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王大珩传(共和国科学拓荒者传记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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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父亲是部尘封的线装书(3)

外婆眼神儿不好,看不清台上的人。她发现有一个长得瘦瘦小小的学生,一个人竟得了算学(数学)和科学(生物)两块银盾。就一边使劲地拍着巴掌,一边赞不绝口地对母亲唠叨着说你看看人家,你看看人家!也不知道这是哪家的小孩子,小小模样这么灵光,一下子就得了两块银盾哩?!不得了,真是不得了!”

母亲扑哧一下乐了:“哪家的小孩子?您仔细看看,那是我们自已家的小孩子呀!那不是大珩嘛?!”

儿子眼中的抠门老子

父亲也有让儿子喜欢的时候,但很少。其实,王大珩挺喜欢听父亲讲“事儿”的。父亲高兴的时候就给儿子讲些“事儿”。说父亲讲“事儿”,是因为父亲无故事,父亲讲的都是一些算不得故事的“事儿”。有天文地理的,也有物理化学的,父亲想起什么就随口讲点什么。

有一天,父亲叫儿子端来一碗水。父亲把一根筷子插进水碗让儿子看。

“看到了吗?”父亲问。

“看到了。”儿子说。

“看到什么了?”

“一根筷子。”

“看没看出来筷子有什么不同?”

“好像……好像有点弯。”儿子怯生生地回答。

50王大珩传

“准确点!到底弯没弯?”父亲有点不耐烦地说。

儿子又仔细地看了看,回答道:“弯了,是弯了。”

父亲伸手一下提起那根筷子,举到儿子的面前问道:“看看是弯的还是直的?”

“是,是直的。”儿子有点惊讶,以为自已刚才看错了。父亲把筷子又扔回碗里说:“这回你再看看吧。”

儿子刚看了一眼就傻眼了,怎么筷子又变弯了?

父亲对着发呆的儿子一字一顿地说:“看清楚了,这叫折射,是一种光学现象。”

儿子把那根筷子拿出来放进去来来回回地摆弄了半天,这是儿子此生第一次见到的光学现象。这就叫折射?这个叫折射的东西竟能把筷子弄弯?!儿子觉得这简直太不可思议,太有意思了。儿子从此牢牢记住了“光学”这个名词。但他怎么也不会料到,他会与这个名词打上一辈子的交道。

但在王大珩的眼里,父亲仍旧很难说是个好父亲。对父亲最深刻的记f乙莫过于“抠门儿”了。

父亲把钱,而且把得死紧。家中的钱统统都攥在父亲一个人的手心里,他对谁也放心不下。每个月,父亲只数出一点点钱交给母亲,做全家一个月的生活费用。父亲算计得很精,他是把母亲的操持能力也计算在内的。父亲拿出的那点钱总是只有加上母亲的操持能力,才刚刚够维持全家人的生活,而且是最低标准的生活。家中的日子于是就过得十分清苦。餐桌上见不到荤腥,常年是棒子面窝头、咸菜臭豆腐当家。偶尔,母亲若领着孩子们到泡子河边去掐点野苋菜,包上一顿菜包子吃,孩子们就会乐得十天半个月合不拢嘴。

王大拓上中学以后,每天要在外面吃一顿中午饭。父亲只给够吃一顿“苦饭”的钱。“苦饭”就是最低标准的一顿饭。王大珩曾因为看到同学们都吃“一套”一个烧饼加一根油条,就仗着胆子,小心翼翼地提出自己也想吃那个“一套”没想到话音未落,父亲的眼睛已经立起来了:“什么一套一套的?想得美。没有!”儿子于是再不敢多出半句。

上学在外,常有急需零用钱的时候。但从父亲手中要钱太难了,王大珩便学会了省。每天只有一顿“苦饭”钱,王大珩还从嘴里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往外抠,慢慢地也积攒下了一点零钱。他想积少成多,手里有点零用钱以备在外急用之难,也可买点自已喜欢的学习用品。但父亲是绝不允许除自己以外的任何家庭成员手中有钱的。王大珩左掖右藏,最终还是没能逃脱父亲的火眼金睛。父亲发现儿子手中有钱后,大惊失色,当即严加盘问。当儿子供认这些钱是从每日两角的午餐费中省下来的以后,父亲顿时勃然大怒:“贪污!”父亲说:“你知道吗?这是地地道道的贪污!”父亲毫无怜惜之情地痛骂了儿子一顿后,就把儿子从口中省下来的那点钱悉数没收,全部塞回到自己腰包中去了。

王大珩不敢在父亲面前说“不”但实在气不过,便忍不住悄悄地反抗一下。有一次,王大珩趁父亲还没回来吃饭,偷偷地把给父亲做的鱼吃了一面,吃过后又把鱼翻过来,摆得好好的像没人动过的一样。儿子等着父亲回来的时候,一想到父亲发现有人吃了鱼后的那副气急败坏、大发雷霆的样子,就禁不住激动不已,虽然心里非常害怕,但也荡漾着一种恶作剧般的快意和满足。父亲吃饭的时候,王大珩紧张地躲在一边悄悄地观察着,没想到父亲发现后却并没有气急败坏、大发雷霆。父亲愣了一下后,只悻悻地哪囔了一句什么也就算了。儿子多少感到有些失望。

父亲最大方的一次举动是在儿子上大学之后。王大珩上清华大学以后成绩一直很突出,父亲十分高兴。兴奋之下,父亲主动提出以后儿子每月的生活费由他来额外支付,不必再从全家的生活费中出了。母亲和儿子自然都十分高兴。在此之前,儿子一直是从母亲手中领取生活费的。母亲每月精打细算只能给儿子10块大洋,其中有8块大洋用来交伙食费,剩下两块大洋用以购买学习用品和其他开销。这在当时的大学生中已经是最低水准的了。父亲提出要为儿子支付费用,大家自然皆大欢喜。这样一来,不仅儿子有可能得到更多的补贴,母亲手中那点全家生活费也可以宽裕一点了。好不容易盼到了领生活费的日子,王大珩立刻兴冲冲地赶到父亲那儿去领钱。哪知道,此时父亲却早已过了许愿时的高兴劲儿,正在心中暗自懊悔不迭呢。见儿子真来领钱了,父亲不能食言,又不舍得拿钱,便把手中的几块大洋扒拉过来扒拉过去。比画了半天,父亲才狠了狠心,极不情愿地把几块大洋扔到儿子手里。王大珩接过来一看,顿时傻眼了,他怎么也没想到,父亲使了那么大的劲儿,好不容易大方了一回,到头来却只给了自已9块大洋,比原来的生活费还少了一块!

父亲对自已也抠,他一辈子不抽烟、不喝酒,除了买书以外,从不乱花一分钱。父亲攒钱只为了一件事:买房子。对漂泊了半生的父亲来说,房子具有特殊的意义。在那个动荡不安的社会环境中,只有搬不走、跑不掉、能遮风避雨,可蜗居自慰的房子,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才能给父亲带来一点稳定感。父亲是男人,是丈夫,是有着7个孩子的一家之主,他不能不为这一大家人今后的生活忧虑,不能不为全家的生计做一个长远的打算。

父亲就只好拼命地赚钱,一边做着手头的那份工作,一边在外面四处奔波兼课,能多挣一份钱是一份钱。父亲也拼命地抠钱,从老婆孩子的嘴巴里抠,从自已的身上抠,能抠出一个子儿是一个子儿。每当攒够了一笔钱,父亲就买进一点房子。然后再去赚钱,再去抠钱,再用攒下的钱去买房子。渐渐地就有了几处房子了。虽然都是些破旧的房子,但修修租了出去,也就有了一些固定的收入。

那年代,父亲的房子的确使全家一次又一次地摆脱了困境。若没有那些房子,父亲两度失业期间全家将无以度日。若没有那些房子带来的固定收入,比肩长大的7个孩子将无以维持学业,不可能一个个都读完大学。

多亏了父亲的房子。

多亏了父亲!

但王大珩却仍旧无法喜欢父亲。毕竟,父亲抠钱抠得实在是太狠了。儿子永远忘不了父亲那冷峻苛刻的神态,忘不了母亲那终日操劳的憔悴面容。

在外面,父亲是个洋派人物,会说洋话,能写洋文,做的是洋学问。但在家里,父亲却是个典型的老派人物,绝对中国式的“老爷子”。那种坐太师椅,喝盖碗茶,说句话鸡鸭鹅狗噤声,踩下脚四壁门窗乱颤的老爷。至今王大衔还常感到纳闷,父亲的洋壳壳里面,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抖搂不尽的长袍马褂线装书。父亲骨子里鄙薄女人,男尊女卑得很。在父亲眼里,女人就是男人的附属品。女人依靠男人生活,就得低眉顺眼地服从男人、恭恭敬敬地伺候男人。父亲从没给过母亲以应有的尊重,他似乎从不记得母亲是个知识女性,也从没把母亲那点知识当回事。在这个家里,父亲是“天”。父亲独揽家中大权,大小事概不与母亲商量。

这就苦了母亲了。在这个家里,母亲只剩了从命的份儿,操劳的份儿。从嫁给父亲的那天起,从前那个在兰陵女学读书的充满幻想的女学生,那个幼稚园里的热情活泼的女老师就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王大珩眼里的母亲,是一个永远劳累的身影,是一双永远忙碌的双手,是一副永远疲惫的面孔。吃饭,父亲吃小灶,每顿一个荤菜,因为父亲要在外面做事。母亲则不吃肉菜,不吃好菜,甚至不吃菜,常常只用一块臭豆腐下饭。穿衣,尽父亲先穿,撑着门面,因为父亲要在外面做人。母亲则顾了丈夫体面,顾了孩子们整齐,单单舍了自已。母亲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