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红楼绝唱: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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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乡村生活

(一)西山僻巷

在北京城里只能住马厩和“水窝子”的雪芹,终于不得不离开北京城,到郊外去另谋生路。他出了西城门而远至香山脚下,中间还应有许多曲折。那时候,西郊是皇帝常到的地方,有几处著名的“御园”。这些御园各有众多的护军驻守,还有名目繁多的为园子服役的大量内务府属下的旗人和杂役。雪芹来此,大约也还是为了投奔这些人当中的亲友和旧识,为求一个寄身之地。

西郊很多地方都有过他的足迹。最后他才来到了西山近旁。

所谓西山,广义的范围极大,北京的西北是望不尽的层层峰峦。人们狭义上常说的西山,则指北京西郊离城最近的这一层小山,也有数不清的小山峰,各有美好的名称。香山不过是其中之一,大约就是雪芹最后居住的地点。

他这个住处,早已不可确指了。我们确知的是:他的友人称之为山村,秋天则称为“黄叶村”。沿着一条小“巷”或者是一条小山径,弯弯曲曲,很费力才能找到他的小房子,四周长满了蓬蒿野草,高得像要把房屋掩起来。门前是一片野水。出门一望,就是近在咫尺的碧水青山。环境是美的,可是那小房子的简陋,让来访的友人都为之叹息难过。屋子是用草木搭建的,连最基本的家具也没有,那种贫困的情境,城里的人难以想象。

雪芹素来喜欢这种山村的幽美之境,但贫苦的状态,却也是不容易忍受的,正如他自己所说:“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他对自己原也是个“浑身矛盾”的人,非常清楚。

他的好友敦家兄弟了解他,说他是“举家食粥酒常赊”“日望西山餐暮霞”。这前一句用的是唐代大书法家颜真卿的典故,他穷得没米,全家已经多日只煮稀粥吃了。后一句是借用道家练气功的用语,比喻雪芹常常没有饭吃,只好眼望着西山“吸”那云霞之气,这里说得极文雅有趣,实际上却苦得很。

雪芹这时的收入有两个来源:一个是卖画,一个是当村塾的老师,教一些村童们念书认字。

做塾师通常叫做“教馆”。雪芹在城内做西宾,大约也与此有关,是做先生教书,而不是管案牍的相公。还有传说他在外县教过馆,那么他到山村里,仍然借教馆维持生活是极有可能的。村塾的先生待遇是极低的,民间常常流传着一些名人未“发迹”时做馆师的那种寒酸境况的故事,是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雪芹之友说他是“司业青钱留客醉”,意思是借诗圣杜甫的诗句来比喻雪芹留客人酒饭时,只有借苏司业(苏涣)那几个铜钱来待客。这“司业”原是国子监的官名,在此也许就是馆师的借称了。

雪芹画得一手好画,画几张画卖些钱。友人说他“卖画钱来付酒家”,就是指他没钱时向酒铺赊酒喝,等卖了画,再还积下的酒债。

生活的穷苦窘迫,一直紧紧地跟随着雪芹,困扰他的神思才智。

(二)写作情况

乾隆九年(1744年),敦诚进入石虎胡同的右翼宗学去读书了,他的哥哥入学自然比他还要早些。到乾隆二十二年(1758年)秋天,敦诚把一首诗寄给已经在山村的雪芹。

这首诗开头先从雪芹的先世写起,叙述了他家门的败落,处境的艰难,说到他与司马相如有相似的经历,曾开小酒店为生。回忆他们在右翼宗学剪竹夜谈的往事,盛赞了雪芹的才华气概迥异于常人。感叹如今远隔两地,十分怀念。最后劝雪芹说:您不必再向那些富家求乞,做他们的“食客”而遭受轻贱了;最好的生涯就是在山村继续写书,这才是不朽的事业。

看来,敦诚不但对雪芹的为人是倾慕备至,就连他写书的事,也是鼎力支持的。敦诚并不像一般人鄙视作小说是“下流”的事,他的其他诗句中也常常暗示出雪芹写《红楼梦》的事实。

敦诚这时在喜烽口,他正随叔父在这个长城的关卡处居住。

从敦诚的诗句语气来看,雪芹此时到山村恐怕还不久,也许还不时有回城谋生的打算。在此前三年,即乾隆十九年(1754年),脂砚已经抄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前部分若干章节了。这个抄本卷前有一首诗,也很重要。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漫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这首诗描述了雪芹写小说时的复杂感情,语调十分沉痛。也揭示“十年”这一时间跨度,这也许说明,过去的十年光景,正是雪芹在城内叩富家之门,充当西宾的日子。

在敦诚寄诗前一年的农历五月初七日,脂砚已经整抄出七十五回的《石头记》来。在这回书的前面,她写了一行题记:“乾隆二十一年丙子五月初七日对清。缺中秋诗。俟雪芹。”

还有两行字,是暂记的残缺的回目,很多字是空格。

这一切表明了一个事实:雪芹的写作生涯,并不像现代作家那样幸福。由于生活十分贫困和不稳定,由于性情的放浪,随手信笔,乘兴而书,再加上任人借阅,他的手稿的情况是十分凌乱不整的。日子久了,每回书的首尾便弄得残破了,甚至失散了。中间偶然留下的当时未定的空白之处,也等着他补齐。

这些,雪芹自己有时是忙着往下写精彩篇章,暂时顾不得前边的琐碎之处,有时是任性之笔,兴尽之后,就不写了,也不放在心上。这样的情形,使书稿的命运常在危险之中。

于是,这些琐碎却重要的工作,就都落在脂砚斋的肩上了。

这脂砚,便是那首题诗中的“红袖”——这个词语在古汉语中是指代女子的。那“情痴”,则正是指作者曹雪芹了。他们二人经历了“千般”悲欢离合,感到以往的前尘旧事真同一场梦幻,已经杳不可寻,却历历在目。

有一部模仿《红楼梦》的续书,写到了雪芹早先著书时的情景,竟然是他坐在炕上,地下几个“小厮”(年轻的仆役)围坐,听他口讲,做笔录。

这种“作书”的方式,听起来很离奇,似乎很不合理。但在雪芹说来,有人请他喝酒吃烧鸭,他兴致来了,就用口讲,像市井“说书”的艺人那样,是完全可能的。有几个人记录,然后整理统一“定稿”,因此现存的抄本《石头记》中时常出现同音的错别字,这种情况如果不是由于听音记字,就很难解释了。

当然,并不是说《石头记》全体或大部分是这样写成的,而是说至少有若干部分、片段,确实是这么记录成文的,它与作者本人亲自书写的文字,是有些差异的。

这应该还算是他在“顺境”中的作品,至于他在逆境困境中,那种艰难与坎坷,远非今日所能想象。这会造成他书中的残缺、断落,文字风格略显不同,情节偶失平衡照应等细小遗憾。对这些,以往的评者不止一次地提出“质疑”,那是因为不了解雪芹的书是在怎样的情况下写的,不能体会雪芹写作时一身所承担的沉重负荷与多层的痛苦,有些部分甚至是在贫困忧愁、饥寒交迫下写出的。

(三)脂砚斋

脂砚斋的真实姓名是不便、不肯也不敢公开的,只是用化名“脂砚斋(主人)”,意思是用胭脂来代替墨汁的人——这显示了她本是一位女性的事实。

脂砚斋,她也就是用朱红色的字来细细点评《石头记》的那个“神秘的人物”。

雪芹由于立志要写成这部小说而遭到同族与亲戚等人的笑骂唾弃,但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得到同情与支援。这是他一生最大的奇迹,这个同情与支援者就是脂砚。

从数以千条计的脂砚斋评语来看,其思想与感情的焦点是以全部心神来赞美作品的,又是以全部心神来关切作者、疼怜作者、爱护作者、体贴作者、崇拜作者!她是雪芹第一个深刻的知音。她透露了内容中大量的深层的涵义和艺术的妙处,也透视了作者的心理活动和精神境界。没有她的批点解说,有许许多多的重大问题是我们永远不能读懂的。

由于她最理解雪芹之为人,最爱护他所写的小说,她不但细加批点,而且还做了大量其他的工作,可以说她是一个写作助手、一个整理人、一个鉴赏者、一个保护原稿者、一个宣传者。

我们可以列举一些她做的辅助工作,比如决定书名,建议将小说里的某些重大情节做删改,校正清抄本的文字,代补了许多空缺之处,代撰整回的缺文;她掌握稿本的章回情况,建议改动设计;她为书中的隐语,难解的僻字,都做了注解;她为此书做出了“凡例”,列于卷首,并题了总诗,替全书做了批语等等。脂砚斋确实是曹雪芹的一位非常重要的助手乃至合作者,《红楼梦》的撰写,其中包含着她的功劳和功绩。

曹雪芹穷愁著书,有了这样一位同道和密友、亲人,精神上的快慰和激动,是不用说的。他们俩除了原来的亲密关系,又加上了这一事业上的合作,感情更是非比寻常的。

脂砚斋借着批点书稿的形式,有时与读者讲话,有时与书中人物“叙旧”,有时与作者“交谈”。有时兴致很高,诙谐幽默,但更多的时候是感伤思念。她的许多批语与书稿一样,是“滴泪为墨,研血成字”的。

寒闺冬夜,孤独寂寞的脂砚,克服重重困难,辛苦不倦地为《石头记》尽她的全部心力。

然而,我们从脂砚斋的许多批语来推断,她与雪芹并不能经常聚在一起。她的批语是在与雪芹不能会面时做的,那隔离着的情况,从批语口气中有明显的透露。这当然可能是雪芹出外南行了,但可能还有别的缘故,是被迫分开的。这也许是由于生计上的问题而不得不做出的安排。也有可能是被迫而暂避,因为二人的频繁相见在当时舆论里是“不合法”的,是不光彩的事情,有人施加压力,逼他们离开。这样的知音却不能时常见面,交流感想,这是多么大的悲剧呀!

(四)凄惨离世

曹雪芹在“黄叶村”里过着饥寒交迫的困窘生活,转眼就到了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

每当春暖花开,雪芹都要和朋友们赏花饮酒,聚在一起,而今年却一次也没有提起来这种兴致。连好友敦诚的30岁生日聚会,他都没有去。

三月初一,是敦诚的生日。今年又恰逢敦诚的三十整寿。敦敏为了庆祝弟弟这个三十而立的大日子,邀请了很多朋友来聚会,当然一定邀请了曹雪芹。

到了敦诚生日这天,始终没见到雪芹的身影。若在往常,雪芹说什么也兴致勃勃地去赴约。今年,他竟然没有到场。

雪芹之所以没有来,是由于贫病交加。这一切原因,敦敏、敦诚两人其实是明了的。

俗语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大概真有这种情况吧,不顺心的时候,竟然是一事不了一事又生。

从这年春末夏初开始,北京地区出了一件百年不遇的大事:痘疹横行。

出痘是人生一大关,必须过了这一关,生命才算有几分保证,不但小孩,大人也是如此。雪芹的友人家,遭此痘灾的,单是敦家一门就有五口。雪芹只有一个孩子,是前妻留下来的,可怜孩子没有母亲,所以曹雪芹特别珍爱他,也是雪芹穷愁中唯一的一点牵肠挂肚的骨肉。在痘疹猖狂的岁月里,家家的小孩朝不保夕,人心惶惶。雪芹为此,真是忧心如焚——不要说进城去会亲友,简直是没有心思做任何事了。

可是,哪里有雪芹能够幸免的事啊,他最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的爱子染上了痘疹。雪芹又没有钱给孩子看病,只能眼看着染病的孩子一天天地衰弱,日渐垂危。到了这年的秋天,孩子终于没能挺过去,让病魔夺去了生命。

痘疹夺去了雪芹爱子的生命,也就夺去了雪芹的生命。

儿子死后,雪芹悲痛万分,据传说,他每天都要到小坟上去瞻顾徘徊,伤心流泪,酒也喝得更凶了。虽然友人劝慰,但是又怎么能治疗他心灵上的巨大创伤。忧能伤人,再加上各方面的煎迫烦劳,不久雪芹自己也病倒了。

“举家食粥”的人,平时的日子都不好过;卧病在床,又没有什么营养,更没有什么药物。朋友中间或者有能给他一点帮助的,然而今年敦家丧祸不断,泪眼不干,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得上数十里外远在西山脚下的曹雪芹呢?甚至可能连消息也不知道。雪芹的病,病根在心,又加上生活的无着无落,怎么能好呢?他的病情,从秋天开始渐渐地严重了。乾隆二十八年癸未的除夕(1764年2月1日),别人家正是香烟爆竹、笑语欢腾的时刻,雪芹却在极其凄凉悲惨的情境下离开了人世!

乾隆二十九年新年即1764年的正月初二,敦诚家的看门人来禀报,说有一个老者求见,是曹二先生家里打发来的。敦诚很高兴,雪芹总是礼数周到,还想着大老远的来人拜年,就让人快点请进来。

进来一位农民打扮的老者,却是一身蓝布新衣裳,新鞋帽,见面先行下礼去,口说“新春大吉大利”。敦诚连忙搀起,作揖谢道:“老人家您辛苦了,大老远地进城来……”话还没说完,只见老者从怀中掏出一个素白的信封,敦诚吓了一跳,先不接信,忙问:“怎么是白纸的?”

老者的泪水滴在手上:“曹二爷没了。”

敦诚脸变了颜色,接信的手颤抖着。

“怎么就不行了?哪天的事?可留下什么话?”他急切地问道。

“曹二爷是年三十没的。他家里昨天就让我送信来,我说大年初一,谁没个忌讳?就推到今天才来。”

“怎么就偏赶大年夜这个日子?”

“他是病缠久了,又贪几口酒,不肯在意保养。过年了,谁家不添点酒饭?大年夜又是守岁的时节,他新得了酒,可就没了拘束,太过量了。人一下子就禁不住……”老者说不下去了。

“临危有什么说的吗?”

“听说是来不及说什么就不行了。只听说他说过,书给毁了,还没弄齐,死也闭不上眼啊。”

“家里呢?”

“家里什么也没有,真叫可怜!病重时,也没有钱买药调治调治……”

敦诚像木头一样站着。接过白信封的那只右手,还在颤抖。

这样一位旷世奇才,正像他自己比喻的:是一块落在荒山下补天用的奇石。他一生的结局是脂砚斋所说的,如同杜甫一样:生遭丧乱,奔走无家,数椽瓦片,就遭贪吏之毒手。甚矣才人之厄也!也是归结到一点:天生才人,一生受尽了厄运的折磨、摧残和陷害。

曹雪芹死后十二年,即乾隆三十九年甲午(1774年)的八月,脂砚斋在她手藏的一个抄本的开头处写下了一段沉痛的批语。这是脂砚逝世前的最后一段批语,也可以说是她的绝命词。雪芹泪尽而亡,抱恨的就是全稿的后半已经遭到了破坏,不敢说希望真本必须永存天地之间,不容破坏,而只能说 “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