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从允祺的话头来听,拓跋朔似乎并未脱险,那么那朵红芍又是何意呢?我怎么也想不明白,然而祭祖完后,爹爹便很快安排要回京了。
允祺并未同行,想来是为了隐秘起见,早一步由着侍卫护送着回京了。至于妆晨,固然是不便再留在我身边了,饶是如此我也实在不忍果真撇下她,便寻了个由头将她留在了镇江老宅中,虽然冷清了些,但总算是个稳妥的安身之所。
途中一路无话,一行很快便返回了金陵。到得家中时天色已然大暗,我本已打算就在家中歇息了,未料宫中却来人传话,说是姨母不知怎地犯了伤寒,已经连着咳嗽了一晚了。我心下担忧,连衣裳也顾不得换便忙忙地携了绣夜连夜进宫探望姨母。
步辇在延佑殿外停下,我匆匆下了步辇,提着裙袂便是一阵疾走。眼见已是深夜,偌大的延佑殿仍是灯火通明,太监宫女鱼贯出入,夹杂着背着药箱的老太医,我一阵心慌,拉住一个宫女便问道:“太后怎样了?不是只说是染了风寒么?怎地竟闹得这样严重了!”
那小宫女眼见是我,忙屈膝跪下来禀道:“回公主的话,太后娘娘的确是感染了风寒,本来是没什么的,可太医说因着旧疾未清,兼之风寒是因淋雨而起,太后娘娘便有些肺热的症状,辗转反复,这才咳嗽不止。”
我顾不得与她多说,忙挥开众人便冲进了内殿。一排排的宫女太监眼见是我来,纷纷让开了道路。我一气跑到了姨母寝殿前,待要开口相唤,一个熟悉到令我心酸不已的身影却蓦然撞入眼帘。
允祯静静地在姨母榻前侍立着,侧影如削,容颜静默,在听到门口的动静扭头望来时与我目光骤然相对,淡淡的哀色顿时涌现。他怔怔走近了一步,正要开口,我已抢先一步走到他身前,屈膝福了一福,微笑道:“宓儿见过王爷。”
他身子微震,目中哀色犹存,脸上却慢慢浮上了一抹轻飘的笑意,偏过了脸去,他微微点头,“公主可也是来探望母后?”
我双手交合着拢在腰腹,只微微颔首便绕过他走到了姨母榻旁。点缀着明红色繁绣牡丹的紫色云锦衾下,隐约露出姨母半只手掌。我在榻侧跪下身子,伸手握住她的手,轻轻喊了声:“姨娘。”
姨母正阖了眼静静躺在榻上,紧紧阖着的双眼,微微蹙起的眉头,还有那张因过分用力地抿着已然泛白的嘴唇。轻轻浅浅地呼吸,靠的近了,只觉她呼出来的气息也是灼热地很,令人不适。
闻听我唤她,她眉头轻轻蹙了蹙,慢慢睁开了双眼。“宓儿?”她眼见果真是我,脸上神色微漾,眼中逐渐有欢喜的情绪流转开来。“何时回来的?”
“刚刚回京。”我轻声道,略略紧了紧姨母的手掌,“宓儿……去拜祭了娘亲。”
姨母微微点头,挣扎着便要坐起身子,我忙起身跟蔻儿一起将她扶了起来,在背后垫上锦垫。姨母沉声咳嗽了几声,抓着我的手,很是自嘲地笑了笑。“真是老了,不过淋了点雨,这身子便要作反了。”
姨母好端端地在宫中,怎么会淋到雨的呢?我很是不解,抬头望了蔻儿一眼,蔻儿一脸无奈,望着我只摇了摇头,我只得转向姨母道:“这一屋子的奴才也太疏忽了,怎么竟能让姨母淋着雨呢!”
姨母轻轻笑了笑,转开脸去,跟着目光便渐渐飘远,透过销金窗纱投向了那广淼的夜空,不知落向了何处。
隔得这样近地仔细看着姨母,一贯乌亮照人的长发已然夹杂了银丝缕缕,眼角眉梢也已可见淡淡的刻痕,随着眼角旖旎的弧度或上扬,或下滑。卸下了所有华丽繁复的妆扮,静静靠坐着的她不再是母仪天下,高高在上的楚朝皇太后,现下在我眼中,她便只是一个普通的妇人,是我喊了十几年姨母的——我的生母。
绝怜高处多风雨,莫争琼楼最上层。
心中的伤感如潮水般涌来,我趴下身子轻轻地伏在姨母的膝头,任她温软的掌心自我头发上缓缓抚过,一下,一下,我喃喃低语:“姨娘,您一定要保重身体……”
姨母抚摸着我顶心发丝的手掌微微一滞,叹道:“宓儿,姨母欠你的,真的太多了。”
我仰头望她,瘦削的下颚连着颈项,那样纤细而优美的弧度。我轻声道:“可否请姨娘屏退左右,宓儿有些体己话儿想和姨娘说。”
姨母一怔,但很快摆了摆手,“都下去罢。”
屋中侍立着的人忙忙都行了一礼鱼贯着出去了,允祯一直微垂着头,闻言略略走近了一步,“母后,儿臣告退。”
姨母叹了口气,“允祯,你……”
“母后?”允祯一脸不解。
姨母似乎颇为犹疑,半晌方侧身自枕下摸了摸,摸出一方月白色的雪锦帕子。她将那帕子托在手中缓缓展开,一丛妃红色的芍药花便赫然映入眼帘。枝繁叶茂,红艳欲滴,栩栩如生。然而仔细看去,那明艳的红色却也似乎有些微的落色,帕子的边角也有略略的泛黄,这帕子明显是多年前的故物了。
“允祯,你在你母妃的遗物中,可有见过和这帕子相同的一条手帕?不过不是绣着殿春,是绣着一丛……一丛莲花。”姨母望着允祯,轻声问道。
允祯走近榻前仔细看了看那方帕子,略略想了想,摇头道:“回母后的话,儿臣并不曾见过。当年母妃过世后,父皇曾下旨将母妃的遗物都一并烧去了,所以……”
“嗯。”姨母淡淡地应了声,然而尽管声音平淡无波,然而我仍是清楚地听出了那声音中隐隐含着的失意。
“母后……?”允祯一脸不解,又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只得怔怔地躬身立在榻前。
“没事了,”姨母忽而向着允祯轻笑道,“你也回去罢,你那落霞殿仍是为你留着呢,内中物品摆设都不曾折损变动,你长途跋涉,今晚就早点休息罢。”
允祯望了望姨母,眼见她果真一脸笑意,然而那双深邃透亮的双眸中却怎样也辨不出一丝儿笑意。他有些踯躅,但一时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目光辗转落在了我身上,我忙扭过了脸去,不敢与他目光相对。隐隐听他叹了口气,低声道:“那儿臣便告退了,儿臣明晨再来探望母后,母后圣安。”
我耳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了,终至消失于廊下,这才转过脸来望向姨母。这一望,却蓦地发现姨母望着允祯离去的方向,眼角处竟然隐隐的一点润湿,在这烛光大亮的寝殿里,那点润湿便如深夜庭院中的那一点晶莹,凝聚了天地间所有的哀愁与忧伤。
“姨娘……”我不由怔忡了起来,轻声唤她。在她转过脸来看着我时,鼓足了勇气开口问道:“您和静妃娘娘之间究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您要如此自苦呢?”
姨母黛眉微挑,“自苦?”
既然话已至此,我便尽管说出心中所想了,我叹道:“虽然品秋姑姑说当年静妃娘娘对姨母很是照顾,可是姨母却似乎并不领情,可宓儿总觉得,姨母断非这样冷情之人,想来其中必有什么误会是品秋姑姑也不知道的罢。”
姨母望着我,闻言淡淡笑道:“那是因为你是我的女儿,自然是向着我说话,我周萏是个怎样的人,又哪里用得着你来描摹。宓儿,你是我的亲生孩儿,我都能舍得下将甫出生的你换给苏承风,都能舍得将你远嫁漠国,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我周萏舍不下的?殿春姊姊对我来说,也只不过是……只不过是……”姨母本是静静说着,然而言及此处却蓦地一顿,哽咽了起来。她很快察觉自己的失态,紧忙扭过了脸去,抬手捂住了口唇深深吸了一口气。
“殿春姊姊?”我讶然接口,望着姨母猝然失态的模样,“殿春……是静妃娘娘的闺名么?”
姨母轻轻点头,“是她的小字。”
我亦沉默了,对于姨母的话,她的态度,心中有太多糊涂不明,满想着要问个清楚明白,可却又潜意识不敢再问下去。隐隐觉得,这其间或有什么是我无法理解,甚至无法接受的隐情在里面,也许要比原来我与允祺竟是甫一出生便被偷龙转凤这件事更令我震惊。
姨母从前是喜欢海棠的,可自静妃娘娘过世之后突然地便喜欢芍药了,而她从来都管芍药叫做殿春,今日才知,殿春,原来竟是静妃娘娘的小字。而姨母对于允祯的关怀照料,根本早已超出对一个过继来的儿子的关爱,想来必也是承了静妃娘娘不少的情意在里头罢?
当年她与静妃娘娘,究竟是出了怎样的变故呢?
我蓦地想起姨母方才问起那块帕子的事,忍不住道:“姨娘方才问起允祯那块帕子,又是为了什么缘由?”
姨母微微犹疑,叹道:“只是突然想起一件往事罢了。”她说着蹙了蹙眉,将那帕子重又珍而重之地塞回了枕下,这才转向我幽幽道:“宓儿要跟我说什么,现下不妨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