开怀。

两人到了交泰宫,妃嫔都已经到齐了。这是子虞入宫头一次见到所有妃嫔齐聚,无论得宠或不得宠。

据说先帝的后宫充实,素有佳丽近千的传言。与之相比,怀灏的后宫冷清多了。皇后之下,拢共不过二十多位,其中许多已失去圣宠多年,她们面容依然美丽,却失去了光彩,唯一的不同,部分是故作淡然,部分是真的淡然。

众妃嫔围绕着皇后说话,大多口齿伶俐,妙语连珠,场面极热闹,子虞入殿时却骤然安静了片刻。

她向皇后行礼,皇后极淡地瞥了她一眼,挥手让她落座。

皇后不喜欢玉嫔,那是众人皆知的,今日待她又比平日冷淡。众妃嫔心里有数。皇帝为她打破二十年的旧例,让皇后面上无光。她们对子虞极不亲热也不排挤,只是无意间将她冷落。

过了一会儿,赵曦前来拜谒。皇后让她坐左下首,平时总是笑盈盈答应的她却突然客气地推辞。

明妃瞧得分明,玩笑道:“太子妃怎么如此客气生分。”

赵曦神色正经,先对皇后一拜,说道:“长辈在席,小辈岂可逾矩上座。”

皇后身旁的女官见状说道:“规矩也可含人情,太子妃娘娘太过谨慎了。”

皇后含笑不语,赵曦缓缓道:“妾前日读书,看到一个典故:汉文帝宠幸慎夫人,其在禁中尝与后同席,袁盎引夫人座。上大怒,袁盎前说道‘臣闻尊卑有序,上下乃和。今陛下既已立后,慎夫人乃妾耳。主妾岂可同座哉?陛下幸之,即厚赐之,陛下以为慎夫人,适所以祸之。陛下独不见人豕乎?”

这个故事说的是汉武帝宠幸慎夫人,让她和皇后同席,袁盎劝阻文帝,并以吕后拿戚夫人做人彘的故事为例说服了文帝。众妃嫔听到这里,哪里还不明白她的寓意,只是意外这竟是由赵曦提起。

“忘尊卑,无规矩,向来是祸害之源,”明妃眼梢一挑,说道,“太子妃的故事说得真不错。”

皇后笑笑,柔声道:“才几日不见,说话就长进不少,一套一套的。”赵曦掩唇笑道:“母后才华横溢,平日妾只有听的份,今日总算也长脸一回。”众妃嫔听了都笑起来。

子虞自是尴尬,心底却也松了一口气:她所了解的皇后,是个一出手就要求一击必中的人。若她今天什么都无所表示,那才真正需要警惕。

皇后借机敲打了子虞,也没有更进一步为难,内外命妇入宫拜贺,占去了她大部分精力。

众妃嫔陪着皇后欢声笑语地闲聊,不知不觉快到午时,内命妇基本都来露了脸,妃嫔们纷纷请辞。子虞要出殿时,听见皇后问身边女官,“晋王妃怎么没有来?”口气略含不满。

子虞突然发现,一上午都不见晋王妃觐见的消息。

她怀着疑问,和殷美人又寒暄了几句后回了宫。没有刻意打听,到了下午,晋王府的消息自然传来了。原来晋王侧妃穆氏在除夕观烟火时摔了一跤,动了胎气,提前生产。这是晋王头一个子嗣,又生产不顺,晋王与王妃都留在府中,派到宫中传递消息的内侍先去了永延宫,然后才把消息传到了交泰宫。

秀蝉把这个消息告诉子虞,悄悄观察她的神情,大多数步寿宫的宫人都猜测子虞听了这个消息会感到快慰,可她表情淡然,丝毫没有异色。

“摔了一跤?”子虞蹙了下眉。

秀蝉道:“听说是受了烟火的惊吓,侍奉的人照顾不周,不小心滑倒了,只能提前引产。这倒也没什么,只是听说孩子位置不正,极是凶险。”

侧妃摔跤提前生产,正妃陪同,却连新年朝贺皇后都搁下了。子虞从中闻到阴谋的味道,足九个月的身孕突然受惊,本身就是一件蹊跷的事。

她笑了笑,向秀蝉说道:“穆氏一向福泽深厚,定能逢凶化吉。”

秀蝉微怔,不知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反话,又道:“皇后已派了老练的接生宫人去晋王府相帮。其中一个是皇后用惯的老人,据闻很有本事,妇人经她手生产的,都是母子安顺的。”

子虞露出一个不出所料的微笑,随手挑起一卷经文,指给身边女官道:“到底是陛下的孙儿,这是我亲手抄录的,拿去佛前供奉,为未出世的孩子祈福。”

皇后派去的人的确有着真本事。

穆雪胎位不正,又提前生产,半个脚已经跨进鬼门关,那老宫人见了这样的场景,皱眉略想了想,就想出一个推揉的法子,把孩子的位置揉正。这法子极有风险,晋王迟疑不定。穆雪在产房里疼得面色发青,满头大汗,听侍女说了这个法子,怔忪了一瞬,就咬牙应了。

老宫人手稳心定,用针下穴,又在穆雪的肚子上揉摸了半晌,沉声说道:“孩子的脑袋偏了一点,过会老奴将他揉正过来,娘娘蓄点力,法子虽然凶险,只要娘娘信任老奴,拼一口气,未必不能成。”穆雪疼了大半日,脑子分外清明,喘息道:“我早已习惯风险,你……不用怕,只管下手,我母子若能平安,必会报答你的恩情。”老宫人得了保证,这才放下心来施用手段。

一直折腾到了天明,晋王的长子平安落地。

清晨宫门初开,宫人就已传报喜讯。皇帝仔细询问了皇孙的情况,颁下大量赏赐以示重视。晋王入宫谢恩,恳请皇帝为长子命名。皇子的庶长子本没有这样的殊荣,但是接连两代皇家的子嗣单薄,晋王年过二十才得长子,皇帝欣然应允。

过了五六日,礼官议了好几个名字上来,皇帝似乎犹豫难决。这日和子虞一起饮茶时,他笑着提及,“这个孩子生产时艰难,听闻哭声又特别响亮,不知该给他取个什么样的名字才好。”

他穿着绛纱袍,笑容蕴淡,一点都瞧不出是已经有了孙辈的人。他随手把疏册放在桌面上,子虞一低头就瞧见了。

“该用哪一个?”他问。

子虞抬起头,他专注地看着她,让她无法再装傻。低头仔细地看了一遍,她指着其中几个,娓娓说道:“芮,意为勃勃初生;昂,意为气势宏盛;戊,意为丰茂繁盛。这三个都不错,‘戊’有两全之感,又胜过前两个。”

他合起疏册,立刻命人将拟好的名字传去晋王府。子虞想不到随口一说就下了定论。他转头看到她的神情,淡笑一声道:“前两日晋王入宫,我看他也属意这个字。”

子虞的心扑通巨跳一声,脸上有些尴尬,半垂下眼,轻轻呷了一口茶,这会不会是一个试探?

入宫之后,所有人都将子虞与晋王的过去视作一种禁忌,闭口不谈。他却主动提及,让她生出一丝微妙的异样来。

他饮了一口茶,幽深的目光望向窗外,“太冷清了,多一个孩子也会热闹很多。”

皇室人丁不旺,新出生的皇孙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孩子睁开眼,孩子哭声大,孩子很精神……

这些话题在新年伊始占据大半个皇宫。看到皇帝重视这个孩子,妃嫔们也凑趣送了各式的东西去晋王府。子虞送的是一件玉佩,上面刻着 “韬”字,女官为这个礼物想了个极好的理由,“以戊为名,丰盛茂美,只是盈满则显不益,韬字,有剑衣和弓藏之意,正补名字不足。”这件礼物,即不出格,又不失礼,正和子虞的心意。

元宵佳节,宫中也有亲眷探望的旧俗,子虞的亲人不多,罗云翦远在南国,入宫来的只有殷陵。

殷陵入宫进献了一些精巧的小玩意,不论价值,胜在奇巧解闷,一看就知道用了不少心思。

子虞见了她也感到欣喜,寒暄了几句,拿出事先准备的罗、绢、绸、棉。殷陵见了笑道:“娘娘再如此厚赏,妾可不敢再来了,别人都当我故意来打秋风呢。”

子虞睨视她,“宰相的女儿,尚书的儿媳,区区秋风就被吹倒了?”殷陵扑哧一笑,便不再推拒。

两人絮絮说了会儿话,不由就绕到了晋王得子的消息上。殷陵恻恻笑道:“都传说那孩子吉星高照,后福不浅呢。”

她的神情分明别有内情,子虞浅淡淡一笑,并没有询问的意思。

殷陵等了半晌也没有等到预想的反应,又说道:“穆侧妃除夕去给正妃请安,在正门口摔了一跤,提前生产,挺着足九个月的身孕,身边侍奉的人居然照顾不周,这要放在普通人家倒也说得过去,放在王府,未免就显得匪夷所思。”

子虞侧过头,宫女都已退远,她脸上含笑,仿佛谈论的是让人放松的家常,“晋王妃是这样没脑子的人吗?”

“真让人想不透,”殷陵唏嘘道,“嫁入王府之前,侯家的这位就有聪慧的声名,不是不知轻重的人。可那孩子出生后,她闭门不出,如何叫人不疑心?”

子虞哂道,“这样说来,穆侧妃真是福缘深厚。”

殷陵露出一丝诧异的神情来,她虽然和晋王侧妃穆氏只有几面之缘,却也大概能猜出那位的手段绝不简单。她低下头去,百回千转地一想,忽然醒悟,“莫非其中还有蹊跷?”

“穆氏我有几分了解,”子虞叹息,“一不小心忽视了她,就要吃大亏。”

唉,殷陵喟叹,这又让她想起自己的心事。

两人都沉默了片刻,殷陵带着怜悯道:“当初听闻这事,妾就觉得不合情理。若真要除去侧室,怎会挑选自家的庭院,又选在这样的时期。如今庶长子获圣心宠爱,王妃的日子还不知怎么难过呢,说起来,在出阁之前,妾与她还有几分交情。”

子虞微讶,“交情?”

“京里官宦之家也不外乎那几家,女眷之间走动,自然就有几分交情了。”殷陵笑着解释。

子虞点点头,“那也不妨走动走动。”

殷陵吃了一惊,“可她如今是晋王妃……”她有些弄不懂子虞的想法了,按道理,这不是应该避忌的吗?

“幼时相交的朋友少了一份功利,”子虞笑了笑,“嫡支未出,庶子占宠,若有友人劝解一二,也足叫人欣慰。姐姐若有空闲,去走动一下也是好的。”

殷陵一直认真听着,心里又惊又疑,见子虞虽是玩笑似的口气,眼神却很认真,她也不敢怠慢,答应之后又闲聊几句,匆匆告辞去了。

到了中和节,宫中饮宴。皇帝特意嘱咐太子与晋王将皇孙带来。宫中张灯结彩,喜庆非凡。只是天公不作美,寅时起就飘起了小雪,雪沫细细密密,撒盐似的。

举宴在全真殿,子虞看着天色不好,提前出行。春寒的风带着雪,最是寒冷剔骨,走了一路就觉得身寒目饧,眼看前方有个亭子,就想去休息片刻。

走得近了,才发现亭子里早有人了。秀蝉已经看清是谁,心下直呼不巧,却不得不虚应招呼,“前方是谁的仪仗,玉嫔娘娘想借地歇息一刻。”

守在亭前的宦官听见“玉嫔”两字,神色说不出的古怪,不敢回应也不敢拒绝。坐在亭子里的年轻男子开口道:“请娘娘过来吧。”秀蝉行礼道:“晋王殿下。”

睿定没有看她,把目光投向后面被宫女簇拥着的人身上。

子虞也正好望向他,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撞个正着,不过一瞬,便各自错开。

“娘娘。”晋王妃魏蔷上前行礼。子虞笑着应她,仔细打量了她一眼,似乎清减了一些,面色平淡如水。她本来站在晋王的左侧,因为和子虞说话,特意走前了一些。晋王右侧站着一个妇人,穿着不同一般的仆役,面貌端正,身材丰腴,抱着一个襁褓,小心翼翼站着,眼睛时不时往这里看一眼,拘谨恭顺。

说了两句闲话后,子虞看向那个襁褓,笑着说:“这就是戊吧。”

“小名韬玉。”魏蔷回道,脸上有些踌躇,往晋王那里看了一眼,见他没有一点表示,招手招呼怀抱小儿的夫人,“过来给娘娘看一眼吧。”

妇人哆嗦了一下,似乎被这温柔的声音吓了一跳。一旁的侍女露出不屑,催促她道:“王妃娘娘的话没有听到么?”妇人看向晋王,又转头看子虞,神色有些惶然。

看她防备的样子,子虞身边的宫女都感到不满,秀蝉道:“入宫之前,难道没有人教过你礼数?”妇人委屈道:“小儿爱哭闹,穆侧妃说过,莫让惊扰了宫中的娘娘。”

魏蔷听了面色一沉,“违尊者命,穆侧妃是这样教你,别再推三阻四,快去给娘娘看看。”

妇人只有抱着孩子走上前。子虞低头看去,小儿不过一尺多的大小,包裹在软红的棉布里,只能看见小小的一张脸,五官凑在一起,依稀看出清秀的轮廓,是个让人一瞧就觉得欢喜的孩子。

子虞忽然感到有点心酸,眼睛涩涩的,她眨了一下眼,轻柔地唤,“韬玉。”

连连唤了两声,孩子仿佛感觉到了,慢慢张开了眼,乌黑的眼睛像是小小的黑葡萄,看着眼前的人发呆。妇人轻轻拍他,赔笑道:“这孩子平日最喜欢哭闹,在娘娘面前倒这么老实,真是缘分。”

子虞展颜一笑,招呼宫女递上一个香囊,蓝底的锦缎,上面绣着一个福字。

“这是我闲暇时绣的,里面放着干花,可以安神,就送给韬玉吧。”

妇人不敢接,支吾道:“如何使得,初生小儿,器物吃食都有讲究……”她未说完,步寿宫的宫女已经冷喝,“无知妇人,当我们娘娘是什么人?”

妇人脸色一白。子虞挥退身边出声的宫女,不以为意地笑道:“这是我一点心意,事前也请太医指点过,对孩子绝无害处,你先收起来,等给穆侧妃看过后再用不迟。”妇人嗫嚅着点头谢恩不止。侍女接过香囊,一缕清淡不绝的桂花香味就飘散了开来。

孩子睁眼了须臾,很快闭眼酣睡。子虞夸奖了几句,晋王妃魏蔷应和两句。

风声渐小,雪落无声。

子虞不愿再留,让宫女打伞,准备告辞。

晋王夫妇也是去全真殿赴宴,走的是同路。子虞提前走是为了避嫌,魏蔷知道这缘由,也不做客气的挽留。

子虞戴上风帽,回头看了一眼。一直端坐,任由女眷谈话的晋王站起身,淡淡招呼了一句,“娘娘路上小心。”子虞转身走了。

子虞到全真殿,重新整理装束。又等了一刻,晋王夫妇才到来。太子夫妇也带来了皇孙,小名叫“澜儿”,足满一岁,已经会扶墙走几步路,宫女围绕成圈,将皇孙牢牢护住。看他蹒跚行走又时不时要跌倒,陪坐的妃嫔都忍笑不禁。

阿澜趁宫女们不备,竟走到了韬玉身旁,不知怎的,上前咬了他的脸,韬玉吃痛,大声哭闹。宫女连忙唤乳母来抱。之前在亭中与子虞相见的妇人被唤进殿内,满室贵人,她战战兢兢,头也不敢抬。来到韬玉面前,看他脸上红印,一脸心疼,又无可责备,只能抱起孩子,一边轻拍一边哄,柔柔地唤,“韬玉,不哭;韬玉,乖乖。”

子虞听得清楚,微微晃神,难怪第一次听到小名,就感觉有些耳熟……

这念头一闪而过,很快就烟消云散。如果他以为这样会让她念旧心软,那可就太可笑了。

第三十七章

子虞一直关注着南国的动向,当听说南帝登基,赏赐功臣,并送国书来感谢北帝的慷慨支援,她知道,开春了,她的哥哥应该要回来了。

宫人们都发现她的好心情,从御花园里采摘来晚发的梅花,装点了整个宫殿。

春日最惹人困乏,这几日,宫中来往都少了许多。子虞得了空闲,午后也会小憩半日,她对宫人一向宽厚,在她小睡时,宫女也能偷着打盹休息。

三皇子睿绎来到步寿宫时,深沉的大殿里寂静无声,并无燃香,窗扉打开一半,照射入殿的日光是淡白的,窗格的影子映在地上,把金砖划分得脉络分明。

大抵是太静了,睿绎连呼吸都不由放轻了。过了一会儿,才有守值的宫女发现了他,连忙去通报。看宫女的样子,他就知道,宫中传闻玉嫔厚待宫人并非虚言。

没有让他久候,马上有女官请他入殿上茶。

宫女在主位前垂下玉帘,微风从殿外吹入,帘穗相击,玎珰轻响。又有一抹细细淡淡,若有若无的梅香,浮动在静谧的空气里。春日午后,最容易让人生出倦意,睿绎微微失神,觉得自己似乎生了昏昏之意。

悉索的衣裙摩擦声让他回过神来,转头看去,子虞领着宫女们坐到帘后。

他这才明白垂帘避忌的原因。她没有上妆,素白的脸庞仿佛上好的和阗白玉,乌黑的头发绾了斜髻,松松蓬蓬的,鬓边几丝发顺着脸庞,勾勒出她柔美的侧面。他忽然惊觉自己看得太多太直,忙低头喝茶。

“殿下怎么想到来看我。”子虞开口问道。

“娘娘,”他说,“我厚颜来请娘娘帮一个忙。”

他说得太过直白,若是在普通人家,这样多数要招人厌恶,可这是在宫里,子虞发现,这样的直白,反而容易让人生出好感。

他说道:“两位皇兄都已经有了子嗣,我也到了该成家的年龄。皇后为我挑选的人,我都不喜欢。请娘娘帮帮我,我只想娶个自己喜欢的人。”

宫女们掩唇偷笑,子虞也笑起来。

“娘娘。”睿绎揉揉额角,脸上有些腼腆。

子虞抿嘴一笑,屏退宫女,才慢慢开口,“殿下未免鲁莽。皇后娘娘既有了打算,又怎会有我置喙的余地。”

“娘娘若不帮我,还有谁能为我说句话。”睿绎笑得疏落。

子虞的心不由一软,“殿下深得圣心,去求陛下自然能得偿所愿。”

睿绎摇头,并不解释,只是将一直带着的名册递给秀蝉。子虞接过名册,翻了几页,都是京中够资格做王妃的待嫁女子名单。她看了几张,停留在其中一页上,说道:“戚芳,侍中之女,雪肤花貌,少而婉顺,长而慧敏,这样的女子,也不入殿下的眼?”

“侍中戚弘行,由宣王举荐。”睿绎唇角勾起冷笑。

“上都护之女,年十四,慧心纨质……”

睿绎道:“上都护是倪相的门生,与延平郡王还有姻亲关系。”

子虞又点了几个出众的,都与后家有或多或少的关系。她顿时兴趣索然,皇后想把齐王纳于掌控下,这一册的名单,都是后家势力的密网。

“殿下。”子虞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如何劝慰他,只好问,“是不是已经有哪位姑娘获得你的青睐?”

睿绎怔了怔,脱口道:“镇军大将军的幼女,也许会成为一位好王妃。”

名册中并没有她。子虞记得,镇军大将军随先帝多年征战,落下一身病痛,致仕后回了故乡,武将中有不少他的旧部。

“镇军大将军有五十多了吧?”子虞眨了眨眼,“归乡养老也有十多年了。那位姑娘进过京?殿下了解她吗?”

睿绎笑着摇摇头,“听说她有十七岁了,性子温和,还未定亲。”

这样一句话,就让他愿意托付一生?子虞透过帘子去看他,少年身姿英挺,相貌俊雅,即使在京中的少年俊杰中,品貌也是出众的。

失去母亲的庇护,他不得不婉转求助于她。这一刹那,子虞心底涌起涩涩的感觉,她怔忪良久,才温柔地说:“殿下,当面说话都会产生误会,何况这样辗转打听来的说辞。难道你不愿选择一位知根知底的姑娘作为妻子吗?”

睿绎听她声音委婉,愣了一愣,答道:“身在深闺的女子,婉顺慧敏,慧心纨质,不都是传言所致。我必须从中选择一位,为什么不能按照自己的愿望来选择呢?”子虞欲言又止,他向她看了一眼,明亮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玉帘,“娘娘,朝夕相处的人,一辈子也无法确定知根知底,至少,得找一个让我心安的吧。”

子虞将手中的名册放下,“姑且让我试一下吧。”

秀蝉微微吃惊了一下,频频以眼色示意,子虞却装作不见。

睿绎眉梢微微挑起,似乎有些愕然,大约是他也没有想到会如此轻易就能成功。可是宫中的“得到”从不会如此轻易,他想,她总会提出交换的条件。

又闲谈了两句,直到他做出告辞的样子,她都没有暗示或者提出交换。他站起身,有些动容,“娘娘,这是为什么?”

子虞讶然,随即反应过来,微微一笑道:“十五岁的时候,我连选择的勇气都没有。等过了十五岁,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看到殿下,总让我回忆起过去,至少这一次,我可以选择成全。”

睿绎看着她,只见她低着头,秀眉微蹙,脂粉不施却越加明眸皓齿,肌肤莹润,如美玉生晕。她似乎察觉他要离开,抬头向他所在的方向盈盈微笑,一时间竟叫他生出意动神摇之感。

心头猛地一紧,他连忙退后两步,作势告辞。走到门口时才回过神,转头朝玉帘一揖,“也许娘娘觉得虚伪,可我不吐不快,无论此事成与不成,娘娘这一片心意,我终不会忘。”

他疾步离去,似乎身后有什么在追赶。子虞笑着摇头,来时还镇定,走时却跳脱,到底还是个不懂事的少年。

秀蝉提醒她,“娘娘,三皇子虽得圣宠,但是……”

子虞知道她的意思,为了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开罪皇后,未免得不偿失。她也觉得刚才鲁莽,却不曾后悔,仍是含笑,“就算顺从皇后,她也不会厚待我,从与不从,又有什么区别。”

秀蝉见她主意已定,只要将劝说全咽回,说道:“三殿下诚挚,娘娘今日的冒险,日后总会有回报的。”

子虞笑了笑,将放在手边的名册抚了抚,似乎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