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9 章
那场闹剧在我的示意下果真是没有任何人胆敢泄露了半句出去,拓跋朔自是并不知情,只是晚间他过来重华殿听我说道惇儿能够说话了,端的是惊喜不已。其实惇儿的嗓子本便不是天生的不能言语,不过是后天受了药物所害这才哑了这么些年,不过竟然是在这样意外的情况下得了恢复,终究还是件大大的喜事。拓跋朔亲耳听了惇儿低低唤了他一声“父王”,一时竟欢喜地不知说什么才好了,反复只紧紧执住我手切切道:“宓儿,多亏有你。”
我亦欢喜,一手牵着惇儿,软软应道:“臣妾有何功劳?这全是惇儿自个儿的福泽。”
拓跋朔摇头道:“我当初将惇儿交由你教养,不过是为了他生母实在不堪,未曾想我无心之举竟为惇儿寻到了这世上最好的母亲。”
我不禁心头微漾,“王爷言重了,臣妾赧然。”
惇儿却是眨了眨眼,软软道:“母妃最疼惇儿。”
我心头亦是一软,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伸手将惇儿揽了过来。拓跋朔看着面前这一切,看着惇儿于我有意无意流露出的浓浓缱绻,他眉心忽而轻皱忽而舒展,却终于是开口道:“时辰不早了,送小王爷回去休息。”
我情知他定是有话要与我说,却不方便叫惇儿听到罢了,因此下便将惇儿交由一直侍立在一旁的眉妩,眼见她福了一福,慢慢牵着惇儿去了,这才转身依依道:“王爷可是有心事?”
这是我与他专有的默契,他,抑或我,从不疑虑,我与他总能在这无声的静谧中找到彼此眼中的渴求与希翼。他眼中温情渐淡,一抹戾气慢慢浮现,沉声道:“那枚络索,我知道是谁的了。”
“谁?”我淡淡问道,心底却是了然,只是这了然却不必流露出来罢了。
他冷冷哼了一声,“我本是打算将那络索交由穆昌调查,毕竟他是这府中的总管,对这一应琐物总比我清楚,然而不曾想却有人赶在这前头便教我请君入瓮了。”他说着自取了一盏茶汤缓缓饮了一口,却蓦地将那瓷盏重重掼在了案上,恨声道:“竟敢妄动本王的子息,贱妇当真是活得腻烦了!”
我与绣夜均被他突然的发狠吓得不轻,我抬手抚着心口,忍不住低声劝道:“王爷息怒,胆敢算计惇儿,此人自然是存心作死,只是臣妾尚有一事不明,王爷所说那请君入瓮……”
他哼道:“宓儿大概不会想到,晌午间那贱妇探得我在书房,便携了些子酒菜前来不过为了讨我欢喜,却不想她身边那丫头见了我随手丢在书桌上的这枚络索,当时就吓得将一篮子酒菜尽数撒在了地上。”
原来如此……我心底暗暗好笑,终究是色厉内荏,任她面上装得多么冷静自持,然而亏心之事却终究是日日盘亘在心头的,举头三尺有神明,当真以为老天爷是瞎了眼的么!
我幽幽道:“纵便如此,也许是她无心所为呢?失手撒了酒菜,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拓跋朔却哼道:“哪里有这样的巧合?撒了酒菜是算不得什么,然而她那面色,我可断不会瞧错。”他说罢转身向我,叹道:“初时那惠娘出事,李三又一口咬定静竹曾与他有过相与,你也不曾否认静竹是受命于你,你可知那贱妇多次在我面前诋毁于你?若非我坚信你与惇儿母子情笃,当时处处指向都不利于你,我纵便想要护你,也是不成的。”
我只觉心头阵阵犯冷,然而面上却终是笑道:“臣妾只觉荒唐可笑,然而清者自清,却是连辩解也不曾想过。”我说罢轻轻挽住他宽厚的手掌,莞尔一笑,“何况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臣妾知道王爷自然不会受了旁人挑唆,对臣妾暗生心鬼。”
他听了我话,目中却似有些恍然,然而欢喜之色却是渐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不错,宓儿,我怎会疑你?!”
我见他似是情绪略有好转,心中惦记着静竹的事,情知此时不问,便再无更好的时机了,少不得试探着开口:“王爷,那静竹她……”
他却似一早便知我定会开这个口,闻言笑道:“早知你一贯体惜这些子丫头,放心,一早便放出来了,是那丫头自个儿说要回去好好沐浴净身,去了晦气才肯来见你。”
我听说静竹竟是早便被放了出来,心头登时欢喜,盈盈笑道:“也难为这丫头了,平白受了冤屈,却还惦记着怕我沾了这晦气。”
他点头道:“将心比心,宓儿处处以诚待人,她如今这样替你着想自也是应该的。”
我本想问他究竟打算如何处置绿水一事,正自斟酌要如何相询,不想他竟主动说道:“我如今已将那贱妇禁足,她只是不服,直说是有人要冤了她。”
一旁绣夜闻言插口道:“她不来冤了别人便是菩萨保佑了,却还有谁有这等能耐,却能冤了她去?”
绣夜突然的插口,拓跋朔倒是不以为忤,只沉吟不语,我无声望了她一眼,她忙噤声垂首。我淡淡笑道:“是不是被冤,真相总是假不了,先不说那络索与她是否果真有关,只依照王爷所说,她主仆二人的反应便是欲盖弥彰了。”
他闻言亦是点头,“不错,只是本王办事从来是讲理讲据的,她既然不服,我也不便强处置了她,何况只凭一枚络索也确实难以服众。”
我见他微微蹙眉,显是心中烦恼无比,不由问道:“王爷意下如何?只是纵然她有千错万错,目下总也不是一人之身。”
他身形微震,抬眼望我时,目中便隐隐存了些愧疚难安,想来这是我头一次在他面前提起熙华腹中的子嗣罢?且是以着这样平静而无丝毫怨怼的语气。他闷声道:“若不是为了她腹中的孩儿,我——”然而再对上我平静而流露着关切的眸光,他猝然梗住,只叹了口气,转过身望着销金窗纱上影影绰绰的光影幽幽道:“总是我对你不住。”
我起身走到他身后,慢慢探出手去轻轻环住他健硕的腰身,柔声道:“臣妾不能欺瞒王爷,初时知道那熙华公主竟然怀有王爷的子嗣,臣妾心中确是苦痛而难安的,只是……”
他蓦地转身,大亮的烛光下他眸光如炬,“只是什么?!”
我慢慢垂下脸去,叹道:“经历了数月前的变故,臣妾但得明白了一点,人生于世间总是有得有失,太过贪心的人,必然是要注定镜花水月,一场空的。臣妾从前生而自矜,只当是世上一切都是唾手可得,如今幡然大悟,却不过是小女儿的一场春梦罢了。”
他眸光愈见缠绵,却是反身抱住了我,镇声道:“那么我于你——是失,还是得?”
他语声中的紧张与纠结,我如何听不出来?心中渐渐泛起酸楚的柔情,似极了年幼时曾顽皮采撷过的花朵,当凋零与枯萎如宿命一般来临时,忧伤不可抗拒,欲罢不能。我缓缓伏在了他的心口,幽幽道:“是得是失,事到如今,却还需要臣妾再再说明么?”我说罢,轻轻拉过他手覆在我虽未显山露水,却已然有了些微凸起的小腹上,察觉到他手臂的微微颤抖,我心头更是暖意无边,眼窝亦微微胀痛了起来,我哽声道:“臣妾曾失去良多,不管是血脉相连的至亲家人,还是昔日情深意笃的幼年玩伴,他们给了臣妾半生最美好的回忆,可是,他们也曾在臣妾心头上划上重重的一刀。爱,总是与伤害同在的,过往种种,臣妾可以无恨,然而却不能无怨!”
“可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非允祺的任性而为,臣妾又如何能明了王爷从前一直深埋的真心与真诚?一个个的错误堆砌起来,却成就了臣妾与王爷不离不弃的真情堡垒,臣妾固然失去良多,可是,得到却是更多,到得如今,臣妾当真是可以做到淡然以对,甚至,心怀感激。”
“熙华的事既然木已成舟,臣妾便会勇敢面对。倘若必须面对选择,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那样的感情固然勇敢,可是却也同样刺伤了别人,刺伤了自己。如今臣妾所要做到的只是面对自己的真心,臣妾心中那个人,他不是最好,也不是最最了不起,甚至他不能专心以待,可是臣妾却再再无法放下他,纵便是流干了眼泪,折断了心肠,纵便是怨在了骨血里——可是倘若必须要选择,必须要选择——臣妾也是……宁为瓦全,不要玉碎!”
最后一句,我几乎是轻喊了出来。那一刻内心中无法抑制的情动与酣畅几乎铺天盖地狂袭而来,他亦如我一般,紧紧抱住我的臂膀坚如钢铁,直恨不得将我揉入骨血之中,慨然道:“不是玉碎,不是瓦全,来日我所能许你的,必会多过你今日所能期望!宓儿,我不再说无力的保证,我只望你无论如何不要对我寒心,我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与你来日的共享,如若可以,我愿将我所能赢得的一切拱手换你一笑。”
我听着他情深意笃的话语,却是再忍不住吃吃笑道:“王爷怎地总爱将臣妾比作如此祸国女子呢?前有妲己,今有褒姒,臣妾若当真便是如此女子,只怕王爷来日可要悔青了心肠。”
他哑然失笑,转而扶着我小心翼翼在榻上坐下,半蹲在我身前,却是慢慢将额头埋在我膝上,瓮声瓮气道:“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朝游江北岸,夕宿潇湘沚。”
我心头微动,却是为了他未曾出口的下半阙。我幽幽道:“时俗薄朱颜,谁为发皓齿?俯仰岁将暮,荣耀难久恃。”
他猝然仰首,镇声道:“宓儿不可胡思乱想,我要你与我共享我所能赢得的一切,就是你,也只是你,纵然来日你白发皓首,容颜不再,于我心中,你仍是我天上人间,独一无二的娇妻,独一无二的宓儿。”
这一夜,当是我自楚朝返回后真正地与他卸下所有心防,真正去享了那一刻相拥的平静,温柔到几乎教我泪流满面的鱼水之欢。罗衾不耐,薄被轻软,他的发,我的发,幽谧的烛光帐影下无端缠绵,缱绻自生。
本以为,接下来的生活当便如此淡而和软地度过了,素水无香,然而三日后的一夜熙华却又故技重施,连着使了三个婢子前来叩门,直说是公主突然身体违和,请拓跋朔速去看望。
拓跋朔将将睡下便被扰醒自然很是不快的,又听是熙华的事,自然更是没什么好心气,连摔了两个瓷盏,直吓得门外一应人等大气都不敢多出半口。我披了夜披起身,他转身见我一脸倦意登时心痛不已,怒道:“贱妇如今还不知安分,当真以为本王不会处置了她么!”
我却心头暗暗生疑,起身趿了绣鞋便要服侍他更衣,他见状不解道:“宓儿这是做什么?难道你却是要本王去探那贱妇?”
我手中抱着他随手搁在一边屏风上的里衣,心中只觉一阵奇异的难安,却又纷繁杂乱,一时怎么也抓不到重点。只隐隐想着,熙华如今受了拓跋朔禁足之责,换做任何人都知道此时必该当安分守己一些时日以求早日解了禁足之苦才是,又怎会如此不知轻重,偏在此时来招惹拓跋朔的怒火,还是用这早用到频滥的伎俩?
难道,她果真是身体违和,并非虚言求宠?
拓跋朔却是烦躁的紧,伸手便将我手中抱着的衣裳扯去丢在一边,转而将我拉入帐中,又俯身为我脱去了绣鞋,将我双腿仔细拢入被中,这才轻责道:“你只管好好睡你的,这起子事,不需你去操心!”
我却终是忍耐不住,轻声道:“臣妾只怕……王爷,你还是去看一看罢,或许那公主当真是有何不妥呢?她孕中之人,如今受了禁足之苦,只怕心中郁结难安,憱伤肺腑亦是不无可能。”
拓跋朔挑眉道:“她如此无心无肝之人焉会憱伤肺腑?我若去探了她,只怕她肚中不知要如何得意呢,如此伎俩,当真以为百试不爽么?”
一番言语,他终是不肯受了我劝,再再只是不肯去探熙华。我眼见无法,也只盼是自己多心了,然而回身躺下却怎样也无法安睡,辗转反复,迷糊中听到外头脚步声匆促想起,我只当是天已大亮,待要起身,绣夜的声音却蓦地自帐外响起——
“王爷,王妃,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我心下一惊,这下便是仅剩的半点睡意也消失殆尽了,猛地坐起身便伸手扯开锦帐,“发生何事?”
拓跋朔受了惊动亦是微微睁眼,先是伸手揽了揽我,“天光了?”
我怔怔摇头,目光只是紧紧胶着在了绣夜的脸上,她一脸苍白,额上冷汗涔涔,嘴唇更是哆嗦的厉害,好半晌才慢慢吐出一句。
“是西园那……那熙华公主,公主她小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