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调查研究卷(下)
11397000000071

第71章 郑维山将军落难记(1)

郑维山将军落难记

郭晨

我去年初开始采访西路军失败后归来的将军们,写他们不太愿意提起的落难,写他们短暂的乞讨生涯。采访过程中,不止一位将军提到郑维山将军好像是个“逃兵”,石窝会议后风闻有几位“逃跑投敌”的红军指挥员,通令开除党籍,其中就有郑维山。后来的事实证明,他没有“投敌”,而是“投”到了延安;可是“逃跑”呢?我仍心存疑窦。他原是红三十军第八十八师的政治委员,从他的履历来看,他从西路军回来之后,逐级提升,历任要职,曾任察哈尔军区司令员,晋察冀军区第三纵队司令员,第六十三军军长,新中国成立后,先后担任第十九兵团副司令员,中国人民志愿军第二十兵团代司令员,北京军区副司令员、代司令员、司令员,兰州军区司令员,1955年被授予中将军衔。过去的政治运动如此频繁,审查像过筛子一样严格,他如是“逃兵”,能“逃”得过这一关又一关的审查而得到信任和擢升吗?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解或蹊跷。

我必须采访郑维山将军,也许他本人才能解开这个谜团。几经周折,我见到了他,听了他本人对那段经历的叙述,与“逃兵”的传说竟大相径庭。我感到惊诧,历史有时会弄出很多蹊跷的事来,让后人理不清头绪。

(一)

1937年3月7日夜晚,迭遭挫折的红西路军从沙河堡突围到三道柳沟据徐向前、陈昌浩1937年2月28日给中央军委的电报及《悲壮的征程》上册23页记载,红西路军从沙河堡转移到三道柳沟的时间是3月1日凌晨。,立足未稳,又被马家军骑兵包围。西路军在祁连山下再次与敌血战五昼夜据《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战史》第395页和其他史料记载的时间推算,西路军在三道柳沟血战11个昼夜,于3月12日晨转移到梨园口。。众寡悬殊,继续鏖战必遭全军覆灭。西路军总指挥部决定由能征惯战的三十军八十八师撕开缺口,打通突围道路,由八十九师掩护总部,九军殿后,于3月11日夜间再次突围,遁入祁连山。

天空的黑幕全落下来了,掩没了血腥,掩没了光明,掩没了杀得血红的眼睛,这正是突围的好时机。八十八师师长熊厚发率领二六三团突围,与敌人打得不可开交。政委郑维山率领二六五、二六八团突围。包围这两个团的敌人晚上缩回宿营地去了,可是,阻击二六三团的敌人却是夜猫子,眼睛不眨地盯着红军,把网拉得很紧,把二六三团裹得不能动弹。郑维山听到二六三团受阻的消息,心焦如焚,即带一部分战士扭头杀回去,接应熊厚发。

围子里已是一片火海,敌人轻重机枪狂扫乱射,火网封住了所有道路。郑维山在一座房屋旁边找到了熊厚发,领着他从断墙缺口处冲出来。他跑在前面,警卫员居中,熊厚发紧跟着,三人以房墙为屏障,躲避弹雨,跃出火海,这时,熊厚发已负重伤,胳膊上中了一枪,他用手捂着伤口,叮嘱郑维山赶快组织部队突围,不要管他。郑维山回头看了熊厚发一眼,正与他催促的目光相撞,只说了一句:“熊师长,部队的事你放心,你自己多加保重,我去了。”便命令警卫员去搀扶他,自己便急急忙忙赶到前面去指挥部队突围。从这以后,他再也没有见到这位朝夕相处了三年的好战友,西路军也失去了一员战将。

西路军突出敌人的重围后,沿祁连山脚的戈壁滩进至梨园口。戈壁滩无遮无拦,敌人骑兵横冲直撞,跟踪而来,咬住不放。九军占领了梨园口两侧的山头,反击敌人的进攻,掩护部队撤进祁连山,为此付出了极大的代价。郑维山率领战士们冲到梨园口,奉命接替九军阻击敌军。九军政委陈海松正在那里指挥作战,身前身后子弹如蝗,他毫不在意。郑维山走到他跟前,他站立起来,三言两语介绍了情况,便吩咐郑维山进入阵地。

临别时,郑维山看着山下破口叫骂的敌人,关切地提醒他:“政委,你注意点,这个地方太不隐蔽!”陈海松简捷地答道:“没关系,你快走吧!”郑维山刚走出100米,仿佛有什么灵感提示他回头一看,陈海松恰好中弹倒在地下,他身边的参谋和警卫人员也倒下几个。他亲眼看着一颗将星殒落在荒凉的祁连山坡。

马家军潮水般涌过来。为掩护总部机关和伤病员进入祁连山,指战员们以血肉之躯抵挡着敌人的炮火和马刀。八十九师二六四团全部拼光,八十八师也损伤惨重,二六五团政委黄英祥和新任团长周洪坤,流尽了最后一滴血。黄英祥是在郑维山身边不到两米的地方倒下的。他倒下后,郑维山扑过去:“黄英祥,黄英祥……”他失声地喊着。倒下去的生命已经喊不回来了。黄英祥脸色苍白,气息奄奄,吃力地吐着心声:“政委……我不行了,我枪里还有……几发子弹……留给你打……”黄英祥合上了眼睛,给战友留下的最后一个字是:“打!”

3月12日,西路军沿着梨园口河谷向祁连山深处的康隆寺一带转移。刺骨的寒风携着雪粒从山头扑入峡谷,打在人们的脸上、身上,犹如刀刮锥刺。这支被马家军追赶得疲惫不堪的队伍,穿着破破烂烂、沾满血迹的衣服,蜷缩着身子,索索发抖,不少同志的耳朵和手指被冻坏,有的一摸鼻子就掉下一块冰疙瘩,有的战士走着走着就倒在雪窝里长眠了。而穿着皮大衣骑着马的马家军,还“呜呜哇哇”地紧追不舍,发泄着胜利者的骄矜和残忍,不把失败者斩尽杀绝不罢休。拂晓时光,西路军劫后余生的将士们撤退到康隆寺,李先念命令郑维山率领二六五团占领对面的山坡,掩护机关、部队休息。中午时分,马家军骑兵嗷嗷地叫着追上来。为避敌凶锋,主力被迫向西南方向的石窝撤退。

郑维山奉命率领不足200人的二六五团在左前方担任掩护。他们占领的阵地是高山与河谷之间的一块狭长坡地,左侧是悬崖绝壁,像屏障一样隔断了去路,无论我军或敌人都难于从正面爬上去。郑维山把指挥所设在悬崖下面的乱石堆里。这是个相对较高的地方,又在大山根下,敌人攻上来还可以居高临下地抵挡一阵。不多时,敌人就从右侧绕过了二六五团的阻击,直接追击主力,西南方向响起了激烈的枪声,而郑维山这里却寂静无声。他带领通讯队20多人在这里指挥,把二六五团的战士们摆在前面严阵以待。

下午,追击主力的一部分马家军和从山下赶来的民团,从三个方向向这里包围过来,子弹不断倾泻下来。二六五团战士们的枪管里已没有多少子弹。此时的所谓战斗,已不是对等的交战,二六五团处于绝对劣势,同志们用生命同数十倍优势的敌人作殊死拼搏。战至黄昏,虽杀退了几批敌人,山前却摆满了二六五团勇士们的尸体。西垂的夕阳匆忙地收敛它的光芒,仿佛被这血腥的景象吓退了。

正在这时,郑维山隐隐约约地听见身后的高山上传下来厮杀声,还有零零星星的枪声。这突如其来的枪声使郑维山好生纳闷。奇怪!敌人是从什么地方爬上这千寻绝壁的?山上怎么会有厮杀声呢?他好生不解,立即派通讯员到距离四五百米的山前阵地去看。通讯员气喘吁吁、泪眼汪汪地回来报告,阵地上没有二六五团的人了,只有一大片尸体。他恍然大悟,二六五团完了,少数幸存者爬上绝壁脱了险,居高临下地向敌人发射仇恨而又无望的子弹。他举着望远镜的手颤抖着,冰冷的眼泪从脸颊上滚落下来。

二六五团彻底垮了,竟然是在他的眼前垮的,怎不叫他心疼呢?二六五团是创建于鄂豫皖苏区的老团队,是闻名红四方面军的“夜老虎团”。这个团在长期的实战中练出了过硬本领,在行军中能静得过村庄而不惊动鸡犬,战斗中能在敌阵中穿行自如而不被人发现,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敌人鼻子底下打个痛快。从鄂豫皖到川陕根据地,从西渡嘉陵江到三过草地,每遇硬仗险仗,上级常把这个团拉出去打,一上去就克险排险,屡建奇功。谁能料到,这只威震敌胆的“夜老虎”竟然在祁连山垮了,无数好战友、好兄弟血染山林,魂断雪谷。在黯淡的夕阳余晖里,他伤心落泪,默默地向高山深谷痛悼忠魂。

天黑了,祁连山仿佛为忠烈们披上了巨幅黑纱。郑维山含泪告别死难的战友,命令通信队指导员带着十多名战士爬上绝壁去收容幸存者,由他带着去寻找部队,他自己带着秘书、警卫员和8位骑兵通讯员,沿着慢坡向主力撤退的方向突围。11匹战马载着11位幸存者,披着夜色朝拦截的敌人冲了过去。一腔腔热血一团团火,泼向了冷森森的刺刀、热烘烘的枪弹,活生生的人转眼之间就可能被打死。但是,没有人想死,没有人怕死。

郑维山一马当先,冲在前面。他胯下的灰马着实骁勇,它扬鬃奋蹄,咴咴叫着冲向敌骑。这匹马原本是马家军一个骑兵指挥员的坐骑,它的主人被打死了,它被红军缴获改换门庭之后,为新主人竭诚服务,既勇敢又听话,枪一响就毫不畏惧地驮着主人冲锋陷阵。如今,它载着郑维山勇猛奔驰,冲过了第一股拦击的敌人,冲过了第二股拦击的敌人。快要冲出险境时,又被第三股拦击的敌人缠住了。郑维山举起驳壳枪正要射击,“当”的一声,敌人的一颗子弹击中了驳壳枪柄,弹片四向飞溅,一块碎片反弹到他的右侧额头上,贴皮擦了过去,血一下子从伤口涌出,糊了一脸。好险啊!那弹片还算客气,它要是偏那么半公分,他的脑袋就要开花了。

他抬手捋了一下脸上的血,勒紧缰绳忍着剧痛冲出了敌围,发现身边只剩下警卫员和秘书,8个通讯员生死不明。顾不了那么多了,冲出一个算一个,不能冒险回去接应他们。他的马和警卫员的马也受了伤,流着血,也许神经兴奋着没有趴下,继续为落荒的主人效力。他们一行三人趁着夜幕,避开敌人而逃,默默地在山坡上奔跑。走到一条小河沟边停下来喘息,警卫员忙蘸着河水给他擦洗伤口,又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条给他包扎。

他们疲劳极了。一天一夜没吃没喝,多少个夜晚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渴望美美地吃一顿,美美地睡一觉。可他们的愿望太奢侈了,餐风可以,露宿却不允许,敌人在后面追赶着、搜索着。他们从干粮袋里抓出两把炒面,塞进连唾液都分泌不出来的嘴里,捧两掬河水冲着咽下去,安慰一下干瘪的肚皮。他们起身要走,可郑维山的马不动了,牵它不动,打它也不动。它用乞求的眼睛望着主人,浑身战栗着。大概是停下之后,它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饥饿和伤口的疼痛,使它丧失了前进的力气。战马挺难受,郑维山也很难受。烽火年代,战马是军人的无言战友,一个指挥员能有一匹劲马是无比的荣幸。忆往昔,郑维山率领部队挥戈驰骋疆场,有战马的一份功劳;想今天,他几次从敌人的重围中冲杀出来,也借助了它的骁勇。如今,它再也走不动了,内心的煎熬不亚于牺牲一位战友或部下。时间不允许犹豫,他与警卫员赶紧从负伤的两匹马背上卸下行装,捆扎到秘书的马背上,与战马告别。三人牵着唯一的一匹马逃命。

饥饿与寒冷同时袭来,他们的两只脚就像绑上铁块一样,每向前挪动一步,都十分吃力。可他们还是艰难地向主力撤退的方向走去。

(二)

他叙述到这里,我脑海里突然出现另一幅图景,陈昌浩在石窝山顶召开最后一次军政委员会扩大会议,郑维山没有出席也不可能出席,因为他根本没有到达石窝。突围过程中极度紧张慌乱,参加会议的人大概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因此便有人说他和另外几个师团级指挥员“逃跑”了,还开除了他的党籍。

他在追寻主力部队,一步一蹒跚;主力部队却在风传他是逃兵,这对照十分滑稽。我不禁问道:“郑司令,当时说你逃跑了,你知道吗?”郑维山回说:“不知道。我根本没有到过石窝。石窝会议的详情我解放后读别人的回忆录才了解到。李先念政委率领三十军剩余人员去新疆,我也是回到延安后才知道的。”他的声调很平静,仿佛在讲着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既没有委屈也无须辩白。我又问:“你是‘逃兵’的传说却有很多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呢?”郑维山说:“不清楚,‘文化大革命’中批判我,才有人提起‘逃兵’的话头。因为不符合事实,我没有理会,是不是从这以后引起误解,才传开的?这是无稽之谈嘛!回到延安对我进行了审查,有人证明我失败后的行踪,组织上做了清清楚楚的结论。”他有点激动了。“结论并没有广泛澄清流传的说法!”“管它呢,人家爱说什么就说什么。要真像他们说的那样,即使延安审查能过关,文化革命也过不了关嘛。”他又显得无所谓,几十年的时光早已把冤屈和误解引起的愤懑冲刷得平淡和遥远。

他继续叙述着当年的遭遇。他们三个人一匹马,在黑漆漆的夜里摸索着朝主力撤退的山上爬去。他们隐约听到人的喧声,立即隐蔽在树丛中观察动静,待听清楚是四川口音才敢继续往上爬。晚上十一二点钟,他们爬到山半腰,遇到了西路军一些被打散的人,三人一堆,五人一伙,满山乱走,有的朝东,有的往西,大概是自由结合的吧,乱糟糟的无人指挥。郑维山想问主力的去向,可是问谁谁不搭理。他们情绪沮丧,疲困之极,急急慌慌寻找各自的部队,谁也顾不上谁。郑维山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寒流透彻全身。自参加红军以来,他还未见过如此惨败的景象,他预感到形势严峻,主力部队处境一定不妙。

他们继续往前走,他感到后面的脚步声稀少了,回头一看只有警卫员跟着,秘书和马不见了。失败见人心,秘书经不住考验,不知什么时候偷偷地溜走了。他很愤懑,为身边的人开了小差感到难过,也为警卫员的忠诚而宽慰。他俩走到一块兀立的大石头下,发现了一伙人,但都不做声。他走过去一看,眼睛一亮,他的二十多位同事和部下就坐在石头旁边休息,他们中有率八十八师主力同军部行动的副师长熊德臣,师供给部长叶永松,二六八团政委徐金书,八十九师师长邵烈坤,师政治部主任裴寿月等人。他大喜过望,又惊愕不止,这些带兵官怎么都垂头丧气地坐在这里?兵都哪里去了?

郑维山急忙走上前问:“你们怎么在这里,部队呢?”他们懊丧地回答:“部队被冲散了!”他听了有些丧气,又问:“总指挥他们呢?”“闹不清,听说走了。”郑维山接着问:“军长、政委呢?”“部队被冲散后,再没看到他们。”“你们在这里等什么?打算到哪去?”“找援西军去,听说援西军到了黄河边上。”谈到援西军,他们提起了精神,仿佛暗夜中悬起了一盏明灯。

郑维山听了如五雷轰顶,站立不稳。群龙无首,出路何在?面对皑皑白雪,飒飒寒风,他思绪万千。在这严峻的时刻,他同徐向前总指挥和指挥部的同志失去了联系,霎时感到自己是一只离群的孤雁,不知如何去搏击阴冷的长空,他也在为首长们的安全担心,怕他们失去了部队的护卫会遭遇不测。他转念一想,徐总和先念政委、世才军长身经百战,有化险为夷的卓越才能,总会收拢一些人冲出重围的。只是不知他们此时此刻究竟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