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煚有些焦虑，昨夜与豆卢贤喝酒到深夜，似乎听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一大早就来到请人通报楚国公豆卢贤求见，就是想从他的口中得知详情。
豆卢贤昨日下了朝才遣人请他小酌，杨广因着慕容煚旧日上司郭衍的建言，现在是五日一朝，喝酒前也提到了他这几日都在休沐中。
豆卢贤比平日里起的更晚，过了两柱香的时间才出来与慕容煚见面。
只见他扶着额头，面容苍白，脚步虚浮，一副宿醉未醒头疼欲裂的模样。
简单的寒暄了几句，慕容煚就单刀直入，试图接续起昨天关于宋阀的话题。
“兄长，昨日你说到宋阀……”
慕容煚急切的发问被豆卢贤打断了。
“贤弟，昨夜痛饮难得如此尽兴，不知吾醉后是否失言。有无提到……”豆卢贤手指往上方比划了一下，小心翼翼的向慕容煚发问。
慕容煚看出他是怕昨天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尤其是关于杨广的，这也是杨广经常以言辞罪人，动不动就诛杀大臣，皇权的威势可见一斑。
豆卢贤的小心可能还有一部分来自于自己是投靠的远亲，即便这月余处的亲近，始终不如自家人放心，怕是皇家或者是门阀安插的暗子。
慕容煚指天划咒，保证昨晚的谈话不入六耳。又宽慰豆卢贤，言语中没有任何不敬。末了还阐明自己出身寒微，对门阀之事知之甚少，还望兄长见告，以尽前言云云。
又专门提到了昨晚豆卢贤对宋阀的情形语焉不详，让他辗转反侧百思不得其解。
似乎是相信了慕容煚的回答。又似乎是对讲述宋阀渊源并不在意，豆卢贤开始酝酿着讲述起来。
“宋阀名义上，出自谢玄家将宋悲风，但实际上是北燕冯氏。”
“北燕冯氏一族本是慕容氏的部将，为河北汉人，跟随慕容永东归。在后燕时其族中冯跋、冯万泥攻杀了燕昭文帝慕容熙。拥立惠愍帝慕容宝的养子高句丽人慕容云为帝，史称北燕。其后来慕容云被弑，冯跋娶慕容氏宗女后登基称帝。冯跋重病时遭其弟冯弘弑杀夺位，其子尽死。“
“冯弘国破后，不愿降魏，寓居高句丽，遣其子冯业引三百人投奔刘宋。冯弘被高句丽人杀后，冯业留在了南朝。到南朝梁萧衍时，冯业其孙冯融为罗州刺史，封宋康县公。当其时南朝华夷之辨大行其道，常以其封邑为苗字。与宋悲风之后合流，称岭南宋氏。”
慕容煚听着豆卢贤慢条斯理的讲述，既有前世从大唐书中所知的事实被推翻带来的不安，也有冯氏与慕容氏数代纠葛孽缘的好奇。
“冯融为其子冯宝娶了南蛮俚僚大族的贵女冼氏为妻，收取俚僚瑶侗部众十余万户，遂成割据之势。在梁陈之交，冯氏一面投靠陈霸先，一面又与我朝中冯弘后代中的另一支勾连。”
“北燕冯氏这一支在北朝更见显赫，出自冯弘次子冯朗，其子冯熙为北魏太师，其女为魏太武帝左昭仪。冯熙之女为魏文成帝皇后，把持朝政于魏献文帝、魏孝文帝二朝，推行三长制，颁布均田令，周隋多沿袭其政，宇文泰也是在其基础上建立的府兵制。”
“冯氏与拓跋元氏世代联姻，历经魏周隋三朝，周、齐皆为显贵，周之冯孝慈，齐之冯子琮、冯慈明都是冯熙后代。”
“八柱国家有一名拓跋元氏，而十二大将军中有三名，本可称门阀。大将军元谐、元旻、元胄先后坐事死，拓跋元氏在朝中的势力为其他门阀瓜分，其中冯氏得到了最大的好处。”
“如在朝中无有奥援，纵然割据州郡，称雄边鄙之地，也只可称豪强，冯氏何来门阀一说。”
慕容煚听得是一愣一愣的，止不住心里疑惑，贸然打断了豆卢贤的滔滔不绝。
“可某所闻的只有宋阀，天刀宋缺，地剑宋智。无有冯阀一说啊。”
豆卢贤顿了顿，捻着胡须说道。
“今上喜好汉礼，复古制。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冯氏把行走江湖用的宋氏名头用的是淋漓尽致，标榜血统纯净不与胡人联姻也是如此。”
“其族中早先与鲜卑联姻，到了南朝又联姻俚僚，血统纯净之说引人发噱，置山东五姓，江左四姓与乔迁四姓何地。朝中关陇诸贵又岂会容许一个江南汉人大族与其并称门阀，不怕又成南北朝之势么？”
想起当初看书，宋缺带着一帮俚僚南上维护汉统的不协调感，慕容煚默默的点了点头。
“本来庙堂上的兖兖诸公尽知宋阀冯氏根本，宋阀的汉统流言只传诸民间与江南卑官小吏耳中。宋阀弥天大谎，只为江南贩盐。但宋阀阀主宋缺近年来却有些走火入魔，信以为真了。”
“所谓在磨刀堂闭关的天刀宋缺，正是陇右汉阳太守冯盎，当年曾助广州总管韦汪平定俚帅王仲宣之乱。其祖母谯国夫人冼氏，在梁、陈、本朝皆有大名。”
“仁寿二年，潮、成五州僚人作乱，冯盎亲至大兴请兵讨伐，左仆射越公杨素试其武功战法，半是惊叹半是嘲讽的说道‘想不到蛮夷中竟有如此人物’。”
“越公本为河洛汉人豪门之首，弘农杨氏即便是先帝也要屈尊与其联宗，看不惯冯氏僭称汉统也是有的。”
“冯盎勃然大怒，说道‘吾祖上为长乐信都人，姬姓苗裔，毕万之后，如何称不得汉人。’长揖横刀而出。旋即以宋缺之名，挑战越公门客十余人，全数斩杀于三刀之内。天刀之名，烜赫大兴城。从那时起宋阀也不再于鲜卑、俚僚联姻。”
“越公杨素由是深恨朝堂之人，在江湖中以假名行事。上奏先帝斩杀勋贵子弟在江湖上作恶者二十余人，收缴宇文阀宇文恺所制作的人皮面具十余张，焚烧于朱雀门外。但忌惮于宋阀之力，依旧不敢动宋缺分毫。”
慕容煚结合对大唐书中的记忆，想起了宋阀支持杨玄感的谋主李密，却没有支持杨玄感的事来。杨公宝库中出现的几张人皮面具，多半是杨素偷偷藏起的不太著名的人物。
猛然间，慕容煚反应过来豆卢贤刚刚提到的人皮面具，竟然是宇文阀的宇文恺所制。难道这位修建了大兴城，洛阳城的巧匠，和给了双龙人皮面具、修建了杨公宝库的鲁妙子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