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嫁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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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 23 章

绣榻边上,星星点点的殷红,如往生崖上血色的曼陀罗,逐渐在我眼中盛开,尔后汇聚成片,若燎原之火,疯狂燎烧着我的心原。满心鼓胀的委屈、悲凉几乎冲破胸腔而出,我不自觉咬紧了下唇。

“小姐、小姐!”

沉默,令人心悸,妆晨与绣夜见我俯趴着,却不起身,不由得一声声地唤着我,已然带了哭音。我心乱如麻,心口不可抑制的凉意如冰天雪地里的凌霄花悄然绽放,缓缓蔓延,脑中只反复想着妆晨那句“非三年五载,难有所成”。 我大恸,几欲捶床痛哭,深心里却不知该怨天怨地怨神灵、怨那关外的横贼,还是怨自己!紧咬的下唇几乎渗出血来,然而我终究没有流下半滴眼泪,我拉过身上的锦衾盖住染血的绣榻一角,勉力起身。我的呼吸急促,大睁着双眼,望着面前乌沉沉的窗牖。不,我绝不能就此认命!脑子里蓦地一阵激灵,我暗自咬紧了牙关,太医只说我会宿疾缠身,却并未判我死刑,我还这么年轻,我的未来尚且是一张没有任何色彩的白宣,我怎该自弃?怎能自弃?不管前路是荆棘密布,还是进退维谷,我都不能停下,因为命运已选择了我,我亦选择了命运!我只能承受,亦必须承担——

我命由我,亦不由天!宓儿,你懂是不懂!

深心里姨母的声音蓦地拔高,胸口剧烈地起伏,我几乎出了一身的冷汗。枉我自幼受教于姨母,亦觉自身不比一般寻常女子,然而临此大变,我竟也如此慌乱无主,动辄言弃,真真是白白辜负了姨母的教诲,我怎该如此心气!

心头,如醍醐灌顶般明澈了,仿佛阴霾的天空蓦地一道惊雷,撕开无尽的暗夜。我心意已定,扭头看着妆晨,沉声道:“太医有没交代需要注意什么?”

“有、有的。”妆晨连连点头,“太医说小姐从今而后,冬需小心防寒,夏要仔细避暑,犹忌动气、伤心、郁结情绪,如此谨遵医嘱,按时用药,或许亦能早日康复。”

“……知道了。”我淡淡开口。

妆晨语音凄楚,略带哽咽,在我耳边轻道:“小姐千万放宽心……”

我不愿令她忧心,无声点头。

妆晨亦不再言语,只轻叹了口气,为我拢好腰腿处的锦衾,便依依在我脚边坐下。一时间四下皆静,只听到各自浅浅的呼吸和着药盅里药汁浓浓滚动着的声响,兼之车外哒哒不断重复的马蹄声,很是腻人。

此时一路之上已再无行馆休憩,队伍一行到了夜间,只能在林间露宿。我的身体,愈发的不好了,旧伤未愈,又受风寒之苦,偏偏太医身边所剩的药材有限,又无处补给,我只断续喝了三天的药,便被迫断了下来。

不知不觉又行了两天,队伍已到了长白山下,只要绕过半座山去,便到达漠国。长白山这一带气候苦寒,每年约有十个月的时间都是冬季,此时行将十月,虽然尚未下雪,可气候已近严冬,我倒是有这马车能避风寒,只可怜了士兵跟随从,白日行路倒还好些,一到晚上就不得不三五一群地挤在一起睡,图个温暖。

经过那场劫掠,人员和财物都损失颇重,五百名御林军、六十名礼官、四十名随从所剩不到三分之一,漠国来使的亲兵亦折损大半,而出发时所带的财物现下总计只剩二十车不到,连临出关前添购的冬衣与食物都所剩无几,无奈之下,大家只得宰了坐骑裹覆、剥下皮毛御寒。

这日紧赶慢赶,不知不觉已是玉盘初净。队伍停止了赶路,原地驻扎,起锅造饭,准备好好休息,明日一鼓作气赶到漠国。

车厢里,小火炉静静地燃着,散发着与这酷寒天气相较、很是微薄的一点温暖。我歪斜在榻上,精神懒怠,稀薄的空气令我愈发呼吸维艰,我闭着眼,只勉力忍耐着,多次将咳意强咽下去,不愿妆晨她们担心。绣夜在我怀里、脚边各暖了一个汤婆子,此时也早已凉了,叫妆晨取了出去,重又换上新烧开的滚水,以缎子裹了塞到我的锦衾里。她鼻尖通红,两手更是冻得如红萝卜一般,口中却只嘟囔着:“什么时候才能到呵,在这么冷下去,可非要冻坏人不可。”

我听得她烦恼,正想安慰于她,未料甫一开口,一连串的咳嗽便溢出口中,直咳地我脸色红涨,胸口剧震,气息也喘不匀了。妆晨吓得忙在我背后轻拍数下,这才助我顺畅了那口气,她脸色苍白,口中直道:“这可如何是好!可是旧病未愈,又添新病了……小姐可舒畅些了?”

我微微宁定,忍不住微笑道:“不过是咳嗽罢了,也值得你大惊小怪。”

妆晨却紧绷着一张俏脸,手脚麻利地跟绣夜一起将她们御寒的被褥抱了来,紧紧笼盖住我的腿脚,再将我身上原已滑落到腰间的锦衾拉到我肩上,紧紧裹住我,直将我裹成作茧的蚕儿也似。我无奈摇头,“如此一来,自然是冻不着,可却要闷死了。”

妆晨却不理会我的玩笑,一本正经道:“小姐请好好安歇,再要冻着了,奴婢唯有一死了。”

正说话间,车外响起“扣扣”之声,跟着一个声音响起:“公主请用膳。”

妆晨起身打开车门,一阵寒风登时扑面而来,我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将锦衾更裹紧了些。不一会,她已取了吃食回来,关好车门,便将吃食端了过来,左不过仍是些无任何佐料的热汤滚开的马肉。绣夜望着那马肉,突然讷讷道:“这几日顿顿吃那半生不熟的马肉,小姐压根便没怎么吃……”

妆晨闻言,眉心顿时紧蹙,待要开口,我已笑道:“哪里的事。原不过是在病中,没有胃口罢了,绣夜便爱瞎疑心。”

绣夜张了张口,终究欲言又止。我心中微酸,病着这几日,我日也咳夜也咳,妆晨跟绣夜为了照顾我,日夜不得安寝。如今正逢青黄不接之际,多一事争如少一事,我又怎能为此事再叫她二人为难伤心?少不得强作笑容,只盼着队伍快快地下了山,到那漠国,好让我热汤热水地吃顿饱饭,洗个温暖澡,睡个安稳觉。

我这番心思,妆晨自然懂得,她与绣夜均是六七岁上便跟着我,十年相处相知。妆晨不比绣夜,绣夜性子柔弱,遇事只懂哭泣,难有决断。妆晨却个性坚强,尤其这几月时间跟着我承受命运反复、死里逃生,几经周折,她的性子愈发坚忍,有时果断决绝甚至犹胜于我。现下她眼见我如此,虽心下难过,行事却未乱了分寸,只低低道:“小姐,整块的肉不便食用,待奴婢给您切开。”

我点头,然而虽觉饥饿,却诚如绣夜所说,实在是——无法下咽。妆晨切成适合食用的小块后,我只略略吃了几口,便觉腻歪,于是让妆晨盛了一大碗热汤,强忍着白水马肉的膻味,捏住鼻子满满的喝了下去,这才感到身体略略暖和了起来,心肺处亦觉暖意渐生,不似方才般连呼吸都似沁着冰渣子,冷涩难忍。我放下碗,突然想起好一会没见漠歌了,却不知他吃过了没,忍不住道:“怎不见漠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