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嫁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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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第 126 章

车子行到驿馆时,已将将是掌灯时分。

当我透过马车的窗牖看到静竹并着绣夜牵着惇儿立在驿馆的门前翘首以盼时,心头陡升的温暖便如冬日清晨初起的那道暖阳,霎时令我沉寂阴霾的心绪无端上扬了几分。

拉过见到我安然无恙,直欣喜地喜极而泣的静竹,我慨然幽叹:“静竹,你也来了。”

她忙忙地抬手拭泪,哽咽道:“王妃……奴婢就知道……奴婢就知道王妃一定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绣夜亦流下泪来,拉住她手道:“可是多亏了你呢,静竹,若不是你发现那假王妃的身份,王爷也不会这么快就找到咱们王妃……”

静竹赧然笑了笑,低头却望着正静静倚在我腰身旁的惇儿,道:“其实是小王爷功不可没呢,当时噩耗传来,府中乱成一团,王爷惊痛之下只是不言不语,守着那假王妃谁也不肯见,若非小王爷哭闹不休定要见王妃,奴婢只怕也不会有机会发现那尸首是假冒的。”

“惇儿……”我探手抚了抚惇儿绵软的发丝,伸手将他牵了过来,转身却见拓跋朔牵过一匹马翻身便跃上,我情知他必是要去见宁佑承,也不再多说,只依依道了句:“早去早回!”

“宓儿放心。”他点点头,只用力一提缰绳,下一刻已绝尘而去。

转身,慢慢便向驿馆内走去,漠歌跟在身后道:“请王妃在此休息一晚,明日启程回返天水。”

我点点头,走出两步,却又蓦地刹住脚步,扭头向着正呆呆立着,一脸若有所思的漠歌道:“你来。”

他一怔,一双黝黑如墨的眸子便直直地对上了我,见我果真是望着他,那声“你来”也断不会是对他人所说,他眼中一亮,旋即跟了上来,“王妃有何吩咐?”

我由着静竹带着进了房间,转头见他在门口处一阵踯躅,我令绣夜去领了他进来,静竹扶了我在榻上坐下,转而便要去牵惇儿,“小王爷,王妃要休息了,奴婢送您回房休息好不好?”

惇儿小脸一皱,便很有些不情不愿的意思,看看静竹,又看看我,乌墨墨水汪汪的双瞳极慢极慢地眨了眨,那模样那神情,端的是无比的可怜,无比的委屈,看得我一阵好笑。我眼见时辰尚不算晚,何况我也是定要等到拓跋朔回来才能入睡的,因笑道:“无妨,惇儿若是不乏,便陪着母妃一起等你父王罢。”

他闻言很是欢喜,手掌轻轻一挣便挣开了静竹,揉身上前,一骨碌地便爬到了榻上,乖巧地偎在了我身侧,一双小脚垂挂在榻前一晃一晃,到底是小孩儿心性,喜怒全摆在脸上了。我看在眼中,心头自然是绵软一片。

彼时我正望着惇儿静静欢喜,漠歌突然低低道:“王妃吉人天相,当真可喜可贺。”

我见他说得郑重,一时亦很是慨然,“漠歌,好久不见……似乎每次见你,总是在我尴尬落难的时候,却不知是这算是什么缘分呢。”

他闻言忙道:“保护王妃,原是属下的分内之事!”

我令他跟入,原是为了问他一些我离开之后的事,眼见此时再无外人在侧,因道:“你是何时来的金陵?王爷不是吩咐令你守卫王府?”

他应道:“王爷离去之时确是吩咐让属下守卫王府,但是……”他说着便看了看惇儿,“小王爷闹得很厉害,几次偷跑出去只说要去找王妃您,萧将军想尽了一切办法,甚至冒着犯上的罪孽将小王爷关在屋子里,可是小王爷于是便不吃不喝,任谁去劝说也没有用,萧将军终于是没了办法,这才同意让属下带着小王爷前来金陵与王爷汇合。”

我听得惇儿竟为了见我倔烈至此,心头登时又是感动又是心疼,更兼一分怪他不爱惜自身的嗔怒。我扭头望着惇儿道:“你小小年纪,竟便学得自伤身体,胁迫他人……下次可断断不许这样了!”

惇儿见我出言指责,不由急慌了起来,忙比划着保证再也不会了。我见他如此乖巧,哪里还怪责地出口,想起拓跋朔先前所说杳娘诳了惇儿为质胁迫于他,心中对他更是凭生了几分心疼,将他搂入怀中便道:“惇儿,你是母妃最宝贝的孩儿,你自伤身体,便如是在母妃心上动刀,你若果真心疼母妃,便要记得不论发生任何事情,母妃都希望你健健康康,平平安安,你明白么?”

“你今番之举实在是太过胆大妄为。”我因着后怕,语气便微微地有些严厉起来,睨了漠歌一眼,“漠歌竟然也纵着你,若你因此而出任何的纰漏,你要母妃这一生如何心安?”

我说这一切,原不过是自己心绪所致,并不曾期望他能够完全懂得,然而他乌牙牙的睫毛缓缓覆下,嫩汪汪的眼瞳眨了眨,却慢慢低下了脸去,点了点头,比划着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不听话,任性妄为了。我心头一暖,抬手自他乌墨墨的头顶心轻轻揉了揉,“乖。”

漠歌道:“属下知罪,属下不该擅自将小王爷带出王府,请王妃降罪!”

我见他陡生惶恐,情知方才的话说的许是有些过了,然而见他左一句属下又一句属下,心头终是有些慨然,士别三日,且不说生分不生分的话,他倒是比起从前,愈发的有了些将领的气息了。不由叹道:“你知道我并不是怪你。何况你人来了金陵,王爷都不曾说半个不字,我又怎会怪你?”

漠歌微微一震,再开口,声音便隐隐夹了一丝的颤意。“可是……可是未经王爷的允许便擅自带着小王爷出府,总是属下的过失,属下愿意领罚。”

我眉心微蹙,“漠歌,你在计较些什么?”我心中隐隐有些不快,只当他是为着我刚才的话有些别扭起来,我幽幽叹道:“你明知我不过是为着担忧惇儿,一时情急,你又何苦与我计较?”

漠歌闻言脸色一白,忙忙地便跪下身去,昂首望我,朗声道:“属下不敢!”

我面色一变,沉声道:“漠歌,我只道天变地变,纵然万物更迭,你的初心也总是不会改变的,难道不过区区数月,你便也要与我生分了么?”

他闻言更是惶恐,待要开口辩解,我蓦地镇声道:“你起来!”

他身子微震,微一迟疑,很快便站起身来,垂首不语。我眼见如此,一时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了,转眼却见惇儿已似有些乏意,靠在我腰身旁小脑袋一点一点。我悄悄给静竹使了个眼色,静竹会意,走近前来便探手要抱过惇儿。未料只轻轻一碰,他便蓦地警醒了,瞪着一双茫然的大眼看着静竹,一脸戒备。

静竹笑道:“小王爷,跟奴婢回去休息罢。”

他一怔,但随即狠命地摇头,竟而耍赖地往床内缩着身子,鞋也不脱便往锦衾里钻。静竹眼见如此,急慌慌地便要来拽他,被我拉住了,我摇了摇头示意她算了,因转向惇儿笑道:“惇儿若实在不愿回去,便在母妃这里睡下罢,但母妃欢喜爱干净的孩儿,惇儿乖乖更完衣裳再睡好不好?”

他面上登时一喜,连连点头,乖乖地爬了出来,任由静竹替他脱去了衣裤鞋袜,换上了一身湖水绿的锦缎里衣。我伸手将他发辫打散,拢了拢乌墨墨的发丝,这才任他手脚并用地钻入锦衾中,只露出半个脑袋冲我吐了吐舌头,嘻嘻一笑。

我不由哑然失笑,“顽皮。”

我说着转身,却蓦地发现漠歌正一脸怔忡地望着惇儿,眼底一片温软。浅微的笑意渐渐涌现,却又若有若无地夹杂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有点寂寥,有点落寞,然而令我猝然心悸的却是那最后定格的一丝熙亮,清冽中透着近乎痛楚的迷茫,一闪即逝,却已足够我看的分明。

那是……

欣羡?

没错,那绝对是欣羡的神情。欣羡是注定寂寞的心情,徘徊在嫉妒与淡然之间,苦痛,挣扎。不忍妒忌,却又做不到从容,于是便只能自苦,只能欣羡。

因为渴望,所以欣羡,只是目下这屋中各人,屋中的一切,却又是为了什么值得他渴望,进而欣羡,露出这样的神情呢?

我想不明白,然而心底隐隐的一处不安却如湿土中慢慢滋生的种子,慢慢地扎根、发芽,抽枝吐叶。我心头一凛,再要望向他时,他却已恍然转开了视线,若有似无地开口道:“时辰不早,王妃请早点休息罢,属下告退。”

我一怔,望了望窗外深浓的夜色,一时也觉寥然。我强压下心底隐约的疑虑与不安,点点头,淡淡道:“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