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岳家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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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说岳(52)

“我怎肯害你?你只说我主人在哪里。”狱卒道:“丞相为了岳爷爷,新造十间牢房,唤做‘雷’、‘霆’、‘施’、‘号’、‘令’、‘星’、‘斗’、‘焕’、‘文’、‘章’。岳爷爷同着二位小将军俱在‘章,字号内。”张保道:“既如此,你可引我去见。”禁子起来,又看了看道:“老爷这酒饭……”张保道:“你放心!我们俱是好汉,决不害你的。”那禁子先进去禀知,然后请张保进去。

那张保走进监房,只见岳元帅青衣小帽,同倪狱官坐在中间讲话,岳云、张宪却手铐脚镣坐在下面。张保上前双膝跪下,叫一声:“老爷,为何如此?”岳爷道:“你不在濠梁做官,到此怎么?”

张保道:“小人不愿为官,已经弃职回转汤阴。不想公子也至于此!”

岳爷道:“你既不愿为官,就该归乡去了,又到这里来何干?”张保道:“一则探老爷消息,二来送饭,三来请老爷出去。”岳爷道:

“张保!你随我多年,岂不知我心迹!若要我出去,须得朝廷圣旨。

你也不必多言,既来看我,不要辜负了你的好意,把酒饭来领了你的情。快些出去,不要害了这位倪恩公!”张保就将酒饭送上去。

岳爷用了一杯酒,叫张保快些出去。张保走下来对岳云、张宪道:

“二位爷!难道也不想出去了么?”二人道:“为臣尽忠,为子尽孝,爹爹既不出去,我二人如何出去!”张保道:“是小人失言了!小人也奉敬一杯。”二人道:“也领你一个情。”那倪狱官与禁子看了,俱皆落泪道:“难得,难得!”岳爷又道:“张保出去罢!”张保道:

“小人还有话禀上。”复上前跪下道:“张保向蒙老爷抬举,不能伏侍得老爷终始。小人虽是个愚蠢之人,难道不如王横么?今日何忍见老爷公子受屈!不如先向阴司,等候老爷来伏侍罢!”遂立起来,望着围墙石上将头一撞。一声响,头颅已碎,脑浆迸出而死。

后人有诗曰:

拚将一死报东君,忠义原来似宪云。

地下王横如聚首,马前马后总超群!

那倪狱官看见,心中十分伤惨。岳云、张宪痛哭起来。独有那岳爷哈哈大笑道:“好张保,好张保!”倪狱官道:“这张总爷路远迢迢赶来,为不忍见元帅受屈,故此撞死。帅爷不哀怜他也罢,怎么反大笑起来?”岳爷道: “恩公你有所不知,我们‘忠’、‘孝’、‘节’已经有了,独少个‘义’字。他今日一死,岂不是‘忠孝节义’四字俱全了?”说罢,放声大哭起来。众人无不下泪。

岳爷哭了一会,道:“望恩公将他的尸首周全出去方好!”倪道:

“这个不消帅爷吩咐。”即刻差人去报与王能、李直知道,将尸首抬在后边。直到黄昏时候,王、李二人将棺木抬来,把尸首从墙上吊出,收殓钉好,材头上写着“濠梁总兵张公之柩”,叫心腹家人抬出城去,放在西湖边螺蛳壳内。可怜张保伏侍岳爷这好几年,立了多少功劳,才博得个前程,不愿为官,今日仗义死于此地!正是三分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

第六十一、东窗下夫妻设计风波亭父子归神

秦桧无端害岳侯,故令宋祚一时休。

至今地狱遭枷锁,万劫千回不出头。

话说宋高宗皇帝,一日,忽然扮做客商模样,叫秦桧改装作伴,往临安城内私行闲耍。秦桧只得也扮做个伴当。私行出了朝门,各处走了一会,偶然来至龙吟庵门首,只见围着许多人在那里不知做什么。高宗同着秦桧挨进人丛里去一看,却是一个拆字先生,招牌上写着“成都谢润夫触机测字”,撑着帐篷,摆张桌子,正在那里替人拆字。

高宗站在桌边,看他拆字一回,觉得有文有理,遂上前坐下道:“先生也与我拆个字。”谢石道:“请书一字来。”高宗随手就写了一个“春”字,递与谢石。谢石道:“好个‘春’字!常言道:

‘春为一岁首。’足下决非常人。况万物皆春,包藏四时八节。请问尊官所问何事?”高宗道:“终身好否?”谢石道:“好,好,好!

大富大贵,总不可言。但有一言:‘秦’头太重,压‘日’无光,若有姓秦的人,切不可相与他,恐害在他手内!牢记,牢记!”高宗伸手向身边摸出一块银子,谢了先生,拱手立起,悄悄对秦桧道:“贤卿也试拆一字。”秦桧无奈,随手写了一个“幽”字,递与谢石。谢石道:“这位尊官所问何事?”秦桧道:“也是终身。”谢石道:“‘幽’字虽有泰山之安,但中间两个‘丝,字缠住,只叫做,‘双龙锁骨,尸体无存。’目下虽好,恐后来年老齿坏,遇硬则衰,须要早寻退步方好。”秦桧道:“领教了。”也送了些谢金,同着高宗去了。

当时内中有认得的,说:“你这先生字虽断得好,只是拆出祸来了!方才那头一个正是当今天子,第二个便是秦丞相。你讲出这些言语,怎得就饶恕了你?”又有一人道:“我们走开了罢!不要在此说是非,打在一网里!”众人听了,俱一哄而散。谢石想道:

“不好!”遂弃了帐篷,急忙的逃走去了。

秦桧陪着高宗回进朝中,辞驾回府,即差家丁去拿那拆字的。

家丁忙去拿时,早已不在。再往各处找寻,并无踪迹。一连缉拿了三四日不见影响,只得罢了。

且说秦桧命万俟卨、罗汝楫两个奸贼,终日用极刑拷打岳爷父子、张宪三人招认,已及两月,并无实供,闷闷不悦。这一日,已是腊月二十九日,秦桧同夫人王氏在东窗下向火饮酒,忽有后堂院子传进一封书来。秦桧拆开一看,原来不是书,却是心腹家人徐宁递进来民间的传单——是一个不怕死的白衣,名唤刘允升,写出岳元帅父子受屈情由,挨门逐户的分派,约齐日子,共上民表,要替岳爷伸冤。秦桧看了,双眉紧锁,好生愁闷。王氏问道:

“传进来的是什么书?相公看了就这等不悦?”秦桧就将传单递与王氏道:“我只因诈传圣旨将岳飞父子拿来监在狱中,着心腹人万俟卨、罗汝楫两个用严刑拷打,要他招认反叛罪名,今已经两月,竟不肯招。民间俱说他冤屈,想要上民本。倘然口碑传入宫中,岂是儿戏!欲放了他,又恐违了四太子之命,以此疑虑不决。”王氏将传单略看了看,即将火箸在炉中炭灰上写着七个字道“缚虎容易纵虎难”。秦桧看了,点头道:“夫人之言甚是有理。”即将灰上的字迹搅抹了。

二人正说之间,内堂院子走进来禀道:“万俟卨老爷送来黄柑在此,与太师爷解酒。”秦桧收了。王氏道:“相公可知这黄柑有何用处?”秦桧道:“这黄柑最能散火毒,故尔送来。可叫丫环剖来下酒。”王氏道:“不要剖坏了!这个黄柑,乃是杀岳飞的刽子手!”秦桧道:“柑子如何说是刽子手?”王氏道:“相公可将这柑子捞空了,写一小票藏在里边,叫人转送与勘官,教他今夜将他三个就在风波亭结果了。一桩事就完结了。”秦桧大喜,就写了一封书,叫丫环将黄柑的瓤去干净了,将书安放在内,封好了口,叫内堂院子交与徐宁,送与万俟卨去。正是:

缚虎难降空致疑,全凭长舌使谋机。

仗此黄柑除后患,东窗消息有谁知?

再说这时节已将岳云、张宪另拘一狱,使他父子不能见面的了。到得除夜,狱官倪完备了三席酒,将两席分送在岳云、张宪房里;将这一席,倪狱官亲送到岳爷房内摆好,说道:“今日是除夜,小官特备一杯水酒,替帅爷封岁。”岳爷道:“又蒙恩公费心!”

就走来坐下,叫声:“恩公请坐。”倪完道:“小官怎敢!”岳爷道:

“这又何妨?”倪完告坐,就在旁边坐下相陪。饮过数杯,岳爷道:

“恩公请便罢。我想恩公一家,自然也有封岁的酒席,省得尊嫂等候。”倪完道:“大人不必记念。我想大人官至这等地位,功盖天下,今日尚然受此凄凉,何况倪完夫妇乎!愿陪大人在此吃一杯。”

岳爷道:“如此多谢了。不知外面什么声响?”倪完起身看了一看道:“下雨了。”岳爷大惊道:“果然下雨了!”倪完道:“不独下雨,兼有些雪,此乃国家祥瑞,大人何故吃惊?”岳爷道:“恩公有所不知,我前日奉旨进京,到金山上去访那道悦禅师,他说此去临安,必有牢狱之灾,再三的劝我弃职修行。我只为一心尽忠报国,不听他言。临行赠我几句偈言,一向不解,今日下雨,就有些应验了!恐朝廷要去我了!”倪完道:“不知是哪几句偈言?帅爷试说与小官听听看。”岳爷道:“他前四句说的是:‘岁底不足,提防天哭。奉下两点,将人荼毒。’我想今日是腊月二十九日,岂不是‘岁底不足’么?恰恰下起雨来,岂不是‘天哭’么?‘奉’下加将两点,岂不是个‘秦’字?‘将人荼毒’,正是毒我了!这四句已经应验。后四句道:‘老柑腾挪,缠人奈何?切些把舵,留意风波!’这四句还解不来,大约是要去我的意思。也罢,恩公借纸笔来一用。”

倪完即将纸笔取来。岳爷修书一封,把来封好,递与倪完道:

“恩公请收下此书。倘我死后,拜烦恩公前往朱仙镇去。我那大营内,是我的好友施全、牛皋护着帅印;还有一班弟兄们,个个是英雄好汉。倘若闻我凶信,必然做出事来,岂不坏了我的忠名?恩公可将此书投下,一则救了朝廷,二来全了我岳飞的名节,阴功不小!”倪完道:“小官久已看破世情,若是帅爷安然出狱便罢;倘果有什么三长两短,小官也不恋这一点微俸,带了家眷回乡去做个安逸人。小官家离朱仙镇不远,顺便将这封书送去便了。”两个人一面吃酒,一面说话。

忽见禁子走来,轻轻的向倪完耳边说了几句。倪完吃了一惊,不觉耳红面赤。岳爷道:“为着何事,这等惊慌?”倪完料瞒不过,只得跪下禀道:“现有圣旨下了!”岳爷道:“敢是要去我了?”倪完道:“果有此旨意,只是小官等怎敢!”岳爷道:“这是朝廷之命,怎敢有违?但是岳云、张宪犹恐有变,你可去叫他两个出来,我自有处置。”倪完即唤心腹去报知王能、李直,一面请到岳云、张宪。岳爷道:“朝廷旨意下来,未知吉凶。可一同绑了,好去接旨。”

岳云道:“恐怕朝廷要去我们父子,怎么绑了去?”岳爷道:“犯官接旨,自然要绑了去。”岳爷就亲自动手,将二人绑了,然后自己也叫禁子绑起,问道:“在哪里接旨?”倪完道:“在风波亭上。”岳爷道:“罢了,罢了!那道悦和尚的偈言,有一句:‘留意风波。’

我只道是扬子江中的风波,谁知牢中也有什么‘风波亭’!不想我三人,今日死于这个地方!”岳云、张宪道:“我们血战功劳,反要去我们,我们何不打出去?”岳爷喝道:“胡说!自古忠臣不怕死。大丈夫视死如归,何足惧哉!且在冥冥之中,看那奸臣受用到几时!”就大踏步走到风波亭上。两边禁子不由分说,拿起麻绳来,将岳爷父子三人勒死于亭上。

时岳爷年三十九岁,公子岳云二十三岁。三人归天之时,忽然狂风大作,灯火皆灭,黑雾漫天,飞沙走石。

后人读史至此,无不伤心惨切,唾骂秦桧夫妻并那些依附权奸为逆者。后人有吊岳王诗曰:

金人铁骑荡征尘,南渡安危系此身。

二帝不归天地老,可怜泉下泣孤臣!

遗恨高宗不鉴忠,感斯墓木撼天风。

赤心为国遭谗没,青史徒修百战功!

华表松枝向北寒,周情孔思楷模看。

湖波已泄金牌恨,絮酒无人酬曲端。

忠臣为国死衔冤,天道昭昭自可怜。

留得青青公道史,是非千载在人间。

双剑龙飞脱宝函,将军扼腕虎眈眈。

奸邪误国忠良死,千古令人恨不甘!

剑戟横空杀气高,金兵百万望风逃。

自从公死钱塘后,宋室江山把不牢。

泰山颓倒哲人萎,白玉楼成似有期。

天道朦朦无可问,人心愤愤岂无为。

一生忠义昭千古,满腔豪气吐虹霓。

奸臣未死身先丧,常使英雄泪湿衣!

报国忘躯矢血诚,谁教万里坏长城?

十年愤积龙沙远,一死身嫌泰岱轻。

自愿藏弓虽弱主,何来叩马有书生?

于今墓畔南枝树,犹见忠魂怒未平。

十二牌来马首东,郾城憔悴哭相从。

千年宗社孤坟在,百战金兵寸铁空!

径草有灵枝不北,江湖无恙水流东。

堪嗟词客经年过,惆怅遥吟夕照中!

后又有过岳王坟而作者曰:

将军埋骨处,过客式英风。

北伐生前烈,南枝死后忠。

山川戎马异,涕泪古今同。

凄绝封丘草,苍苍落照中!

浙江衢州太学生徐应鹿有祭岳王文云:

呜呼!维王生焉义烈,死矣忠良。恒矢心以攘金虏,每锐志以复封疆。奇勋未入凌烟之阁,奸计先成偃月之堂。含冤泉壤,地久天长。中原涂炭,故国荒凉。叹狐奔而兔逐,恨狼竞以鸱张!王如在也,必能保全社稷;王今没矣,伊谁力挽颓唐?鲰生才谫,事类参商。方徙薪乎曲突,忽祸起于萧墙。立身迥异于禽兽,含污忍入于犬羊。舍生取义,扶植纲常。来今往古,人谁不死?轰轰烈烈,万古流芳!呜呼!罄南山之竹而书情无尽,决东海之波而流恨难量。王之名,与天地同大;王之德,与日月争光。呜呼哀哉!伏维尚飨。

当时倪完痛哭了一场。那王能、李直得知此事,暗暗买了三口棺木,抬放墙外。狱卒禁子俱是一路的,将三人的尸骨从墙上吊出,连夜入棺盛殓,写了记号,悄悄的抬出了城,到西湖边扒开了螺蛳壳,将棺埋在里面。那倪完也不等到天明,当夜收拾行囊,挨出城门而去。

且说万俟卨见那岳爷三人已死,同了罗汝楫连夜来到相府,见秦桧复命。秦桧不胜之喜,又问道:“他临死,可曾说些甚么?”二贼道:“他临死,只说是:‘不听道悦之言,果有风波之险!’小官想此等妖僧,也不可放过了他。再者斩草留根,来春又发。太师爷何不假传一道圣旨,差人前往汤阴,拿捉岳飞的家属来京,一网打尽,岂不了事?”秦桧点头称是,道:“就烦二位出去,吩咐冯忠、冯孝,起身速往相州,捉拿岳飞的家眷,一个不许放走。”

二贼领命出府。

秦桧又唤过家人何立来,吩咐道:“你明日绝早起身到金山寺去,请道悦长老来见我。不可被他走脱了!”何立领命,回至家中,对母亲说知:“太师害了岳家父子,又命孩儿前去捉拿道悦和尚,明日即要起身。”老母道:“我儿路上须要小心!”

到了明日,即是绍兴十三年正月初一日。何立只得离了临安,径奔京口而来。在路无话。一日,已到了镇江,就到江口趁着众香客渡到金山上岸。走到寺门口,耳边但听得钟磬声响。许多男男女女,都擎着香烛进去烧香。何立也混在人丛里,进去一看,却原来是道悦和尚正在升座说法。何立就立在大众之中,听他讲经,暗自想:“且听他说完了,骗他到临安去,不怕他飞上了天去。”但听得那长老将“梦幻泡影”四个字,已讲得天花乱坠,大众无不齐声念佛。讲了一会,口中吟出一偈,叫大众听着:

吾年三十九,是非终日有。

不为自己身,只为多开口。

何立自东来,我向西边走。

不是佛力大,岂不落人手?

说完,只见他闭目垂眉,就在法座上坐化去了。当下众僧一齐合掌道:“师父圆寂了!”

何立吃了一惊,便扯住了住持道:“我奉秦太师钧旨来请长老,不想竟坐化了。只恐其中有诈。叫我如何回复太师爷?”住持道:

“我那位师父能知过去未来。谅你太师爷来请,决无好处,故此登座说偈而逝。这是你自己亲眼见的,有何诈伪?”何立道:“尔等众僧须要把长老的尸骸烧化了,我方好去回复。不然,须俱要同我去见相爷。”众僧道:“这有何难。”就叫火工道人,即时将柴草搬动,拣一块平地上搭起柴棚,将长老的法身抬在上面,下面点起火来。不一时,烈焰腾空,一声响,直透九霄,结成五色莲花,上面端坐着一位和尚,叫道:“何立!冰山不久,梦景无常!你要早寻觉路,休要迷失本来!你去罢!”说罢,冉冉腾空而去。众僧即将长老骨殖捡出来,装在龛内,抬放后山,再择日安葬。

当日,便请何立到客堂中坐了,整备素斋款待。何立将秦太师陷害岳爷,“因他临死时曾有‘懊悔不听道悦和尚’之言语,故此丞相命我来骗他到临安究治。不道长老果是活佛临凡,已预先晓得坐化去了。方才明明在云端里吩咐我及早修行,奈我有八旬老母在家不能抛撇,待等百年之后,我决意要出家了。”众僧道:

“阿弥陀佛!为人在世,原是镜花水月。小僧们在这金山寺,闲时看那些来来往往的船只,哪一个不是为名?哪一只不是为利?常常遭遇风波之险,何曾想到富贵荣华?到后来总是一场春梦!有诗道得好:

从来富贵若浮云,吉凶倚伏信难分。

田地千年八百主,何劳牛马为儿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