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天已明,金色的阳光漫天洒下,灿烂的仿似要将人灼伤,座下野马奔驰,激起身后大片的烟尘,我压低身形,双脚发力勾住马鞍,将整个人斜挂在马背一侧,单手控弓,反手从拴在马背的箭囊里取出三支啐了毒的羽箭。
三支响箭破空而出,短暂的轨迹烙下的是三个生命终结时最惊艳的瞬间。
我利落的翻身下马,眼前那人与人搏杀时急促的呼吸声已经隐约可闻。
他的剑与我的箭一样有着天生嗜血的本性,他杀人的手法亦是干净利落,每一剑挥下都带着杀伐的决心。
杀红了眼的歹人潮水般涌上来一片又跟着倒下去一片,如此生生不息的循环已经将他的体力拖到极致,而偏偏,他的左手还毫不松懈的捏着身后那女子颤抖的苍白指尖。
迎刃而下的刀锋,他挡;破空而来的暗箭,他收;他护着她的画面是那么的刺眼,就像是一个可以让我一口气笑死的笑话一样。
因为我突然想起,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的握过我的手,只是那时掌心里的温度都已经被谎言渡化,现在想来只剩留在心里的一把火。
片刻的功夫,行宫里又一批刺客冲破守卫的阻挠追了出来,他们审时度势,在门前顿了一顿便直接绕开杜明楠的狙击,往马车倒地的方向奔来。
经过方才的一番恶战,之前追随马车出来的侍卫已经所剩无几。
其实在我所见的人当中骆无殇的身手已经算一流,但凭他一己之力却还要在生死一线间护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的周全,这本身就是一个致命的漏洞。
那些刺客也是相当的机敏,很快就发现了这个漏洞。
突然的,一个刺客的弯刀直接错过他由那女子身侧横劈下来,他本能的想要拉她闪开已然不及,情急之下他便是一脚踹开眼前正与之纠缠的刺客,一个闪身将那女子紧扣在怀里,就那么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将那把弯刀迎下。
杀手下的都是致命的狠招,那把锋利的弯刀重重劈上他的左肩,利刃拉开血肉,撞击骨骼,发出迟钝的摩擦声。
重创之下,他身子不稳,那刺客手上用力一压,便听他闷哼一声,左腿弯曲重重的跪在了地上。
“啊——”被他护在怀里的女子惊慌失措的惨叫,我跟着亦是一时愣住。
杜明楠追上来,毫不犹豫的将一个逼近我身的刺客拦腰斩成两截,男人上半身落地的同时,鲜血迸射,略微泛黑的血刚好溅了几滴在我脸上。
新鲜血液的味道有点浓烈,我胃里有些不适,却也懒得去擦,神情恍惚间已经取下随身携带的强弩,两支箭,一支咬在齿间,一支卡进弩上凹槽。
此刻,我就站在骆无殇身后不足二十米的地方,我与他如此接近,只这一箭就可以将他从背后洞穿。
这样想着,我一寸一寸,慢慢松开控箭的手。
犀利的箭头带着丝丝冷风贴着他领口的皮肤划过去,一缕青丝四散飘零。
满弦,绝杀。
凝满杀气的弩箭带着强大的戾气,从一个黑衣人的喉部贯穿,带着一条明亮的血线直钉入后面另一个黑衣人的胸膛之中。
两个人一前一后轰然倒地,殷红的血洒在他明黄的缎子靴面上,别样的红艳。
骆无殇愣了一愣,以剑支撑没有让自己倒下去,然后一寸一寸缓缓回头,就在两个人四目交接的一瞬间,我顺利的看到他瞳孔无限放大时脸上滑稽的表情。
然后,我冷然的牵动嘴角,取下刁于齿间的另一支箭,缓缓扣在弩上——
这一次,箭尖所指——是他的眉心。
他就那么半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看着我,那个姿势乍一看去像是在乞求我的宽恕。
“小心,不要。”他身边的女子惊魂甫定的回头,只当我是要对他不利的刺客,奋不顾身的扑过去护在他跟前,我这才发现,华服包裹之下她的腹部已经隆起了一个相当明显的弧度。
原来他拼死维护的不仅仅是这个女人,还有——
他们的孩子。
呵,多可笑啊,在那么无情的扼杀了我的孩子之后,他怎么就能这么心安理得的享用着从我父皇那里窃取来的荣华富贵与别的女人缠绵欢好恩爱生子?
心口的位置似是被什么重重一击,几乎是毫无意识的,我手下徐徐发力将那弩上机关一寸一寸的扣满。
杜明楠发现我意图,但是此时他正被三个刺客夹攻完全脱不开身,情急之下惊惧的叫我,“影子!”
我听见了他的声音,可是我停止不了。
眼前那人的目光正死死的盯着我,不闪也不躲,我胸中翻江倒海涌上来的恨意凝聚指尖,脊背上迅速爬满涔涔冷汗。
最后,几乎是耗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我决绝的放开了弓弩上控力的机关。
我的箭再次破空而出,满含杀气的箭锋穿透空气发出凄厉的鸣叫声,却只是撞裂他头顶束发的金冠,由他后面正举剑向他刺来的黑衣人胸口贯穿,没入远处的泥沙中。
身后那刺客胸中的热血喷洒出来,溅在他的脸上身上,将他眼中变幻莫测的色彩统统盖住。
他仍是一动不动的跪在那里,头上金冠脱落,墨发散下来,随着漓江上过往的风舞出一片张狂。
杜明楠解决了那三个刺客马上飞身闪到我面前,惊魂甫定的按下我的肩膀,如释重负的大口喘气,“影子!”
我没有理会他,转身由马背上取下两柄双刀提在手中。
之前的两拨刺客已经被解决的差不多了,行宫门口马上又有大批新的杀手涌现,影卫已经纷纷退回我和杜明楠身边等待下一步的命令。
“杀!” 我看着那人的眼睛冷冷的扫了一眼,嘴角缓缓勾勒出一个冷酷的弧度,竖手为刀平静的挥下,然后拔刀出鞘第一个纵身迎了上去。
杜明楠一直紧随身边护着我,马车那边,那人也是不顾肩上伤势,强撑着全力迎敌。
想来是对这次的刺杀任务存了必得之心,对方一共出动七十二名精锐杀手分前后四拨全力狙杀。
大家的实力不过是伯仲之间,就算是有行宫里那些酒囊饭袋的禁卫军助阵,区区二十四名影卫也不可能以这样悬殊的差距逆转乾坤,后来杜明楠不得不暗信调动了后方负责接应的人马前来增援才勉强将刺客全部击退,而他自己的背上也是挨了一刀被划开一条很长的口子。
这一场激战持续了差不多两个时辰,结束的时候已经是尸横遍野,地面上的泥土都隐隐泛着血色,空气里是一股浓厚的血腥味。
杜明楠忽略了自己的伤势提着剑一步一步走到我身后,四下扫视一圈拧眉道,“半数以上的刺客已经伏诛,回头我让人搜集一下此处留下的线索,看能不能查出是何人所为。”
“嗯!”我点头,将染血的刀刃在脚边一个黑衣人的尸体上擦了擦,收刀入鞘,不经意间回头,目光却是再次与骆无殇相遇。
他差不多还是站在原来的位置上,右手提剑静立风中,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庞上脸色异常的苍白,经过方才的一番激战他左肩的伤处已经漫开大片的血迹,将龙袍上的半片前襟都染红了。
守在他身旁的女子紧张的拿帕子为他护住伤口止血他都无动于衷,就只是站在那里目光片刻不离的看着我。
我知道,对于我的死而复生他有太多的疑虑和困惑,甚至也可能是恐惧,可是我并不打算成全他。
四目交接的一瞬间我也只是轻描淡写的扫了他一眼,然后转头对旁边的杜明楠使了个眼色,“此地不宜久留,马上准备车马护送南野王一行往前面的驿馆休息。”
“放心吧,我会安排。”杜明楠道,说着便招呼旁边的影卫过来吩咐了两句才又转向我,“那这里怎么办?”
我抬眸粗略的四下扫视一圈,除去凌阳行宫里死伤的那些侍卫不计,光是方才的刺客就留下了将近五十具尸首,而我跟杜明楠带来的四十八名影卫也是死伤过半,一眼看去,眼前的留下的根本不像是暗杀现场,倒像是两军交锋搏杀之后的战场。
“自己人的尸首就地掩埋,其余的全部抛到江里。”我说,然后径自转身往远处的马匹走去,刚一转身便听到骆无殇因为体力不支身体轰然倒地的声音。
“骆大哥?无殇!”身后传来女子惊惶失措的哭喊声,我顿觉心烦意乱,头也不回的大步往前走。
太阳完全升了起来,明亮的光线漫天撒下,涤净糜烂的夜色,汩汩涌动的漓江水将大地上杀戮的味道一并卷走。
杜明楠吩咐人手将他们安顿好,马上快跑两步由后面追上来,跟着我走出十几步才终于忍不住迟疑着开口,“影子,我还以为——”
“你以为我会杀了他?”我冷声打断他的话,面无表情的继续往前走,“他欠我的还都尚未清算,我如何舍得让他现在就死。”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几乎是咬牙切齿,杜明楠愣了一愣,脚下一时忘了动弹,过了好一会儿他的声音才由背后传来。
“就只是这样?”他问,语气里却没有半分的信任可言。
我手握着缰绳顿了一顿,“就是这样。”我说,然后手脚爽利的翻身上马,急急的打马而去。
是的,就是这样,这一天我重新再见到那个人,以一个完全崭新的立场。
终于,那些随了我很久很久的往事都可以在这一天永远的终结了。
“驾!”我厉喝一声,使劲的甩鞭抽了两下马股,闭上眼任它带着我在这片天地间最大的牢笼里奔驰,唇齿间狠狠的咀嚼着那个曾让我爱入骨髓,痛入骨髓也恨入骨髓的名字,脑海中却是不觉又浮现出那个挺拔的身影。
那一年,冬阳暖日,梅林初遇,你青衫磊落,回眸时淡然一笑,我心微漾;
那一年,春寒料峭,古道送别,你战甲峥嵘,上马前倾力相拥,归期不定;
那一年,炎夏如火,红绡帐暖,你执我之手,眸色里目光淡远,红烛泪暖;
那一年,秋意薄凉,苦寒寺外,你黄袍加身,俯仰间天地变色,与我陌路;
那一年……呵!
那些年里的点点滴滴你可都记得?那些年里欠我的桩桩件件你还来不及遗忘吧?所以骆无殇,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