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2 章
一日一夜,我与他关在一起整整一日一夜,期间除狱卒前来送饭再无其余人出现,牢房里死一般寂静,静得可怕。
我害怕沉默,便把自己如何穿越来此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他细细听着,就如我当初还在令尹府为奴为婢时给他讲故事那样,但听不语。
看着他不言不语地坐着,我的心里愈发地担忧起来,“伯卿……”
“是不是怕了?”他忽然开口。
怕,我当然怕,尤其是知道了楚王要诛他三族时,我便更怕了!
诛三族【1】,即一人犯罪同时牵连其父母、兄弟、妻子三族,与我印象中的诛九族似有不同,看上去责罚相对轻一些,却仍是极具任意性的一种滥刑!
伯卿无父无母,也没有手足,唯一剩下的就是我这个刚成亲不久的妻子,还有七叔。七叔这些年因在外云游,算是逃过了一劫。
令尹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谋反是大辟之罪【2】,更何况这是楚王的决意,即便想给那些姑娘希望,想必也是不可能的了,我害怕,是因为要死的不止我和伯卿两个而已!
“你就忍心连累府中的人与你一同伏诛?”我皱着眉看向他。
他原本低着头,这会儿抬了起来,没有立刻发话,而是伸手将我揽进了怀里,鼻尖凑在他的衣物上,闻到的已不是纯粹的清爽之气,牢里的潮气以及污浊已附着到了他身上。
这一突如其来的动作令我有些措手不及,然而又听他道:“屏屏当真愿随我一同伏诛?”
“不愿!”我不假思索道。
“既然不愿,又为何不收回簪子?”
他的声音有些落寞,我又说:“我不愿与你一同死是因为我不希望你枉死!不希望我们才在一起就又分开!我想和你一起活着!一起好好活着!我们还没养育子女,还没有看着他们长大,还没有白头老去……你忘了我们的承诺了么?你说我们要一起结发,一起白头,难道你都忘了么?”
我要他好好活下去,而不是背负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无辜枉死!
“睡吧,睡一觉就会没事了。”
时至今日,他居然还能若无其事地安慰我,为什么……为什么他会放弃自己,觉得自己大势已去……
我咬住下唇,闭了闭眼,随即又睁开了。
连他都无能为力,我多说也是无益,也罢,或许,这一切都是上天注定好的,让我穿越千年与他相遇,如今再共赴黄泉,做什么都无法改变。
“何时处斩?”我问他,消退了先前的起伏不定。
“已过了一日,尚有两日。”
两日……没想到与他相处的日子只剩下两日而已。
虽说曾在鬼门关走过一遭,可当再次面对生死时,心里难免还是会有些害怕。他让我睡一觉,可是一闭上眼睛,就会开始胡思乱想,连看到他的时间也会跟着变少。
思及此,我把眼睛睁得更大了,牢牢地盯住他,生怕眨一下,他便会在我面前消失不见。
“这里没有木梳,不然可以替你梳梳头。”他的头发丝丝凌乱,一缕一缕垂至耳鬓,我见惯了一尘不染的令尹大人,此刻瞅他,满腹心酸。
想替他梳理一番,怎奈除了那簪子,还有我腰间的祖传玉佩,身无一物。
若是徐娘在,准能单凭一双巧手,不用任何工具便可替他梳理整齐。
“就用手吧。”他忽然说,我愣了愣,回道:“我手艺不好,怕是会梳得比原先更乱。”
“无碍,这么多年,屏屏似乎不曾给我梳过头。”
是呀,被他一说,我好像也没什么给他梳头的印象,那时候总避着他,生怕做错事惹了他,哪还敢靠近给他梳头发。
我莞尔一笑,换了姿势,屈膝跪着,伸手将他的发髻松开,满头青丝瞬间倾泻而下。
他的头发保养得还是这么好。
撩起一绺捏在手心里,心里头漾起一种别样的情绪,好似我抓住的不是他的头发,而是他的——生命。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是没有父母之命,古人绝不敢轻易剪发,也不会将自己的头发随意交给外人。
我如今是他的妻子,我握着的是我夫君的头发。
一丝一缕,十指穿过这千丝万缕,代替了木梳,在他头顶来来回回,梳起了发髻。虽不如用工具梳起来那般平整光洁,却也好过了之前的凌乱,这会儿,他又是那意气风发的令尹大人——伯卿!
“好了。”收起最后一绺头发,固定好发髻,又将那玉簪横插在发髻上。
白玉簪没有繁复的花纹,男女通用,各有风味。此刻戴在他头上,掩去了他平日的死板,多了几分温润和暖。
别说,这簪子还真适合他!他那么喜欢研究玉石,指不定这簪子就是专门为他打造的呢!
专门为他打造……等一下……这么多年,我只知道这簪子是从苏杭的老婆哪里得到,却从没想过它的真实来历。伯卿说过簪子的成色年份已有上千年,说明是古物才对。苏杭的老婆虽然有钱,但也不像研究古玩的人,再说千年前的东西应该算是国家级文物……
“什么人!?啊!”深思间,突然被一阵痛苦的叫喊声惊醒,猛然循声望去,只见两个身着夜行衣的人出现在过道上,而两边的囚牢里关押着的囚犯也似乎被惊动了,求救声顿时炸开了锅。
黑衣人却并未理会,径自跑到了我和伯卿这边,我心里没来由地害怕,怕有人忍不住想提前处决我和伯卿。
“你们是什么人?”我惊慌道。
其中一个黑衣人闻言立马看向我,与我四目相对,那双眼睛……登时,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而他同时拉下了面罩,压低声音喊道:“姐姐!”
是弥儿,弥儿他……竟然没走!
“弥儿,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不是离开丹阳城了么?你身后的人是?”我跑上前,紧抓着牢门,看向他身后。
“姐姐,是我,鸢儿,鸢儿见过姐姐,见过大人。”
她拉下了面罩,朝我们行了一礼,而我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怎么会是鸢儿?弥儿和她怎么会同时出现在关押死囚的地方?
莫非是——劫狱!?
思及此,惊惧之感贯穿四肢百骸,劫狱可是大罪,等同谋反!
“有什么话先出去再说!”说着,弥儿拿了钥匙来开锁。
我没想到弥儿会来救我,“弥儿,这儿守卫森严,你们是怎么闯进来的?”一出门,我便拉着他问。
“姐姐,是鸢儿易容混入守卫中,趁着有人送饭来在饭菜里下了药。”鸢儿走了过来,又道:“姐姐,药力只能维持一个时辰,咱们不能久留,还是边走边说吧!”
“等一下,我们走了,那大娘那边怎么办?”我不能和伯卿一走了之而忘了徐娘她们!
“姐姐放心,大娘那边有阿灵姑娘在,想必这时候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
“别说了,还是赶紧走吧!”弥儿插嘴道。
时间不多,既然有机会逃生,那就绝不能放过!我回头去看伯卿,他微微点了点头,看上去仍是平静无澜。
“走吧!”我一手拉住伯卿,而弥儿同时拉住了我另一只手。
虽有片刻愣神,但也没在意太多,弥儿只是看了一眼,随即拉上面罩,给我们开路。
忽略掉那些求救声,越过那些昏倒在地上的狱卒,一路忐忑前进,只求不出什么岔子。
他们好似做了万全的准备,一路上没出任何问题,当离开死牢时,外面也是平静无波,就好像这里从来没有人把手。
我觉得奇怪,心想会不会有人故意设下陷阱,好将我们一网打尽。
不过,直到离开牢狱重地,也没人发现我们的行踪,心想可能是自己古装剧看多了,因而变得有些疑神疑鬼。
死牢紧挨楚宫,我们虽出了牢狱,却仍在楚王脚下,既然逃了出来就要想接下来的对策,绝不能再留在楚国!
一想到今后要一起亡命天涯,总觉得有些悲凉,好不容易不用再逃,没过几天安稳日子,就又要四处逃亡了……
“大人,鸢儿已经备好了马车,您和姐姐换了衣裳便可出城。”
“鸢儿,你做得很好。”许久未出声的伯卿忽然开口,“只是亥时已过,不久便到子时,城门守卫交班,更为森严,要出城并非易事。”
“鸢儿只顾着救出大人和姐姐,居然将如此重要的事给忘了!鸢儿该死!请大人恕罪!”说着,鸢儿这丫头又诚惶诚恐地要下跪,而我在一旁看了也有点害怕,怕伯卿责骂她。
然而,出乎意料地是,伯卿单手托住她的手臂,道:“我早已被大王革职,不再是令尹,往后你也不必喊我大人,更不用给我下跪,你我不再是主仆。”
“不,大人!无论大人是何身份,在鸢儿心中,大人永远都是大人!”鸢儿好似被人丢弃一般,泫然欲泣,字字铿锵有力。
而伯卿,并不与她再有争辩,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继而又问:“令尹府如今情况如何?”
鸢儿抬起头,支吾道:“自大人被人陷害后,府中一干人等也被抓入狱,而令尹府,被钟柱国查封了……”
查封,这是早已预料到的事,可亲耳听来,心底仍是止不住颤抖,多少年屹立不倒的令尹府竟在一夜之间被人查封,果真是世事无常啊!
“走,我们回府!”
当听他若无其事地说出这句话时,我们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个时候的令尹府肯定派了重兵把守,他竟然说要回去……那不是摆明了要自投罗网嘛!
好不容易逃出龙潭,哪有再去虎穴的道理!
我连忙拉住他,“伯卿!你疯了么?这时候回去等于送死啊!”
然而他只是把手覆在我的手背上,轻拍了一下,说:“那里是我的家,没有一个地方会比自己的家还要危险,屏屏,相信我。”
他的意思是——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还是另有所指?
“屏屏?”
他看着我,好像在等我的答案,他很少这么认真瞧我,叫我不答应也不行,顿时,我点了点头,跟上他的脚步。
“姐姐!”弥儿在身后叫住了我。
“小舅子若是愿意,大可跟着一起来。”伯卿说。
我看向弥儿,似乎再心底挣扎了一番,才说:“姐姐先去,弥儿还要等一个人。”
等一个人……我心里大概知道他要等谁……
“不用等了!”说曹操,曹操到,黑暗处蓦然蹦出一个身影,一袭黑衣,颇有女侠风范,一出现就挨到了弥儿边上,说:“本姑娘早在这儿候着了,磨磨蹭蹭,有那么多话还不赶紧想怎么逃命!”
这姑娘大骂着把我们指责了一番,我心里却在想,既然早候在这儿,怎又不早些出现,偏在弥儿说出自己在等她时才出现呢?
我狐疑地看向她,再见她瞧弥儿的神情,竟忍不住偷笑,或许,她就等着这一句话了。
我带了弥儿七年,他绝不是背信弃义之人!
“阿灵姑娘说得对,既然都聚齐了,咱们赶紧走吧!”这时候鸢儿提议。
“嗯!”大家异口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