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嫁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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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第 116 章

我脑中轰得一声,虽千万次地想过是否要去将那天救了她的事当作自己晋升固宠的跳板,可却怎么也没想到她竟会在找我。我心底登时复杂不已,三分惊诧,三分惊喜,三分庆幸,还有一分,却是怎样也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与不安。“娘娘是说……您在找我?”

她含笑点头。“那****救了本宫,水中纠缠时你的绣帕勾在了我的衣裳上。我醒来后便想要寻你,可因为一件意外,纹锦却被皇上打入了暴室受罚,其他人也说不出你究竟是谁,我于是猜想你应当是今朝入宫的秀女。去了谧秀宫一打听,听说有个小丫头在大选前一晚突然得了风寒,白白的失了觐见帝后的机会,我便想怎会这样巧呢?再一打听,那个小丫头名叫周萏……我于是便知道,她定是我要寻觅的人了。”

“池上芙蕖净少情……周萏,你为何要救我?我不一定会助你谋宠的。”

我一惊,只当她已瞧出了我的心思,心底竟隐隐生了极大的抵触,不愿她如此看待我,本能地辩道:“我没想那么多!”

她不语,只沉吟着凝视着我,秋水般澄澈的眸子很是平静,然而平静中却又似酝酿着什么我一时看不分明的情绪。

我幽幽道:“您是娘娘,我会救,您不是娘娘,我一样会救的。”我想起她溺水后意外滑胎一事,又想起她方才话语中那淡淡带过的一句“一件意外”,心下不由得很是伤感起来,眼见她现下故作的云淡风轻,我轻声道:“饶是如此,也没能救得了娘娘腹中的骨肉,周萏又何敢居功?”

她目中一黯,转而望向了澄净的湖面,声音便幽幽地传来。“你也知道了?也是,搞得那样的热闹,这宫中如今只怕但凡是有些生气儿的,都知道了罢。”

“娘娘请节哀。”我垂首恭谨道,“我有句斗胆的话,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她蓦地侧眼睨着我,眼神幽邃而深不可测。“但说无妨。”

我正色道:“娘娘初初小月,按道理说应当好好卧床静养才是,实在不该独自一人出来走动吹风。何况……”我蓦地想起那桥上的油污,一时有些犹疑不定,觑眼瞧了瞧她,却见她一脸平静坦然地望着我,静静等着我的话。我在她清幽的眼神中蓦地心中一动,再不多想便说道:“何况娘娘此番失子,我以为并非天灾,而是人祸!娘娘独自一人出行,实在是太过冒险。”

“哦?”她微微挑眉,望着我的眼神慢慢幽凝了起来,“周萏,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可知兹事体大,你可知你简单的一句话会引发怎样的后果?”

我一怔,这才后知后觉地惶恐了起来,“娘娘——”

她却蓦地抬手制止了我,起身走到了我身边,“周萏,此事就此揭过,从今而后都不要再提,你明白了么?”

“可是——”我仍是无法理解她的用意,皇帝如此偏宠于她,为何她却宁可委曲求全,连亲身骨肉被害,险些丢了性命都可以不去计较?

她望着我一脸不解却又不知从何问起的模样,幽幽叹了口气,“傻丫头,你要在这宫中存活下去,活得比谁都还要好,还要风光,你要付出的代价也自然是别人所不能理解,无法比拟的。不错,我此番小月的确是有人从中作祟,可你一个刚进宫的小丫头都能看出的事,皇上如何便看不出来?皇上诛杀了失足的公公,连纹锦都被打入暴室,皇上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你当真以为皇上是为我的身体急慌到失去理智了么?”

我讶然不已,“可皇上待娘娘的心意——难道皇上竟是为了替那存心陷害娘娘的人遮掩么?”

她叹道:“心意自然是不假的,只是他既身为天子,总有许多的无可奈何,不得不为。”

她望着我轻轻一笑,那笑容太过清澈也太过温软,我不由得怔在了当下,这样一个外传清高冷淡,荣宠一时无二的妃子为何会对我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小女子如此温和礼遇?原是为着我救了她,可是也不尽然罢?当时的情形即便我没有下水救人,那起子奴才们自然也会下水去救,既如此她又何必如此善待于我?竟对我这样推心置腹地说话。

晨风中她左颊侧一绺碎发便慢慢从鬓边滑落了下来,扑簌簌地打在了她细腻的颊上,有几丝甚至拂上了她描墨般秀致的眼睫。我见她猝然蹙眉,心头一动,信手便自自己颊侧拨下了一枚很是素淡的芙蓉色玉头钿仔细地为她将那绺碎发别住了。我慢慢后退了一步,望着她鬓边那粉嫩的一抹浅红,由衷笑道:“娘娘若不嫌弃,便暂用着罢,今晨的风倒是不小。”

她却似乎被我的举动吓了一跳,怔怔地望着我。她的身量本便没有我高挑,与我平行而立时,便需微微仰首才能与我目光相对。此番她这样望我,淡金色的朝阳铺洒在她面上,白皙如瓷的肌肤却似缓缓沁出了一抹浅浅的妃红。她的容貌原是清妍中透着淡淡的冷漠,然而此刻衬着这一抹妃红,竟莫名地漾出了一份无法言喻的妩媚。

缘分是一种很微妙的东西,我与她分明是初见,不,认真算来其实应是第二次相见,可对着她那双沉静到如寒冬的古井般清冷无波的眼瞳,我却不觉得冷漠,反倒有一股无法言喻的熟悉感与亲切感。似远似近,若有若无,轻悄悄地就从自己都未敏感察觉到的认知深处生长起来,流转无痕。

好一会她才恍惚反应过来,忙振袖侧身,轻轻抚了抚我为她别在鬓边的那朵头钿,微笑道:“如此,本宫便欣然领受了。”

我望着她被风势吹起,猎猎作响的衣裙下摆,衬得她却是愈发地娇小柔弱了。我有些担忧,忍不住道:“我送娘娘回宫罢?娘娘的身子是实在不宜招了风了。”

她却轻笑:“你可记得要替本宫保密。”

我一怔,“什么?”

她莞尔一笑。“任谁问起,记得只说本宫不过是在昭阳殿外走了走,可千万不要说出竟是在北园撞见的我,你不知道,纹锦和品秋唠叨起来时有多可怕。”

我哑然失笑,为着这样沉静威仪的女子私下里竟也有这样天真有趣的一面,心头竟而浮上一丝无法描摹的温软,我轻轻点头。

“好。”

昭阳殿距离北园其实是有段路程的,我让蔻儿先行回了谧秀宫,却陪着静妃慢慢向昭阳殿走去。已是初秋的时节,各色争奇斗妍盛放了一夏的花朵都已开到了衰败,而那一林的枫红却正在努力地燃烧,只等深秋的枫红胜血,谱写入冬前最后一丝艳色绚丽。

“你最欢喜什么花?”沿着湖岸缓缓行着,她突然开口问我。

“海棠。”我想也不想便轻快应道,“我在家中时,院中也是种了许多的海棠的,西府、垂丝、贴梗应有尽有,都是我亲手栽的呢。”

“呵,看不出你竟还擅园艺之事。”她轻笑,抬手掠了掠额角上淡软的细发。

“娘娘您呢?”我见她语声轻快,似乎情绪不错,因转脸问她,“您最欢喜什么花?”

“我么?”她闻言足下微微一顿,轻而侧首看着我,却是清浅到不仔细辨认几乎便要错漏的一丝笑意在唇畔若隐若现。“本宫最欢喜……菡萏。”

……!

我心头微震,半晌方笑道:“原来娘娘欢喜莲花,却是与我大姊一般了。”我掩唇轻笑,“不过呢,我大姊是个痴人,为着名中的菡字,便对那莲花总是多了一分亲切之意,拂照之心。却不知娘娘是为了何种缘故呢?”

她笑而不语,只是微微垂眸,慢慢步出了北园,拐进通往昭阳殿的东园。我只当自己是否说了不当说的话,一时有些忐忑,然而见她却并无不快之意,却只是一径沉默,半晌方道:“也没什么特别的缘故,不过是幼时读书曾读到这样的句子,‘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一时便很是触动,只觉言之容易,可但要做到这两句,却实在是太难了。”

我亦很是感慨,不由叹道:“其实花草自有本心,你喜欢菡萏,便觉得它处处高洁,喜欢牡丹,便道它高贵无二,喜欢桃花,便赞它灼灼其华,可得失于自心,其实于花草却都是多余的情绪罢了。”

她挑眉望我,却轻轻开口:“哦?”眼中是切切的兴致勃勃。

我继续道:“就仿佛牵牛花,杜鹃花,甚至是生长在小路边山林中的野花,它们不美艳,也不惹眼,可一样有人欢喜。你无权对它们指手画脚说它们不够美丽,不够芳遍天下,你不欢喜可以不种,可以不赏。”

她蓦然轻笑,声音低沉却透着十分沁人心脾的温暖。“周萏,你很有心。”

我有些赧然,垂眸道:“一时得意忘形,逞口舌之快,还望娘娘恕罪。”

她却突然伸手执住我手,正色道:“本宫自进宫以来,这样的风凉话也不知听了多少,早就不去在意了,你又何苦拐着弯的哄我欢喜?牡丹也好,芍药也好,若说从前我还有所介意,今番听了你的话,我已是半点也不放在心上了。周萏,谢谢你。”

我心中一阵激荡,目光对上她坦然而澄净双瞳,我忍不住问道:“娘娘为何对牡丹如此介怀?”见她微微蹙眉,我意识到自己许是问了不该问的话,忙道:“对不起,是我僭越了!”

她轻轻摇头,缓缓将手重又拢入了袖中。抬眼,昭阳殿偌大的牌匾已近在眼前。

“你与本宫虽相识不久,可却深得我心,我既痴长你几岁,你也不必娘娘娘娘地唤我了,便叫我一声姊姊罢。”

我心中很是欢喜,点头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她亦浅浅一笑,执着我手走进院中。我放眼望去,但见一色的姹紫嫣红,鸟语花香,雕栏画壁,宝柱高擎,很是气派堂皇。但得转进侧园,我更是不由咂舌不已。碧湖澄池,亭台水榭,美玉琉璃,雕梁画栋,仿佛世间所有的美景,所有的色彩都集中在了这里,令人瞋目结舌。我再忍不住惊叹道:“我只道那谧秀宫已是极美的一处所在了,却不想姊姊这昭阳殿才真正是世外桃源。”

两层的朱瓦金砖小楼下,六棱石子铺作的小路环绕着一片并不很大,却澄澈见底的绿湖。池上静静漂浮着虽已过了花期,却由巧手工匠细心栽培,仍恣意绽放的睡莲丛丛,锦鲤时而探首,时而环游,红红绿绿,煞是好看。其上一座精致的红木小桥,直通向院角一处碧瓦朱漆的水榭楼台,假山层叠环伺。

彼时她正悄然在那红木小桥上凭栏茕立。黛眉微蹙,水眸微敛,唇角微扬,水袖上细致漂亮的流苏在拂面的清风中轻轻飞扬。白皙如月的脸庞明艳照人,让这院中所有的美好都在一瞬间失了颜色,只为衬托她的出尘而存在。

“傻丫头,谧秀宫只是给初进宫的秀女居住,而昭阳殿却是一妃主殿,两者自然是无法比拟的。”见我怔怔点头,她哑然失笑,“你喜欢这里么?”

我一怔,“自然是欢喜不过。”

她微微垂眸凝思了片刻,蓦地向我伸出手来,拉着我一并走到那水榭中依着美人靠缓缓坐下。靠着近了,便觉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气盈鼻而来,说不出的清香,不似花香,亦不似这世间任何一种俗香,只觉很是好闻。

“既然喜欢,就陪姊姊一起住在这里可好?”她含笑问我,握着我手掌的手很是柔腻,令我心中顿生一股缠绵,竟无法说出拒绝的话来。

她微微颔首,再抬起头时,园外已有清楚而很是堂皇的脚步声传来,略重而沉稳,分明是男子的脚步声。止在园门前的同时,一声很是温柔的呼唤便轻快传来:“月芍,你方才却去了哪里,可教朕一阵好找!”

我身子一震,本能地便要站起身来,她却不慌不忙执了我手缓缓站起,迎着半月形的园门处那道高大的明黄色身影浅浅一笑。

“皇上来的正巧,臣妾今日可认了个好妹妹,正想着要给皇上引见引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