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嫁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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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第 78 章

许是受了响声惊动,妆晨与绣夜很快掀帘走了进来。绣夜忙帮衬着静竹一同收拾了,妆晨走到我身前,目光只微微一遛,面色已然大变。“王妃——您怎能如此自伤!”

她说着话便慌忙跪倒在我身前,伸手便将我双腿抱住,小心地将我冰凉的双足拢入她温暖的怀中。已然冷若坚冰的双足乍一入怀,她登时禁不住打了个哆嗦,然后却下意识地将我双足拢地更紧了,口中直道:“快将炉子添火挪了来!”

绣夜慌忙将火炉挪到我身侧,跟着又取了貂绒滚边的氅衣来给我披上了。妆晨一边为我暖着脚,一边轻轻揉按着我同样冰凉僵硬的小腿,轻声道:“千不管万不管,总要为自个儿的身子想想。”

我望着她澄澈的眸子,里头是拼命压抑生怕流露出一点会引起我更多悲恸的伤感。足心熨帖着她的心口,渐渐温暖了起来,她这才轻轻抱了出来,起身取了绣鞋仔细为我穿上了。温热的手心在我足踝上辗转一抚,再忍不住叹道:“才几日的功夫,王妃瞧着便如此清减了。”

我淡淡一笑,并不接口,她抬头望我,眼底渐渐迷离了起来。“这大过年的,人人都想着怎么讨王爷的好,偏只您想着闹别扭。奴婢斗胆,王妃,您知道王爷今儿带谁进宫了么?”

“妆晨姊!”妆晨话音刚落,绣夜突然大声喊道。

我无声瞄了绣夜一眼,只见她面色苍白,眼中是掩不住的慌乱。

除夕之夜,本应与拓跋朔一同进宫面圣,然而我方小月,恐与祥瑞之兆冲克,自然是不被允许进宫。然则皇后倒是细心,一应的赏赐只多不少,早早便吩咐高公公送了来,又嘱咐我不可沉湎忧伤,须得早日康复,好为王爷传承香火。

传承香火,呵,只是传承香火,从来都不是非我不可。他是拓跋朔,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思贤王,甚至——是漠国未来的储君,新帝。天底下的女子无一不在等待着他的垂幸,等待着他的恩赐,只要他愿意,那样多纯良而清白的女子,唾手可得。

这样热闹而欢喜的节令,他怎会因我的事而坏了心境呢?就算没有那熙华公主,也会有更多的人陪着他,等着他,守在他身边。

从来不是非我不可。

我望着妆晨,半晌幽幽道:“你不必激我,事到如今我什么也不想在乎了。”

她一震,陡然站了起来,纤瘦的身形逆光站着,面上便似笼了一团阴影,神情不明。“王妃,您不能再如此沉于伤痛了!现在阖府上下都知道您失了孩子,王爷已经多日不曾来探望过您了,这样下去——”

“会怎样呢。”我静静接口,心底只觉阵阵的悲凉。拓跋朔,我知道他的心意,他不会放开我,深心里他也未必不明白我与允祯是清白的,若非如此,凭他的气性我断不能安然度日。可是,也正是凭他的气性,即便他知道他错了,即便他知道是他偏颇,他也不会低头。

在他心中,情感从来不是不可或缺的东西。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比它重要。

这便是口口声声爱护着我的良人么?在我为了痛失骨肉濒临崩溃的时分,他竟然可以挽着别的女子共度良宵。苏宓,苏宓!你想忘却过往,交付终身的良人,竟是如此薄情寡恩之人么!

妆晨仔细揣度着我的神色,半晌试探着道:“王妃,发生如此憾事谁也不想,王爷终究也不是存心要——只要您肯跟王爷重修旧好,孩子……终究还会再有的。”

“别说了。”我摆手,起身便往出走去。

“王妃……”妆晨紧跟着我,“您要去哪里?”

我紧了紧身上的氅衣,望着大殿中幽靡的烛光,空无一人。绣夜忙道:“今儿是除夕夜,也为着王妃怕吵,奴婢斗胆让大家都回去跟家人团聚了。”

我点了点头,如此倒也清静,何苦为了我一个失意之人累的大家都不痛快呢。我扭头望着已将地砖擦拭干净的静竹,“你怎么不回去?”

静竹一怔,垂了手立在一旁低声道:“奴婢舍不得王妃……”

我轻笑了声,转过了身去。没有开口,可长日来心底坚冰似的一团终究还是被启开了一丝缝隙,有淡淡的暖意渗透进去。我扶着门茕茕立着,望着殿外院中飘飘扬扬的鹅毛大雪,映着月色如水,模糊竟瞧见似有个黑影立在那边。我一怔,“谁?”

妆晨忙道:“是漠歌。”见我怔住,又解释道,“他来了好几日了,只是太医交代王妃需要静养,不宜见外客,所以……”

我淡淡道:“是他吩咐的罢?”

“王爷也是为了您好。”妆晨面上一紧,慌忙扭开了脸去,语气也不自然了起来。

绣夜讷讷道:“漠歌每日都来瞧您,不过远远在院中站会便走了,想来今儿是除夕,大家都忙着与家人团聚,他原不会过来才是,没想到……”

“让他进来。”我转身在一侧的椅上坐下,绣夜忙将外殿的火炉挪到了我身旁。

妆晨犹疑道:“这……恐怕不太合适——”

“怎么?”我轻笑,然而那笑容却是极淡,衬着幽靡的烛光愈发显得飘忽不定起来。“难道他亦会认为本宫与漠歌也有情弊?”

不安,担忧,紧张,悲哀,各种神色流水般自妆晨面上逐一滑过,最后定格的,是强挤出来的一抹细弱到没有半分说服力的微笑。她轻声道:“这番话,王妃在奴婢跟前说说也罢了,可千万别——”

我不待她说完,已是不耐地再次开口。“叫他进来。”

妆晨仍是没动,绣夜觑眼瞧了瞧我,一低头小跑着便去了。只一会子功夫便见漠歌跟着绣夜后面走了进来,见我便在大殿上坐着,登时满脸的惊喜与不敢置信。“王……王妃!”

妆晨轻轻跺了跺脚,扭头走到了一边。我望着他一身青灰色的棉衣,外头罩了件寒气森森的软甲,满身满脸的雪花,便连眉宇上也是一色的白,鼻头懂得红红的,嘴唇更是已经冻成青紫,此刻正一边欣喜地望我,一边呵气搓着手。虽离着他十余步远,仍仿佛感觉到他一身的寒气直扑面而来,我忙示意绣夜将火炉往他跟前挪了挪,“你来了多久了?”

头上脸上的雪珠缓缓融了,汇成细细的水流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悠悠下滑,他黝黑的眼中那两团火光愈发明亮,只怔怔望我,并不说话。绣夜见状忙递了块帕子给他,关心道:“且擦擦罢。”

他一怔,接过帕子小心地擦净了面庞,待要递回,又见帕子污了,一时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嗫嚅着不知如何是好。绣夜瞧出他的窘态,也不多言语,只微笑着接了过来。他面色一松,冲绣夜点了点头,眸中极快地掠过一丝感激之意,然而很快又瞧住了我,似乎刚刚想起我适才的问话,垂了脸低声道:“并……并没有多久。”

我淡淡嗯了一声,阖眼只瞧向足下,只听得他忽而又道:“王妃……王妃用过膳了么?”

我不答反问,“你呢?”

片刻的静默,他轻声道:“在大营里跟大家吃过了。”

我望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总觉得心头郁郁。心知他必是听说了我的事情所以特意前来探望于我,尽管此时此地并不乐见他人体味自己的伤痛,然而总算也是他一番心意,于我,不可说是不感激。我轻笑道:“呵,真可惜,原本还想着可以一起吃个团圆饭,也不枉相识一场。”

他目中登时一亮,惊喜之色如华光流转,唇齿嗫嚅了几下,然而只瞬间便黯淡了下去,几番犹疑后讷讷道:“……小人不敢。”

我听得他如是说,心头登时凉了下来,我望着他闪烁不定的眼神,微微一笑,起身便向寝殿走去,“那么,若无他事参军便请回罢,本宫身体不适,就失陪了。”

“王妃——!”

我听到他极是隐忍的一声低呼,压抑的语声里是清楚的悲伤与不忍。我足下一顿,心中渐渐难过了起来。我这是怎么了?自己心中愤懑怨怼,竟将怨气撒在漠歌身上了么!在我如此狼狈失意之际他不避嫌疑前来探我,然而我竟是如此踩踏他一番赤诚心意的么!我伸手扶住了门墙,微微侧首,勉力平复内心纠结难安的情绪,极力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一如寻常,“漠歌,如今我遭逢剧变,心中郁结难解,言语里若有什么不中听的,你……不要介意。你来探我,我心下欢喜地紧,真的,欢喜地紧。”

妆晨不知何时已走到了我身后,伸手扶住了我的肩膀,“王妃,奴婢这便去准备饭菜,既然参军已经来了,也不差多添一副碗筷,您……看在参军的面上,多少吃点罢,好么?”

漠歌亦道:“王妃千万保重身体!”

手臂有一瞬间的颤抖。我强笑道:“好,好,相请不如偶遇,漠歌,你可记得昔日我们落难之时曾躲避在山洞****食那一堆半生不熟的野果?”我转身望向他,想起昔日大难不死后恬淡感恩的心境,心头竟渐渐轻松了起来,“那时我曾说过从今而后你我便是祸福与共了。我初来漠国,便是你不顾安危对我多方照料,如今落难至此,你亦不避嫌疑前来探我,我苏宓命运多迭,却仍能有你这样的朋友……”语气禁不住哽咽了起来,“我……老天待我却也不算十分凉薄……”

“王妃……”他抬眼瞧我,眼中亦是令人动容的真情流转,带着丝丝的受宠若惊与不敢置信,“漠歌愿为王妃赴汤蹈火,只要是为了王妃欢喜,漠歌便是拼了性命不要,也心甘情愿。”

他语声虽轻,却是透着无可置疑的坚定与决然,我虽听他多次表达过如此的心意,然而今番却不禁心头微震,总觉他似乎于我太过用心。我觑眼瞧他神色,一张年轻的面庞不同于初见时的稚气犹存,却已在数月的军旅生涯中磨练出了几分男儿气概,双目坚定沉静地望着我,一脸坦荡凛然,我心下一定,登时只觉自己定然是心神不宁,以至于多想了,忙微笑道:“大过节的说什么死不死的,妆晨,绣夜,你二人速去备膳。”

“是!”她二人相视一笑,忙忙地便转身去了。

静竹亦噙了一丝笑意走近道:“参军请稍候,奴婢为王妃更衣。”

我这才省悟自己连日不曾外出,穿着过于随意,赧然一笑,欣然返回寝殿更衣。

虽是大喜的节气下,我仍只穿了件月牙白翠色织锦绣翠竹的长裙,外头罩了件莲青色对襟绣穿花蝴蝶的氅衣。及膝的长发只简单使了碧色的缎带缠扎了,松松地披在肩上。我捡了象牙色鎏金的翡翠护甲仔细戴好,瞧着自己露在袖外苍白而没有半分血气的手背,清晰可见青紫色的脉络,纠结而狰狞。淡淡垂了眼眸,我什么也不想说。

静竹换了热烫的手炉,又小心地取了锦缎包了,这才仔细塞进我手中。转身在销金的香炉中添了一块檀香,淡淡的香气便缓缓在屋中弥散开来。心神渐渐宁定了,我微笑睨了她一眼,她亦含笑不语,只依依垂手立在一旁。

约摸一炷香的时辰,妆晨与绣夜便将膳食备好一一呈了上来。我好说歹说方才劝了漠歌坐上席,放眼望去竟全是昔日在南国时爱吃的饭菜。当妆晨小心地将糯米圆子端到我面前时,我再忍不住湿了眼眶,仿佛仍是昔年垂髫稚女,欢喜地围着爹爹膝头扭股儿糖似的团团转,讨这个要那个,只觉天地间从无憾事,桩桩件件都是美好地令人餍足,回味不已。

妆晨见我动了心意,亦是红了眼眶,哽咽道:“这圆子是照着小姐喜欢的口味做的,虽然佐料不全,怕是比在家时有些不足,然而总也是绣夜的一番心意,小姐千万尝尝。”

我听得她竟改口唤我小姐,心头更是一热,再强撑不住,泪水滚滚地便落了下来。绣夜见状慌了,忙忙抢上前来伸手为我抹泪,哽咽道:“小姐千万别哭!太医交代了,小姐目下若是淌眼泪,日后怕会落下迎风落泪的毛病呢!”

我微笑道:“喜极而泣,原也是情不自禁。好了好了,都别顾着招呼我了,今日我们大家不论身份,只论情谊,我们……一起吃!”

“嗯……”

这餐饭,是我这数日来吃得最欢畅的一餐,大家都刻意寻些无关痛痒的话聊着,谁也不提这数日来发生了半点不愉快的事情,一桌菜倒果真是吃得风卷残云,宾主尽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