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急制动
黄胜
火车司机老王驾驶着旅客列车来往于贵市与昆市之间,沿途的风光都已印在他的脑子里,已经没有什么再能吸引他的目光。可是最近几天,一个沿着铁道线蹒跚独行的老人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老人一身粗布衣裤,拄着树枝削成的拐棍,沿铁路一路南行。每当列车经过她身边,她都驻足直起腰身,手搭凉棚向列车张望。疾风吹动着她花白的头发,那苍老的身影,凄苦的眼神,常常让老王的心里有所触动,想起自己在农村的老娘。
每次看到老人,她都要比前一天前进四五十里路。老王就猜想,老人一定是想到前面的某个目的地去,不舍得花钱坐车。他想,自己驾驶的要是汽车就好了,可以随时停在她身边捎她一程。
十几天后,在距昆市不远的一个铁道交叉口,因为要给一辆快速列车让路,老王的列车要停车等候十几分钟。恰好,老人也走到这里。老王赶紧跳下机车,跑步来到老人跟前,问:“大娘,你这是要到哪里去呀?”
老人说:“去昆市,去看我儿子。”
老王心想你的儿子看来是个不孝之子,不回家看老娘不说,倒让老娘千里迢迢迈着小脚一步一步走到昆市去看他。此时,开车时间快到,他也来不及细问,就将老人扶上车,为她找了一个座位。
抵达昆市后,老王将老人送出车站,关切地问:“你能找到你儿子住的地方吗?”
“能,昆市卫国路一号第727号。”老人说得非常熟练,在她的心中,这个地址也不知念叨过几万遍了。
仅仅隔了一天,老王意外地又看到铁道边那个瘦小、佝偻的身影。不同的是,前几天是向南行,现在她是向北走。显然,是踏上了归程。看到迎面而来的火车,老人似乎认出驾驶室里的老王,皱巴巴的脸上堆满笑意。
老王简直怒不可遏了: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儿子,母亲徒步走了十几天来看他,他仅仅过了一天就让她走不说,竟连张火车票都不给老人买,这还叫人吗?
到了昆市,老王怒气冲冲地上了一辆出租车,他要到卫国路一号,找到那个不孝子好好教训一顿,让他赶快去把母亲追回来。
出租车停在卫国路一号大门前,下了车的老王呆了:他看到了门楼上的四个大字—烈士陵园。
在727号墓前,陵园工作人员告诉老王:老人在儿子墓前整整哭了一天一夜,因为没有路费,二十多年来,她是第一次前来看望自己的儿子。
老王凝视着墓碑上烈士那年轻的面庞,站直身子,端端正正地将右手举到了额前—二十年前,他也曾经是一个兵。
第二天,上路后,老王瞪大双眼,当他看到老人后,远远地就鸣响了汽笛,随后,毫不犹豫地按下了制动闸。
列车紧急制动,停在了那苦难的母亲身边……
一声妈妈好难叫
杨汉光
张华和姐妹们守在母亲的病床前。母亲快不行了,只剩一口气,她睁开眼睛,望了一遍床前的儿女,然后吃力地动了动嘴唇:“桂芳呢?她……有二十年没叫过我了。”
张华的心里像被刀子扎了一下,他没想到母亲最后一口气竟是留给媳妇的,母亲要在临终前听媳妇叫一声“妈”啊!
桂芳出差好几天了,现在还在省城。张华赶紧给妻子打电话,叫她马上回家,说母亲快死了,临终前想听媳妇叫一声“妈”。桂芳却说她的事还没办完,过两天才能回来。张华一下子火了:“过两天你就见不着我妈了!”桂芳的火气更大:“你明知道我跟她早就不说话了,这不是故意为难我吗?见不着就见不着!”
姐妹们的眼圈都红了,纷纷责问张华是怎么做儿子当丈夫的,为什么这种时候还叫不动老婆?张华望着姐妹们,委屈的泪水在眼里打转,最后流到脸上来:“你们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吗?妈在我面前说桂芳不好,桂芳在我面前说妈不好,她们的话就像刀子扎我的心,扎了整整二十年,我的心早已伤痕累累了。不瞒你们说,我想过离婚,想过到庙里当和尚,甚至想过死,我能把这个家维持到现在,已经是天大的奇迹了。下辈子我宁愿做牛做马,也不愿做这种儿子当这种丈夫。”
姐妹们惊呆了,她们万万没想到,表面上风风光光的张华,心中竟有这么多的痛苦。她们赶紧轮番给桂芳打电话,请嫂嫂快点回来。姐妹们听到的却是桂芳对婆婆的数落:她生孩子的时候,婆婆见生的是女孩,就没给她好脸色。孩子刚满月,婆婆就跑回乡下去了。还有许多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桂芳记得可清楚呢。
母亲确实做过一些错事,可她也做过不少好事呀。姐妹们忍不住替母亲辩解几句,可越辩解越糟糕,三言两语就跟嫂嫂谈崩了。
病床上的母亲气若游丝,嘴唇时不时动几下,已经听不见声音了。张华一次次俯下身去,将耳朵贴到母亲的嘴边,听她一次次重复那句话:“桂芳二十年没叫过我了。”他心里一次次疼痛滴血。
张华多么希望妻子回来跟母亲重归于好,让老人没有遗憾地上路,自己也少几分愧疚。要妻子回来不难,他可以跑到省城去,将妻子捉回来,难的是让桂芳在婆婆面前心甘情愿地叫一声“妈”。
张华正无计可施,妹妹就把他拉到门外,小声说:“二哥,我有一个办法,也许能让二嫂回来叫一声妈。”
张华一把抓住妹妹的手,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都什么时候了,你快说呀!”
妹妹抿一抿嘴,说:“妈去年买彩票中过一注奖,五万元,她一直瞒着我们。前些日子病重了,她才把五万元交给我。妈跟我说,在她临终的时候,要是二嫂叫她一声妈,就让我把这些钱给二嫂,要是二嫂不肯叫,那这些钱就归我了。”
张华失望地说:“你二嫂怎么肯叫呢?是我们没福气,妈给你多少钱我都没意见。”
妹妹急了:“二哥,我不想要妈的钱。我想趁妈还没死,把这事告诉二嫂,也许为了五万元,她肯回来叫一声妈。”
妹妹当即掏出一本存折交给张华,又叮嘱说:“这事千万别让大哥大嫂知道,免得他们来争抢。”
张华赶紧给妻子打电话,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这一招果然奏效,桂芳喜出望外地说:“原来妈这么爱我,我这就赶回去。”
母亲的气息越来越虚弱,随时有可能去世。张华握着母亲的手给她打气:“桂芳快回来了,已经在路上,妈您千万挺住啊!”母亲想点头,却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只是下巴微微动了一下。
张华不断拨打妻子的手机,催她快点,再快点!妻子说:“我坐的已经是最快的班车了,下午两点钟到站。”
一点刚过,张华就赶到车站接妻子。两点钟,桂芳乘坐的班车准时进站。妻子一下车,张华就把她拽上自己的摩托车,往医院飞驰。
桂芳坐在摩托车上问:“妈真的中了五万元?”张华腾出一只手,把存折递给妻子。桂芳刚看完存折,摩托车就飞进医院了。
张华领着妻子,直奔病房。桂芳走到床前,俯下身子,仔细端详床上的老人。老人仰躺着,一动不动,前两年还是灰白的头发如今已经全白了,脸面瘦得像风干的苦瓜。这就是和自己明争暗斗了二十年的婆婆吗?桂芳第一次感到婆婆好可怜,她给婆婆掖了掖被子,真诚地说:“妈,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张华激动得泪流满面,在母亲和妻子之间,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这么亲切的话了。床上的母亲却无动于衷,闭着眼睛,没有任何表示。
桂芳更温柔地说:“妈,我回来了,您看看我呀。”
站在旁边的妹妹哽咽说:“二嫂,别叫了,妈刚刚去世。”
张华如闻晴天霹雳,他扑到床上,抱住母亲的尸体失声痛哭。
安葬了母亲后,张华不想独占那五万元钱,就提议兄弟姐妹们平分。妹妹伤心地说:“二哥,你什么时候见妈买过彩票?她根本就没有中过什么奖,是我想用五万元,买二嫂叫一声妈啊!可惜买到的时候,妈已经听不见了。”
又见董平
刘国芳
车还没开,两个劫匪就坐在车上了。深夜了,两个劫匪闭着眼睛,昏昏欲睡的样子。车里还有十几个人,都是刚上车的。这个地方叫东乡,是浙赣线上一个不大不小的车站。每天都有很多旅客在这儿下车,但下车的旅客不一定就到东乡,他们很多人是去抚州的。东乡到抚州还有四十公里,车站外面就有中巴,不管是白天还是深夜,接了客就往抚州开。但深夜行车,便为劫匪打劫创造了条件。为此,这条线上,乘客经常遭到抢劫。
现在,两个劫匪就坐在车里等待时机了。
车很快往抚州方向开动了,东乡不大,一会儿,车就开出了县城,行驶在黑漆漆的荒郊野外。两个劫匪现在不闭眼睛了,他们睁开眼睛,在车里打量着。售票员还在买票,车里亮着灯。借着灯光,他们看见车里基本坐满了。这些人也像刚才两个劫匪一样,闭着眼睛,在车上昏昏欲睡。但也有一个人,没睡。这人没找到座位,站在门边。两个劫匪一看见这人,同时吃了一惊。他们迅速转过脸来,然后一个看着另一个说:“你看这人是谁?”
另一个说:“他是董平。”
一个也说:“不错,他是董平。”
但说是这样说,两个劫匪又满脸狐疑,他们接下来又小声说了一句:“怎么可能是董平呢,他死了呀?”
两个劫匪说的不错,董平的确死了。大概一年前,董平也经常乘夜车从东乡返回抚州。车上经常有人打劫,但董平不怕劫匪,在车上和劫匪搏斗过几次,也制服过几个劫匪。车上这两个劫匪,就曾被董平制服过。但有一次劫匪人多,董平被他们活活刺死了。这事在抚州影响很大,董平被追认为“见义勇为的英雄”。这两个劫匪虽然那天没在场,没有参与,但他们知道这事,也认识董平。所以,现在他们看见董平大吃一惊。但很快,两个劫匪对眼前这个董平进行了否定,他们中的一个对另一个说:“他不是董平,他只是一个很像董平的人。”
另一个说:“不错,他只是一个像董平的人。”
这时候中巴过了岗上积,两个劫匪准备动手了,他们悄悄起身了,一个往司机跟前去,一个走到了门边,也就是董平跟前。车里没人注意他们的举动,都闭着眼在昏昏欲睡,包括董平,好像也靠着门在打瞌睡。两个劫匪就位后,一个把刀对着司机,一个把刀对着车里的人,然后大喊一声说:“都不准动,谁动我们刺死谁。”
车里的人就醒了。
一个劫匪又说:“我们只是想借点钱用,你们赶快拿出来,谁不拿,我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这个劫匪站在门边,他说着时,手里的刀首先抵在门边那个他们觉得像董平的人的腰上,然后说:“从你开始,快拿钱来。”
这个像董平的人一动不动。
劫匪见了,拿刀的手用了用力,大声说:“听到没有,从你开始,快拿钱来。”
这个董平还是没动。
劫匪就动手了,用力一刺,但奇怪,劫匪的刀子并没刺进董平的身体。相反的,董平一伸手,便把劫匪的两只手钳住了。
众人见了,一起过来,捉住了这个劫匪。
董平这时往司机那儿去,要去对付另一个劫匪。另一个劫匪见了,就说:“你不要过来,你过来我把司机杀了。”
但劫匪还没说完,两只手就被董平捉住了。莫说劫匪,就是车上所有的人,也没看见董平是怎么过去的,只觉得他出手快如闪电。
只一会儿,两个劫匪便被制服了。
车继续在黑夜里行驶,借着车灯,有人看见路两边都是坟。有人知道这是哪儿,便说:“快到七里岗了。”
又有人说:“离抚州还远多远?”
有人说:“不远,过了七里岗就快了。”
但要快却快不了,车好好地开着,忽然颤了颤,熄火了。
显然,车抛锚了。
有人见车抛锚了,就跟司机说:“师傅,开门方便方便吧?”
司机便把门打开,几个人见开了门,急急忙忙下车去方便。两个劫匪,这时忽然用力挣开了捉住他们的人,然后夺门而逃。车上的人见了,也跳下去追。但外面黑灯瞎火的,追的人听到两个劫匪的脚步声跑远了,就没再追。
两个劫匪以为后面还有人在追,仍一前一后拼命逃窜。忽然,前面一个被脚下什么绊了一下,重重地摔倒了,而且,摔倒时,头撞在一块石头上。后面一个则被前面一个绊倒了,同样,倒下时头也撞在一块石头上。
两个人都撞昏了。
第二天早上,两个劫匪才醒了过来,他们发现自己在一块坟地里睡了一夜。他们的头撞在一块石头上,现在还隐隐作痛。他们看看头边那块石头,竟是一块墓碑,再看看墓碑上的字,他们吓得心惊肉跳起来。
那墓碑上赫然写着:董平之墓。
糖醋鱼
罗榕华
一天她跑来对他说,我要结婚了。
他笑,带一点坏坏的淘气,除了我,你和谁结婚?
她也笑,我说真的,你别不信。那人对我特好,还有一手精巧的烹调手艺。
他心里一紧,明白事态的严重性,他知道她是个挑嘴的女孩。
她说,我最喜欢那人煮的糖醋鱼,酸酸甜甜的,像恋爱的味道。
他觉得身边的阳光在一点点褪去,一盘糖醋鱼断了他的爱情。
再次见面是10年后,在这座城市一家高档且极具特色的中餐厅里。那家中餐馆生意很好,不到正餐的时间,客人已经满满当当的了,据说是得益于有一个非常出色的中餐主厨。
他请她进包间坐下,挪椅上茶下单,他说,我请你吃一餐这城市里最正宗的中餐。
她笑,带一点羞涩默许,你还好吗?
他也笑,我还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一个人怎么过都行。
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不找一个?她问。
他低着头,没有回答。
她说,你肯定还恨我吧!
他说,我从来就没恨过。
接下来是沉默,静得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这段时间,服务生陆续把菜上齐,清一色中餐,全是这家中餐馆的品牌菜。
他拿起筷子,你呢?日子一定过得有滋有味吧!
她说,我过得并不好,糖醋鱼我只吃过一次,后来我才知道,那人为了追求我特地找一个厨师突击学艺,给我做了一次好吃的糖醋鱼,结婚后就再也没有吃过。
他抿了一大口红葡萄酒说,怎么会是这样?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世界上为什么有这么多一次性的东西,甚至手艺。
他的脸掠过一丝苦笑,也许还有爱情吧,一次性爱情。
他突然站起来往外走,我请你吃糖醋鱼吧!说是这家中餐馆的招牌菜,我叫服务生去。
10分钟后,他回来了,接着服务生把糖醋鱼也端了上来,仿古白瓷盘里卧着热气腾腾的糖醋鱼,鱼身被炸得金黄金黄,混合了红山楂、松子和进口鲜果等物质的甜酸汁勾芡后均匀地浇在鱼身上,色泽分明,酥香四溢。只是鱼头还是生鱼的样子,鱼嘴有节奏地一张一翕。
她惊愕,这鱼嘴怎么会动?
他笑着说,特色就在这里,厨艺水平要求很高,抓鱼去鳞剔骨改刀拍粉油炸勾芡,要在6分钟内完成,所有动作一气呵成,鱼身过油时,鱼头用白毛巾手握包护,趁鱼还没咽气,装盘上桌。
她小心翼翼地用筷子夹了块鱼肉入嘴,外酥里嫩,一时间唇齿留香。醋熘鱼汁更是美味,既有鱼的酥香,又有水果的鲜香,入口后回味无穷,这盘糖醋鱼让她大快朵颐。
她说,谢谢你,这鱼太好吃了,价钱肯定不低吧。
他微笑着,不贵,一盘300美元。
天啦!她惊得差点丢了筷子,这么贵的糖醋鱼不是我能消受的,你太破费了,不值得。
值得的!他坚决地说,比起那人的一盘糖醋鱼,我这算便宜的了,他的一盘糖醋鱼要走了你一生的幸福。
接着又是沉默,她幽幽地说,你还是在记恨我。
他摇头,正相反,我恨的是自己!当初连糖醋鱼都不会做。
她默默地把鱼身肢解分离,切成一小块一小块送到嘴里,细细咀嚼,生怕鱼刺卡喉似的,其实,想在这盘鱼里找到一根鱼刺那是不可能的。
鱼虽然好吃,想到她两个月的工资只够买这么一盘糖醋鱼,埋单的时候,她还是止不住心疼。
服务生优雅地走过来,递账单给他,厨师长,请您签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