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秋天里,王淦昌醉心于实验,不甚了解凯撒·威廉皇帝围墙外的事。他既不知道爱因斯坦出走,也不知道詹姆斯·弗兰克的离恨。这位物理圣人也是在这一年离开哥廷根的,比爱因斯坦早走几个月。
两位大物理学家离开德国的事,冷风般地吹在报端上,王淦昌看到描述这些悲惨事件的报章时,德国已进入1933年酷寒的冬季,天阴沉沉的。联想到祖国东北三省遭受日军的侵占和蹂躏,他心上也冷,也阴沉,也布满阴霾似的硝烟。
他难忘到柏林留学的第二年,发生了日本侵略军攻占我东北三省的“九一八”事件,海外华人学子无不为我河山沦入敌手而悲愤。王淦昌天天翻阅报纸,收听新闻,关注着时局的变化。当看到日军已占领我东北三省,又大举进攻华北的消息后,一连数日,他夜不安寝食不甘味,“何以雪耻,在我学子”这句话,不断盘桓于脑海。他没有别的选择,只有更加努力,尽快学成回国为饱受苦难的祖国人民服务。
现在他完成学业了,初探中微子的两篇论文以及博士论文,引起欧洲物理学界的关注。因此,迈特内想留他在身边工作,一些外国同行也希望他留德与他们共事。他的师兄菲利普对他说:“科学是属于全人类的,科学是上帝交给聪明人的钥匙,由他们去为人类打开物质宝库。而在德国,在哥廷根,在这个世界科学中心里,有可供你施展才华的环境和实验设备,你何必回中国去呢。科学,是没有国界的呀。”
他忧郁地望了望落雪,对菲利普说:“先生,我想您一定哥本哈根,偏要远离欧洲去美国呢?”
“因为玻尔的哥本哈根避难所太小了。”菲利普心里似乎隐隐作痛,话是沉痛的,脸上微露悲戚的神色。
王淦昌叹道:“其实,现在的地球,也嫌小了。”
“是的,种族歧视与政治偏见,使得世界也显得如此偏狭,甚至犹太民族的天才也无立足之地。”菲利普凝望着无声落雪,仿佛自语:“那个避难所恐难再挤上人了!”
王淦昌离别决心已定,他想在行前拜见恩师迈特内。
迈特内自先推门来了。
这位后来于1938年3月由于受第三帝国种族法令波及而秘密离开达列姆小镇,离开凯撒·威廉皇家研効·,流亡丹麦,去斯德哥尔摩的犹太民族的天才女物理学家,这时似在被某种灾难的预感磨难着,她进了门,坐在王淦昌搬给她的椅子上,抿一口茶,神色还很阴郁。她沉思少顷,问他:“你真的要走吗,王?”王淦昌想,菲利普师兄肯定把他的决定禀告导师了,于是说:“是的,我要走,要回我的祖国去。”
“谢谢您的厚爱,老师,谢谢您寄予我那么大的希望。我自己也深信,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路,我是能凭借自己求知的毅力去开拓新领域的。但是,我和我的祖国一样,在被厄运磨难。”王淦昌下意识地拿把尺多长的铁钳,拨旺炉膛里的火,说,“我的祖国在流血,在受苦,在呻吟。您知道的,老师,祖国是我唯一的母亲。我不能再失去母亲……”
他眼里汪起了泪水,哽咽着说不下去。
丽丝·迈特内听他讲过,母亲出殡那天,他抱膝独坐河边,默望远去的船帆,望那西沉的落日,那个失去母爱的夜晚,他孤苦伶仃地躺在无边的哀伤中。
泪珠沁出她的眼角。她的心弦被拨动了。
然而,丽丝·迈特内是个意志坚强的学者。她不需要他人怜悯,而且不易表露哀愁。犹太民族最善于把巨大的伤痛闭锁于灵魂的硬壳里,他们若不能以顽强的毅力,排除艰难险阻,全世界怕早就找不见他们的行踪了。
不能这样,她想,不能再让乡愁主持她和这位中国学者的谈话了。于是,她便给他讲了几位科学家的传闻逸事。
她先讲弗利士。
“你见过他,他也投合你的爱好。但是,你不知道他有时像个坏小子逃避我。”她充满爱意地说起她的侄子,那个引起她自豪的青年物理学家。“他逃避我,是怕和我讨论高能物理。有时,他借故去卫生间,一去大半天不出来,我还以为他吃牛排多了,坏了肚子。可是你知道我的弗利士,我那坏侄儿在卫生间做什么吗?他在里面坐在马桶上读歌德的《浮士德》。”
她咯咯地笑着:“泰勒你肯定听说过,他也是犹太人,很爱滑雪,为了赶去滑雪场,从飞速行驶的电车上跳下,摔断了一条腿。”
“泰勒,我知道的。”王淦昌说,“我听说,他成了独腿怪。因此,魏茨塞克跟他开玩笑时,试图证明立正站着是第欧尼斯的经验。因为那个希腊神话中的酒神,是个瘸腿。”
王淦昌说到极兴,跑去抱劈柴,不慎险些滑倒,迈特内爱嗔道:“忘记脚,脑袋可要受到惩罚的呀。”
“那呀,我可要用脑袋走路啦。”王淦昌说。
迈特内笑了笑,问他:“你听说过匈牙利物理学家西拉德么?”王淦昌摇摇头,说:“仅听说过名字而已。”
“他年轻时也饱受战乱之苦。大学一年级后便应征入伍。{M他其实很反感当兵。几经波折之后,原本想在布达佩斯继续学习的他辗转到了德国,受到当时在柏林执教的爱因斯坦、尼恩斯特、冯·劳厄和普朗克等人的影响,决定选择理论物理作为方向。最初当冯·劳厄的助手,后来在凯撒·威廉学院做额外讲师。之后,他又到了维也纳,从那儿,他又去了英国。他极有才华,他最早提出用“铍’这个元素作为链式反应的钥匙。你看,他经历了多么艰难曲折的寻觅,走过多少艰苦的路程啊!”
王淦昌会意地点点头说:“我明白,您是再次提醒我,不单只习惯在安宁的环境里从事科研,更要善于在动荡不定的严酷环境中坚持科研。”
“那么,海森堡你一定了解多一些。”迈特内继续说,“他还在中学时代,就敢于冒着生命危险,在敌对的“红区’和“白区’的分界线上来回潜越,并在恐怖的气氛中镇定自若地坐在神学院的屋顶上阅读柏拉图的着作,敢于对“提玛乌斯’一书中关于原子概念的议论表示不满,绝不盲目屈从于权威。甚至他的教师萨默费尔德邀他一起去哥廷根听玻尔的讲座时,他仍坚持着。他才19岁,在和玻尔长时间散步时就敢与其“交锋’。”迈特内顿了顿,继续说:“至于迪拉克,他比海森堡更年轻了。哎,你知道他是什么地方的人吗?”
王淦昌笑道:“我知道他的父亲是瑞典人,他的母亲是英国人,照理,他的语言比谁都丰富,可我听说,瘦高个迪拉克,差不多每隔个闻年的时间才说句完整的话。”
“他像条极会捕猎的神犬。”迈特内顶开心似的,笑了老半天才讲:“猎人都认为,越会沉默的猎狗,是良种猎犬迈特内讲的名人逸事,王淦昌曾听到叶企孙和吴有训说过一些,他想,导师们讲这些逸事的目的,无非都是要给我树立学习的楷模吧。我会像他们一样勇于在粒子世界里探奇的,会的。在求知的路上,我绝不会遇到艰险而后退。房东老太太端来咖啡,请他们喝。
两只波斯猫蜷伏在书架上,一白一黑,毛髻髻的,颇像栽绒玩具猫,却分明都有一对灵性的碧眼,微眯着,做着猫的哲思。
“贵族猫!”迈特内一瞥猫,鄙夷道。
房东太太笑着指一指猫说:“对的。这两只猫原是一幢豪华别墅里的宠物,因在贵妇人床上排污,被逐,才到这儿避难。不过,它俩比新领袖们懂事,并不因为这是犹太人的家,就对我们失礼。”
这话,引起迈特内讲到爱因斯坦出走的事。
王淦昌想起法国人保罗·兰捷文的话,赞叹道,犹太民族把她天才的儿女撒播了全世界。不想,迈特内神色悒郁地叹一声。
“唉,那是在全世界流亡呵。”她沉默一会儿,问王淦昌,“中国也有犹太人吧?”
王淦昌很敏感,意识到导师今天谈论的着名科学家,多数是犹太人,许是心情不好吧。“有呵,1000多年前就有了。”
他告诉迈特内,唐朝盛世时,与国外通商,过往甚密。那时,有许多犹太人来中国做生意,同时带来中东文明。不少人后来安家在长安。唐太宗得知犹太人很聪明,便恩准他们定居,御赐他们姓蒲。皇帝对他们的族长说:蒲公英花籽会打伞,随风四处传播,落地就能生根,命大得很。犹太人聪明,赐予蒲姓,是希望犹太人在中国生根开花,传宗接代,安居乐业。现在,中国各地的蒲姓人家,都知道这个古代的故事,也没忘记他们的祖先是犹太人。由于中国方言不同,也有姓卜姓甫的,同音也同族,他们当中历代都有不少名人。
王淦昌这番话,很使迈特内亢奋,不断提出一些诸如民族大融合的问题。他都乐于回答,笑道导师既然舍不得我离开,我也难得与你分别,导师何不如蒲姓人家那样,移居中国呢?”他真是忘乎所以了,似乎不知道祖国东三省正在日寇的铁蹄下呻吟。
王淦昌继续说:“我国是个很美丽的国家,无论上海还是北平,尤其是北平,到处都有宏伟的古建筑和皇家园林。我念大学时,常去游览,即便那样,我浏览的景点,还不及百分之一。
不知导师是否有机会去看看?”
“唉,乌云笼罩天空时,世界都将被雨淋的,概莫能外。”迈特内提醒他,“你不是说过,你的祖国在流血么,王?据我所知,日寇已侵占你袓国的东北三省了。狼心是贪婪的,贪得无厌的狼群,还将使你的祖国蒙受更大的灾难啊。”
王淦昌的心突然被针扎似的,他感到心在滴血,他痛苦得说不出话了。
物理圣母大概想起王淦昌对菲利普说的话,她轻声叹道:“是的,科学家是有祖国的。我同意你回祖国去。你回去,难免要卷入那场残酷的战争,甚至可能上前线去当兵。那样,将会毁灭你的事业。说心里话,我其实还希望你留在德国。可是这片国土的政治气氛更恐怖。我,早晚都要走的。你呢,或许到丹麦哥本哈根,寻求玻尔帮助?”
“不,我不想逃避战争灾难。尽管它会影响我的科学事业,但我还是愿意回去与我患难中的同胞同甘共苦共命运,为他们服务。如果我的袓国我的家庭都毁灭于侵略的战火,我一个人生存下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王淦昌很激动,站起来,还想再讲什么话。
马车来了。
王淦昌忙扶导师上车,送一程路。
迈特内一路无话,临别时才说:“既然我们无能力制止战争,而只能以自己的知识I艮务于人类,那就更加充实和丰富自己吧。你应到更多的地方去走走看看。如,英国的剑桥,意大利的罗马大学。”
王淦昌点了点头。向导师辞别后,他踏着厚厚的积雪回住处准备行装去了。
登上卢瑟福光辉的陆岸
一个少雾的晴天,王淦昌乘船去英国。
英吉利海峡是灰暗的。海也一样,浪花在墨蓝色的海面上顽童般奔涌,哗哗的涛声,拍打着船体。
王淦昌遥望海际,极目眺望欧洲大陆对岸的星座一卢瑟福的卡文迪许研究所。在欧洲,卢瑟福的“孩子们”只要提到那个研究所,无不肃然道,那是物理学界的教堂。他们说卢瑟福的每一篇实验报告,都是物理圣经光辉的篇章。
20世纪的物理伟绩,无不与卢瑟福相关。
卢瑟福的“孩子们”因而认为他比上帝伟大。
信奉上帝的教士们了解物质世界,他们把原子描绘成有眼睛的钩形蝌蚪。这种愚蠢的画,被那个一屁股压在天主教堂顶上的天才顽童海森堡讥笑为屁画。人们后来称海森堡为欧洲的物理神童。
而物理神童们崇敬的物理上帝就是卢瑟福。
但是,卢瑟福不像远离尘世的上帝。那个上帝是信徒们幻境中的人物。他的智慧他的德行以至于他的圣殿,全是文学的虚构,无一科学的基石。卢瑟福呢,则是通过实验去发现世界本质,去建造物理王国。他在助手们中间。因此,他的周围聚集着人类的天才。
王淦昌的心,通向剑桥大学卡文迪许研究所的卢瑟福大师。他觉得撕乘的邮轮不是停靠在寻常的码头,而是靠上一片圣土。
1871年,出生于新西兰的物理学家卢瑟福,因为第一次提出划时代的原子蜕变理论,发现放射现象是原子自行蜕变的过程,为人类深入探索光彩夺目的原子世界打开了通道,因而获得诺贝尔化学奖。当卢瑟福登上领奖台时,王淦昌年仅1岁,他是成为清华大学物理系的学生之后,才第一次听到这位原子巨人的名字的。他由衷的崇拜、敬仰,进而学习效仿这位巨人。他还知道,卢瑟福在发现了a射线和P射线,提出原子自然蜕变理论之后,于1911年又同他的助手汉斯·盖革一起,利用自己发现的a粒子做“子弹”,去轰击一块厚度只有两万分之一厘米的重金属箔,成功地进行了一次散射试验,并据此提出一个原子结构模型。在这个模型中,原子的中心,是一个带正电荷的核,电子在它周围按不同的轨道旋转,这些电子在旋转时所产生的离心力与核电子的吸引力相对平衡,使电子能够与核保持一定的距离。因为电子质量极小,所以原子的全部质量几乎都集中在原子核里。这个模型的假说,为探索原子内部结构打开了神秘的大门。之后,量子力学创始人之一的尼尔斯·玻尔,于1913年提出一些假设,进一步完善了原子“行星模型”。玻尔的模型巧妙地将量子理论同被人们普遍接受的经典力学结合起来,对原子物理学和化学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因而,爱因斯坦高度赞誉卢瑟福和尼尔斯·玻尔的原子模型,称其具有“思想领域中最高的音乐神韵”如今,他终于走进那位受人敬仰的粒子国王之所在一剑桥大学。
早在十二三世纪,英国的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便已先后成立。不过当时的大学仅仅是知识分子们聚在一起的“行会”组织,不仅设备简陋,学生不多,授课内容也极单调。直到14世纪,到了欧洲文艺复兴时期,随着“人文主义”文化运动的高涨,各国的大学都相继成立,不断扩充人员,增添设备。大学才逐渐成为欧洲教育和科学研究的中心。而此时的中国,离曹雪芹的父亲科举考试作弊而被革职抄家的年代,还差二三百年呢。可爱的炎黄子孙们在祖先四大发明的光荣业绩上酣睡得太久啊。
剑桥大学以其悠久的历史和完备的教学设施闻名于世。她是培养出类拔萃的优秀人才的摇篮。她培养出诸如弗兰西斯、培根这样的“英国唯物主义和整个现代实验科学的真正始祖”(马克思、恩格斯语)以及数十位诺贝尔奖获得者。而剑桥的卡文迪许实验室更以卢瑟福为代表的科学家,首次向人类揭示了粒子王国的秘密而闻名于世。
剑桥大学的尖形屋顶如利剑直刺苍穹。常春藤翠绿的枝蔓覆盖了一幢幢优雅的建筑。王淦昌无心浏览风景,一心要会见物理学界的巨星们。
卡文迪许实验室以少有的热情,迎接这位来自东方神州的年轻学者。在无论多么骚动的政治干扰下都未停止过工作的实验室,居然以半天时间来接待他,年逾花甲的卢瑟福精力充沛过人。当他知道王淦昌是丽丝·迈特内的学生后,更以亲切而平和的口气和他交谈。他说他曾读过他在德国《物理学期刊》上发表的《关于RaE的连续P射线谱的上线》的论文,亦看到过他与迈特内联名写的通讯《Y射线的内光电效应》,为他们的发现大加赞赏。他还向他介绍,他的学生査德威克找到中子后,意大利物理学家费米利用慢中子造成核及其反应所做的一系列实验引起他们的兴趣。王淦昌说,他的导师迈特内与哈恩同样做过类似的实验。这些实验为人类进一步揭开原子世界的秘密做了极为可贵的探索。卢瑟福举手笑指睿智的前额:“喔唷,我早把他们的智慧果实捡进这个金袋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