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影的手停在了空中。
因为他听到一个声音说道:“你应该很清楚,虽然莺阁里应有尽有,但它始终是一座牢笼,一座无形的牢笼。漂亮,但却坚不可摧。”
声音冷静笃定,不带感情。
云影迟疑着,伸出的手缓缓缩回,放下。
祭梦在阁外屈起一膝坐于檐上,不去看阁中的两人,淡淡道:“还不走?”
云影明白了祭梦的意思。
此刻,他必须走。
群鸟惊起,四散飞去。
云影与祭梦也飞出了莺阁。
在他们身后,夜色合围,不留一丝空隙。
“是谁?”
将军府大殿中,一个威严的声音传出。
今天在莺阁值役的七个下人跪伏于地,噤若寒蝉。
方才,一架古琴被重重地摔在他们面前,丝弦被一掷之力震得寸寸断绝。
七个下人惊恐地抬眼。
一个铁塔般的身影背面而立,长长的猩红战袍直曳至地上。
此人正是权倾韩国,威震四方,连当今韩王都可玩于股掌的大将军——段无道。
段无道:“今天,诸位都看到了一个奇观。没想到,梦玲用这把琴弹奏了一曲,我的莺阁上居然百鸟汇聚。”他微微侧头,沉声问侍立一边的黑衣男子:“祭梦,你不觉得奇怪吗?”
祭梦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变化,语音平淡:“一曲乐曲引得百鸟来朝,的确是一件奇事。”
他说着“奇事”二字,语气却似并不认为这有何重要。
众护卫守于大殿两侧,祭梦立在将军身外丈许。
唯独云影此时却不在殿内。
窗外夜空,鹰唳声起。
鹰唳渐近,一只鹰自外振翼飞入。
段无道伸臂让它落下。
这只鹰凶猛雄健,正是那日追杀白鸟的猎鹰。
段无道转身面对众人。
昂藏伟岸,脸色黝黑,一部连鬓胡子衬着常带狠恶神情的口鼻。双颊两道横肉,其上一双阴鸷残酷的眼,比他臂上的鹰还要凶猛几分。
他身上好像永远穿着层层护甲。
甲胄本是冲锋陷阵之时面对敌人的装束,此人在自己绝对安全的私人府第,面对一群理应忠心畏惧的下属,仍是上阵杀敌似的严阵以待。
莫不是认为任何人都不可相信,也断然不会这样。
段无道看着臂上的鹰:“这只鹰,我养了三年了,忠心耿耿。打猎从来就没空手回来过。什么山鸡、野兔、松鼠,都能抓住不少。”
他说得不无得意:“有一次,居然为我抓回了一只小老虎。祭梦,我的鹰还不错吧。”
说到此处,不禁大笑。
祭梦也露出很赞赏的样子:“的确是只好鹰。”
段无道语气忽变:“可是啊,有件事让我很难过。大家今天听到我的小黄莺唱歌了吗?”
他一面说,一面走了下来,走到众人之前。
七个下人跪伏在地上,抖得更加厉害。
“没听到吧?!因为我的小黄莺不见了!笼子被摔在地上。而恰恰,笼子就在鹰巢的旁边。你们说,谁偷了我的小黄莺?”
七个下人的额头几乎碰到冰冷的地面,其中三个侍女更是惊得嘤嘤低泣起来。他们恐惧万分,哪里说得出一个字?
段无道转向祭梦:“祭梦,你说是谁?”
他的目光如刀锋般紧紧盯住祭梦,祭梦的任何表情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祭梦看上去依然沉静:“将军,我认为没有人有这个胆子,想必是风大,吹落了笼子。”
段无道冷笑:“风大吗?你不觉得是我的猎鹰吃了小黄莺吗?”
祭梦似乎思索了一下,低头沉吟道:“这……不大可能。您的猎鹰这么懂事,断不会做出这样监守自盗的事。”
他语气渐渐笃定,抬起头来,眼中也射出锋利的光芒:“若要做,何必等了三年才做。”
姬无夜手抚猎鹰,瞪着墨鸦直看,忽然仰天大笑。他大笑着高声道:“说得有理,鹰是不敢!”他一字字说下去:
“它,又不是人!”
段无道蒲扇般的手掌又抚弄着猎鹰。
他的动作那样轻柔,仿佛像平日一样赏鉴着它的英勇。
手掌一下一下轻抚,抚上了猎鹰的头颈。
下一刻,段无道的瞳孔猛地收缩,死死用手扼住了猎鹰的脖子。
猎鹰大叫,拼命挣扎。
它未曾想过,它一直忠心相待的主人会向自己下手。
手,还在扼紧,越来越紧。
猎鹰平日里勇猛无比,猎物在它面前毫无抵抗的余地。而此时厄运降临在它的自身,它也唯有像曾经无数死在它爪牙之下的猎物一样,徒劳挣扎。
它平日里的凶猛,已是毫无用处。
地上七个下人连头也抬不起来。
祭梦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看挣扎与叫声渐渐微弱下去的鹰,眼神似乎有了一丝波动。
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云影不在这里,他没有看到这些。
殿内忽然归于死寂,猎鹰已经死了。
猎鹰的尸体落在地面,就在那架断弦的古琴旁边。
下人们还在骇然低泣。
段无道若无其事拍了拍双手:“可惜,这么好的猎鹰,却死于监守不力。”
祭梦思索着这句话。
在段无道心中,生命又有何价值呢?
下人们面如死灰,他们知道自己即将遭受的命运。
段无道抬手,众护卫便把七个下人拖了出去。
下人们惊恐地哭喊、求饶……
很快,又是一片死寂。
祭梦站在殿外。
七具被生生绞死的尸身就在他头顶的高架上晃荡着,尸体的阴影被青蓝色冰冷的月光投在他身上。
死亡,对于每一个活着的人来说,何等痛苦。
而对掌握生杀大权的人而言,伏尸遍地,只须一句话,一个手势。
生命,是每个人自己最珍视的,却为何往往被作为他人之刍狗?
祭梦自然明白,将军绝不是仅仅为了一只小黄莺而大动干戈。
他清楚这件事发生的青萍之末。
他也清楚将军为何会这般轻易杀戮。
段无道想要韩王之名,又不敢。
篡位之事一如枪打出头鸟,段无道毕竟是不愿成为天下人的众矢之的。
可是他不会甘心于臣子身份。
他因此自高自大又多疑残暴,经常为一句话斤斤计较,杀人立威。
一个人只有自己内心出现空缺之时,方会拼命伤害别人。
即使他表面强大,内心的空缺已使他成为一个不可救药的病人。
这种病在彻底毁坏自身之前,先要祸及许许多多表面上不及他强大的人。
那么,下一个目标是谁?
祭梦已回至殿内,姬无夜正等着他。
段无道并未转身,只是沉声道:
“我有个任务让你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