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
夜,深夜,皎洁的月光透过窗子洒进屋内,泻了一地。
落了漆的屏风后,一只浴桶,一个人。麦色的肌肤沾着水渍滢滢流淌,布巾盖在那人脸上,看不清面貌。
他躺在浴桶里已有半炷香的时辰,半炷香的时辰并不长,但对于向来睡眠较浅的他来说,已足以做一个很长的梦。
在这个梦里,有他童年的回忆,长大后的经历,还有失去最重要亲人的难过。
他所有的回忆,所有的经历,所有的喜怒哀乐全都由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人所牵引,只因他是由她一手带大,自出生起,便与她相依为命、不离不弃,就连他来到这个人世也是由她亲手接生……他的一切可谓都是因她而起。
在令尹府时,因身子弱小,没有能力,唯有眼睁睁看她受宅子主人的欺凌。
他向来听她话,她让他跟着申国世子离开,他便点头答应,只因他相信她会来找他。
回到申国,他努力学习剑术,励志强身健体,用行动来保护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子!
他一边练剑,一边等她来申国。
一天, 一个月,一年……最后过了六年,他还是没有等到她。
六年间,他也曾试过去打探她的消息,他宁愿相信她是遇到了困难,也不愿猜测她已将他遗忘。
然而,他学艺未精,又有师训在身,不达六年,不能孤身行走江湖。
于是乎,六年一到,他便忍不住前往楚国找她,而与此同时,申国世子骤然上奏申伯欲将他送往楚国做质子,他是想去楚国,却不是以质子身份!
他出逃,秘密赴楚,意外的是,令尹府在他赶到的那一夜突然失火,而他也认得那场大火从何引起。
他害怕,害怕这场大火殃及她的生命。
他趁乱闯入令尹府内,看到府中上下乱作一团,但绝大部分人都在救火,火被扑灭,他一袭黑衣与焦黑的废墟无异,以最快的速度进屋寻找,庆幸的是,他并未找到任何人的踪迹,更谈不上尸首,他的心总算平静下来,心想也许这是她的计策,也许她正在前往申国的路上。
于是,他又折返。
然,一路上,打听不到任何关于她的消息。
他再次害怕了,害怕再次被她抛弃。
可即便害怕,他也不放弃四处寻找她的心!
两年一晃而过,寻找她的两年他周游列国,经历无数,却总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中度过,这种失望一直延续到他十五岁。
他一边逃亡,一边找她,终于,他游历到吴国,也在吴国找到了些许蛛丝马迹。
吴国的梁溪君好男风众所周知,他身边有一位能人异士形影不离,听人描述那位能人异士的言谈举止,他觉得是如此熟悉,便去一探究竟。
打听之下才知道坊间有家布庄近两年生意红火,裁衣风格也与别家不同,于是,他更为好奇。
他进了那家布庄,定制了衣裳,指定要让方平亲手制作,且必须三日内完成。听说这家布庄有求必应,即便客人再刁钻,也不会拒绝客人的要求。
不是他故意刁难那位老人家,而是他不甘心被她抛弃了这么多年,所以,他只想小小的报复一下而已。
三日后,他在梁溪亭等她,她如约而至,他就猜到,以她的能力,区区一件衣袍,三日绝不会难倒她,可是,这也使她筋疲力尽,满面憔悴。
他差点就要不忍心,想说对不起,可是当他站在她面前,她没有认出他时,他又狠了心肠,继续与她斗嘴。
他知道她的脾气,是拗不过的。
可他仍不想轻易收手,直到看见她虎口的旧伤疤,才忍不住失了仪态,放下了所有的怨气,却也惹恼了她。他不知道她为何会哭,他正愣住,忘了追赶。
她的转身给他留下的唯有孤寂,他不想这样的,他醒悟过来,奋力去追,却在街道上快要跟上她的时候遇到了最不想遇到的人,他的舅舅。
他来了,他来找他了!
他惶恐,怕时间不够。
于是当晚,他又混进了梁溪君府边上的行馆,那里,住着她。
他与她相认,原来,她从没忘记他,只是有苦衷,只要知道她没忘记自己,对他来说,便已足够,所以他想也没想,带她离开,从此浪迹天涯。
可,天意弄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敌人早有埋伏。
一场搏斗,让他输了。
再一次,被带回了申国,不同的是,这一次,有她陪在身边。
回到申国,与她一起被禁锢。
一次次与姜弘周旋,她总说见机行事,他也总答应她,就连她让他娶亲,他也答应了。
娶了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子,还不如不娶,真是害人又害己。
更何况,那个女子并没有想像中那般胆小怯懦而又单纯不谙世事。
他舅舅病了,不,确切地来说应该是他的哥哥,他知道了这个秘密,却比想像中要淡定许多,因为在他心中,他的亲人只有一个,别人是谁,都不重要。
她进宫陪姜弘,他在公子府想念她,时常趁她不在的时候去她院子瞧瞧,一如往常,可那一日,他看到了不该看到的。
她的门前有个身影,一个女子的身影,鬼鬼祟祟,他虽觉得奇怪,却没有走上去质问,而是选择跟踪她。
从没有好感,当发现他名义上的妻子深藏秘密时,他心里便产生了一丝厌恶,不为自己,只为那人欺骗了她的感情。
她视她为亲姐妹,她却背着她与外人勾结,将她的一切举动全数泄漏出去。
不过,他没有揭穿她,只因不想看到她伤心。
他劫下了不少鸽子信件,也多多少少知道了这一切的目的,那人,终不想放过她,甚至找上了门,想把她带走。
他不允许,他要豁出性命带她离开!因为那是她的姐姐,也不止是姐姐,而是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子!
他关心她,她也关心别人。
他的姐姐即便在临危关头,也仍想着那个欺骗她的女人!
他终于忍不住,揭穿了她的真面目!
当真相来临,他以为她会就此放下一切离开,却不知那女人又回过头来忏悔,她又一次心软,相信了她。
他们一起将计就计,出逃,却还是被狡猾多端的那个人抓了回去。
论比智慧,也许没有人比得过堂堂楚国令尹大人。
一起被抓,却又再次被迫分开。他,最终还是以质子的身份回到了楚国,别馆里,暗无天日,只想见她。
日日夜夜,思念见涨,她,被那人带回去了么?她不是要逃离他,为何又要嫁给他?
当得知这个惊人消息,他再也把持不住,疯狂地想要逃出这里,可无奈,戒备已然严过公子府。
不过,皇天不负有心人,有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买通了守卫来看他,他认得她,她是令尹府的侍婢,叫阿英。
他不明白她到这里所为何事,印象中,他们关系并不亲近。
他没给她好脸色,她却毫不在意,只说自己是看不过去一些事,如果他能逃走,把那个女人带走,或许,她现在还能好过点。
他起初听不懂,但看到她隆起的腹部时,好似明白了什么,她现在是那人的姬妾了吧,那么,姐姐嫁给他必然不会幸福!
于是,在那个叫阿英的女子的协助下,他逃了出去,见了她,想带她走。
可是,她居然拒绝了他!
他愕然,不解,伤心,愤懑……所有的情绪堆积在一起,最后终于--爆发!
冲动,他一冲动,吻了她,吻了那个他叫了十七年“姐姐”的女子!
害怕过那么多次,从没有如此绝望过,她说她爱那个伤害她的人,她赶他走,一气之下,他真的走了,没有看到她幸福的模样。
找了一家酒家,喝了三天三夜,浑浑噩噩,没有她,他只有浑浑噩噩。
还想继续喝,既然她不要他,他就想这样喝死过去,可是,偏偏有人还要抢他一个可怜人的酒!
还是一个野丫头!那个野丫头,喝起酒来竟比他还疯!
她说,若是他继续喝,她就继续抢,抢到他没有一分钱买酒为止!
他觉得那丫头不可理喻,不予理睬。
昏睡了几个时辰,再次醒来,发现她还在,还骂他没出息,居然为了一个不把他放在心上的女人迷失自己,如此借酒浇愁,还不如死了算了!
他惊愕她为何会知道这些,后来一想定是该死的自己酒后失言!
就算失言,他还是继续喝,不睬她。
那丫头气疯了,找了一群浪人挑衅他,希望把他打醒,哪知即便喝醉了,他依然能挥剑自如,并且横扫全场,丝毫不落下风,他赢了。
那丫头输了,决定替他找回那个女人!
她刻意编了个严重的借口把她引出来,她相信她的胡诌,可见她还是在乎自己的弟弟的。
姐弟重聚,她在墙角偷听,他放开了,喝了几天酒,比了几回剑,他才明白什么是真正属于自己的!
他知道她过得幸福就够了,而他只想快意江湖,打打杀杀的生活,并不适合她。
想通了,释怀了,他要离开了。
城门下,他等她来送他最后一程,却迟迟见不到她的身影,他隐隐感到不安,而这种不安是准确的!
因为,鸢儿急色匆匆地找到了他,把令尹府一夜之间的变化统统告诉了他!
他惊恐,唯一的念头便是去救她,救他的姐姐!
他们三人一起制定计划,预备在行刑之前尽快救出所有被关进去的人,原本并不容易做到的事,三人合力,一举成功!
逃出死牢,又回令尹府,天翻地覆,令尹府早已易主,一条地下通道带着他们出城,然而最后时刻,她还是选择了陪他留下,眼看着石门再次落地,他心中复杂的情绪难以言喻。
他不明白为何即便是死,她也要陪着那个人,可当将心比心时,他全都明白了过来,他不再驻足,转身离开,但在往后的每一年,同一天,同一时辰,他会带着她最爱吃的糕点来看她。
他虽知道他们没死,却仍是想来看看。宫里没有传出处斩谋反之人的消息,他知道他们没被抓住,却不知他们去了何处,也许另想法子逃了,也许双双殉情在密道,无人发现,也许……究竟还有多少个也许呢?
他不再去想,只是偶尔思念,思念那个远离他的亲人。
“喂!你究竟还要泡多久啊!”有人闯进了他的房间,他的梦也同时醒了,拿下了脸上布巾,睁开双眼,修长而浓密的睫毛上一尘不染,“唰”的一下,他从浴桶里站起身,“哗啦”一声,水花溅起。
站在屏风另一面的女子仿佛能听到自己小鹿乱撞,又好像能够穿透屏风,看到美男出浴。
幻想,让她脸颊绯红,如日落之前天边的云彩,明艳动人。
“脑袋瓜里想什么呢!”趁她发愣,他已穿好着装,见她一脸红晕,竟是产生了逗弄她的心,轻轻戳了戳她的太阳穴,帮她拉回思绪。
“啊?”姑娘回过神,装傻充愣,脸却不由地更红了,许是心虚所致。
“阿灵啊阿灵,你坏了。”姑娘叫阿灵,没有姓氏,只叫阿灵。
被姜弥狐疑地瞅了一圈,阿灵把头埋了埋,然而仅仅少顷,她又“嚯”地抬起,直视他,说:“是啊,我是坏,我又没说我是好人!我没爹没娘没人教没人养,我天生坏,天生爱看美男,尤其是刚出浴的,怎么了?犯法啊?”
阿灵姑娘伶牙俐齿,实则是无理取闹,倒也能唬住姜弥,这回,发愣的倒成了他。
“怎么?不说话了?被姑娘看是你的福气,你要是有什么不满,或者怕有损名声,好,姑娘我今儿就把话挑明了说,姑娘我负得起这个责任,从今天起,你姜弥就是我阿灵的人!”小姑娘豁了出去,既然让他抓到把柄,她就要在他牵制自己之前,先发制人!
不过,回应她的是良久的沉默。
直到她都要气馁甚至后悔说出那番话时,他终于开口,说:“女儿家该有女儿家的样子,谈吐别总这么粗俗。”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她气呼呼道,以为他的一番话是在嫌弃她不像他姐姐那样知书达理,却不知他是在为她着想。
“那也总不能偷看男子沐浴,成何体统?”他换了套说辞。
“我哪有偷看了,谁让你泡那么久都不出来,我是怕你溺死才……”
“我是说别的男子。”
“嗯?”阿灵听不明白,不过也仅仅一瞬,她又恍然醒悟了什么,嘴角不禁噙上笑意,却仍装傻道:“什么意思?”
姜弥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支支吾吾没有解释,这一回,换他脸红,转了话题,“小昂还没喂草,我去看看。”
见他落荒而逃,阿灵憋着的笑意终于忍不住一口喷了出来,“哈哈!”笑声响彻整条楼道。
笑了一阵,她跟上他,“喂!等等我!我和你一起喂!”
少男少女,一前一后,一个羞赧而逃,一个满脸笑意,幸福的笑意。
春天,也许是春天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