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
姨母究竟是身体不适,适才挣扎着说了几句重话,眼看着便气喘吁吁了起来,蔻儿忙扶着她躺下,掖好了被子。正要说话,一抬头却见品秋打帘进了来,一手端着碗热腾腾的汤药,“娘娘,是时辰吃药了。”
姨母淡淡睨了品秋一眼,不置可否,蔻儿忙起身接过汤药道:“先放着罢,稍后我伺候娘娘饮药。”她说着不着痕迹地推了品秋一把,品秋略略踯躅,看了看姨母,又看了看我,翦水般的眸子里若有若无的一丝悲哀幽幽浮起,没说什么,冲蔻儿点了点头便转身去了。
怎么?我没有开口,只以眼神质询着蔻儿,蔻儿端着汤药凑到榻前,见了我的眼神只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并未作多余的表示。取了托盘上搁着的小银匙在碗中搅了搅,尔后取出银匙就着日色一瞧,眼见没有异样,她俯身在姨母肩上轻轻一按,“娘娘吃药罢,公主回来了,您也没什么可担忧的了,现下最重要的便是将养好身体,来日方长。”
姨母哼道:“怎么,连你也不听我的话了么?”
蔻儿眉头微蹙,赔笑道:“不是不听……奴婢都留意着呢!娘娘,这药可是奴婢亲自监督着熬制的,何况奴婢方才也检验过了……”
姨母仍是不假辞色,阖眼将脸转向了床侧。蔻儿无奈地与我对视了一眼,我心下纳罕,不知姨母究竟遭遇了何等变故以至如此疑神疑鬼,难道这宫中竟有人妄图对姨母不利么?我见蔻儿为难无奈,因伸手将汤药接了过来,在蔻儿的惊呼声中毫不犹豫地便抿了一小口。
好苦……我咂舌不已,姨母猛睁开眼望着我,脸色陡变。“宓儿你——”
“一点都不苦呢。”我忙将汤药凑到姨母面前,笑道:“小时候宓儿受了风寒,偏又嫌汤药苦口拗着不肯饮药,姨母也是这样劝哄宓儿的。”
“宓儿……”姨母望着我的眼神愈发迷离了起来,伸手拂了拂我滑落在颈间的发丝,嘴唇微微翕合,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情。我静静与她对望着,她却蓦地叹了口气,终究是什么也没有说,只伸手将药碗接了过去,慢慢喝了起来。
我见她将药饮了,登时安心,因向蔻儿使了个眼色。蔻儿会意,俯身道:“娘娘喝完药就好好休息罢,奴婢带公主去稍事休息,公主可是刚回朝就急着来见您了呢。”
姨母缓缓点头,我亦起身道:“宓儿稍后再来探视姨娘。”
转身随着蔻儿走出殿外,我淡淡的一丝笑意终于尽褪。我在廊下立着,一手扶在朱色的廊柱上,望着殿内园中已然蓬勃开放的桃花,红红白白,倒给这初春的天气平添了几分喜人。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我静静开口,望着这处处无比熟悉的旧时居所,一时只觉感慨万千。“在漠国时,我曾见到此生从未见过的大雪,连着下了三天三夜,四处白茫茫的一片,院子里的积雪若不及时清扫,足能没过膝头。”
蔻儿闻言惊得不轻,诧异道:“竟有这么大的雪么!”
我点点头,又继续道:“山上积满了白雪,阳光下远远望去整个山头便如一块晶莹剔透的晶石,光彩夺目,美不胜收。我闲来无事,常常在院中瞧着远处的山头出神,总想着有朝一日攀上那顶峰瞧瞧,想来该是何等的壮丽惬意。”我扭头望她,见她一脸茫然,忍不住笑问道:“姑姑听说过长白山么?”
蔻儿想了想,道:“公主所说可是雁门关外的那座大山么?奴婢曾听人说起过,那山上长年积雪,没什么特别的看头,倒是人参生得极好,宫中内务府里库存的上好人参听说全是从那里送来的。”
我微笑点头,“长白人参倒当真是很好的,便是行将就木之人若得一丝儿含在口中,也总能多吊得一时半会性命。不过姑姑说它没什么特别的看头却也是被道听途说了呢。那山下有多处温泉,适当浸泡既可强身亦可怯病。山上虽长年积雪,可每年为期不久的花期若到了,漫山遍野的山花俏丽,姹紫嫣红,放眼望去可半点也不输刻意雕琢后养在庭院中的娇花。”
蔻儿静静听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眸泄露了她的心思,仿佛已陷入了我描摹的美景,正努力憧憬着。半晌微笑道:“奴婢听说那漠国在极北的地方,又干燥又冷寒,本以为该是怎样一处恶地呢,却不想亦有如斯的美景,可见道听途说实在是害人不浅。”
我亦轻笑。“何止姑姑,我在没到漠国之前,一路上也很是忧心不已,忐忑不安,只当那是怎样一处活死人地呢。”
蔻儿被我一句活死人地给逗得笑了,半捂着嘴笑道:“公主可真是爱说笑,便是野蛮荒凉了些,也不至于是活死人地罢!”她话音甫落,脸上笑意却慢慢褪了下去,有些愧疚不安地看了我一眼,讷讷道:“公主这半年来……”
“我很好。”我及时截住了她的疑问,浅浅一笑,“说来惭愧,在漠国这半年,别的没长进,倒是将贪睡学了个十成十。”
蔻儿一怔,“贪睡?”
“是呀。”我故意蹙了细细的眉黛,幽怨地望她。“那里惯常昼短夜长,尤其入了冬,每日天光都变得很短,我常常天不亮就醒了,呆呆看着黑黑的天色发怔,却再无睡意。日子久了,慢慢也便习惯了,现下哪日都得睡上六个时辰才算够呢,否则青天白日的我也能犯起困来。真是令人赧颜。”
我有意说得轻松愉快,然而蔻儿跟随姨母这么多年,即便不是天生一颗七窍玲珑心也早后天磨成了个水晶透明人儿,岂能看不出我的插科打诨?闻言幽幽一笑,轻声却极为笃定地开口:“公主受苦了。”
“苦不苦,我心里明白,也只得我自己说了才作数,旁人再怎么妄自揣测那也只是旁人的说辞。”我微笑,轻轻执住了她的手掌。“这些话若是别人问了我自然是不爱听的,可姑姑却又不同别人。姑姑的话,我向来是愿意听的。”
话已至此,她即便再糊涂也已听出我话中之意了。望着我沉静的面容,她叹了口气,反手紧了紧我的手心,“公主想问什么尽管问罢,但凡奴婢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微微抬眼,已然瞧见不远处品秋一闪而过的身影,莲青色的裙袂在一片红红粉粉中煞是惹眼。我静静开口。“姨母的病究竟是怎么回事?”
蔻儿身子微震,虽然动作极轻,但我仍是清楚地察觉到了。我轻而挑眉,望着她闪烁不定的眼神。“姑姑,我不是外人。”
蔻儿缩回手仓促低下了脸,我待要开口,却见品秋不知何时已穿过花丛来到了廊下。初春的天气,品秋穿了件莲青色的襦裙,禾绿色的绸裤,一双石青色的绣鞋,鞋头上细细地绣了一对振翅蜻蜓。泼墨般的长发在脑后挽了个髻,头发梳地一丝不苟,很是严谨。头上亦没有多余的发饰,只在脑后稳稳簪了支青绿色的翡翠簪子,簪下的挂珠随着她脚步的挪动在耳后一荡一荡,阳光下她白皙的脸颊上便随之折出一波柔和的光影,虽已是年近四旬的人了,然而此时瞧着,竟似透着一股说不清的妍妩。
“公主自然不是外人。”她依依站定,静静望我。“兹事体大,蔻儿难以启口,不如便由我这个外人来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