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调查研究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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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秦基伟将军在西路军的经历(1)

秦基伟将军在西路军的经历

徐贵祥

1936年10月,经过一番曲折,曾经一度分道扬镳的红军一、四方面军又在会宁会师了。

(一)

红一、四方面军会师后,中共中央命令红一方面军攻打宁夏,为配合这一战役,同时命令红四方面军向西兰通道地区组成扇形运动防御,并派主力西渡黄河,“打通国际路线”,“争取和迎接苏联老大哥的支援”。11月上旬,中央军委又提出《作战新计划》,放弃进攻宁夏,河西部队组成西路军,成立西路军军政委员会,陈昌浩任主席,徐向前任副主席。

“打通国际路线”,“争取和迎接苏联老大哥的支援”,当然是很能鼓舞人心的口号,在红军队伍里,纷纷产生一些传说:苏联给了多少枪,给了多少炮,给了多少坦克,还有让人想起来都咽口水的黄油面包,诱惑力实在太大了。可是,有多远的路程,路上会遇到多少战斗,最后的结果将是如何,那只有天知道了。

动员会上,陈昌浩站在主席台前说得慷慨激昂,秦基伟等人在台下听得热血沸腾。“……同志们啦,掰着指头算一算,马家军有多少人啦?再掰着指头数一数,我们有多少人啦,每个人带了多少子弹啦?一颗子弹消灭一个马家军,还剩多少子弹啦?”这段话实在精彩!这样一算,还挺鼓舞人呢。

红四方面军到达会宁后,有三万多人,每人少说也有十发子弹,一发子弹消灭一个马家军,那不就消灭它几十万了吗?青海、宁夏的马家军加起来,也不够消灭呀!可以消灭它几次。问题是,能这样计算吗?“简直是乱弹琴!”以后,在谈到这件事时,秦基伟将军满脸苦笑。

显然,当时的决策是有问题的。当然,不是陈昌浩一个人的责任。但是,作为四方面军的主要负责人,尤其是作为有“最后决定权”的政治委员,他应该负的责任是主要的。主要是对形势估计不足,把自己看得太高,把敌人看得太低,把可能遇到的问题估计得过于简单。站在一个军人的角度去思考,知己知彼,知天知地,都是战争的重要因素。而在当时,这几个“知”都是一知半解。合而又分,是兵家大忌,孤军深入,更是兵家大忌,盲目轻敌,忌上加忌,三忌汇于一身,焉有不败之理?

首先是马家军打我们,开始跟它打运动战,打了不少好仗,消灭他不少。到后来就没法运动啦。我们是两条腿,敌人是骑兵,四条腿。我们白天走,夜里也不停地走;而敌人,夜里舒舒服服地睡个觉,天亮骑上马,仍然是舒舒服服的,一会儿就把我们追上了。西北的村子外面都有围墙,我们到一个地方,气还没喘匀,就赶紧在墙上凿射击孔,组织防御。我们紧张得要死,敌人在远处看着你。等你忙了一半,他枪就打来了。于是前功尽弃,又得拼命地跑。部队没水喝,没饭吃,给拖得精疲力竭。

这段话,是将军50年后的一个夏天的傍晚说的。他时任北京军区司令员,军区党史办工作人员晚上登门,既做客,又采访。回首往事,他无限感慨。

过黄河时,我们每人只带了三四天口粮。后来往西去,沿途人烟稀少,缺粮少水。大军一过,风卷残云,地里找不到一片菜叶子。奔定远营去,要通过腾格里沙漠。一走起路,尘土飞扬,眉毛胡子都是白的,像下了一层霜,无所谓路。解放后我到军事学院学习,学习列宁的《进一步,退两步》,看这几个字眼,联想到我们西路军走的那路,可不是抽象的进一步退两步,在那软巴拉叽的沙地上,步子迈得很大,脚落下去就小了,又退回来了。

再一个问题是缺子弹,情况远远不像陈昌浩同志说的那样,一颗子弹就能消灭一个马家军,那种可能微乎其微。敌人是骑兵,运动速度快,不晓得多少子弹才能打中一个,打中了还不一定能打死,他负伤了还拿马刀砍你。马家军比国民党军要厉害得多,他那个少数民族是食肉民族,一个个剽悍强壮。加上长期的民族隔阂,历史的误会,对汉人偏见很大,甚至仇恨。本来就有仇,上面再有命令,那他打起来当然很起劲。

我们渡黄河时还是秋天,穿的都是单衣,到了河西走廊,就是冬天了。西北的冬天不比内地,温度要低得多,打仗时跑起来一身汗,隐蔽时停下来就是一身冰。环境实在太险恶了。首先是没有吃的,其次是没子弹,三是没有后方,又是孤军深入,无策应,无支援,真是寸步难行。

11月中旬,根据中央指示精神,西路军迅速向西。九军占领了古浪城,几天之后,遭马家军包围,一仗下来,兵力损失达三分之一。此役,使战局形势更加恶化。徐向前痛心疾首,提出要重新分析形势,可陈昌浩仍然头脑发热,振振有词地说:“马家军基本上被我军击溃了,形势大好,在永昌地区建立根据地的条件是具备的。不相信这一点,就是夸大敌人的力量,灭自己的威风。”

1936年12月12日,一个震惊世界的事件爆发了。为了抗日,张学良、杨虎城在西安扣留了蒋介石,实行兵谏。中共中央对此事马上做出反应,电告西路军“在整个战略方针上看来,西路军以东进为有利”,“张学良极盼望你们来,答应在兰州补充子弹、被服”。“正式决定的命令,明天或后天电达”军委主席团12月24日电,见《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文献卷》上卷第503页。。

西路军接到这个电报,欣喜异常,尤其是徐向前,他受命率领这支队伍西进,屡经征战,被马家军穷追不舍,由于供给、装备、兵力等方面的差距,更由于“左”的指导思想的干扰,红军同马家军作战几乎到了没有还手之力的地步。战至如今,马家军穷追不舍,危机四伏。能往东走,不论是与主力会合,还是同张学良联系,都能从根本上摆脱困境。因此,方面军总部当即回了一封“万万火急”的电报,做好一切东进准备。

然而,多事之秋,变幻难测。历史再一次戏弄了这支征衣褴褛的队伍。时间仅仅过了一天,西安事变和平解决的信息送达中共中央,情况有了变化,中央对西路军的行动又做了重新考虑,最后决定,为了抗日大局和全局战略,西路军仍执行西进任务。

12月底,西路军军政委员会决定撤离永凉地带,已经满腔希望仰颈东向的西路军将士,咽下一口冰冷的唾沫,原地后转,继续西进。部队克服了重重困难,在冰雪覆盖的祁连山麓,在苍凉萧瑟的河西走廊,又开始了英勇而悲壮的征程。

(二)

1937年元旦,西路军红五军连克临泽、高台两城,就地筹粮休整。红五军军长董振堂率一部进驻高台,政委黄超率两个团驻守临泽城外,方面军供给部、直属队等勤杂部队驻在临泽城内。方面军的意图是在这里创建甘北根据地。这里曾经是一片古老的战场,大漠落日映着金戈铁马,曾经有过历史的辉煌与豪壮。几百年几千年后,中国工农红军一部,又用步枪、大刀、长矛、石块,在这里创造了惊天地泣鬼神的业绩。

红军占领高台、临泽等地,插进马家军腹地,使西北诸马为之震撼。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于是急调重兵前来与红军决战。1月12日,马家军以一部兵力钳制临泽地区的红军部队,而以大部兵力进至红五军孤守的高台县城,发起猛烈进攻。董振堂军长动员所有人员上阵,激烈战斗了八天八夜,虽打退马家军的几十次进攻,但终因寡众悬殊,高台城在1月20日失守。

高台失守后,临泽顿失屏障,成了马家军进攻的首当要冲。1937年1月21日,马家军以五个多团的兵力攻打临泽县城。与马家军数万之众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驻守临泽城内的红军除了供给部、卫生部等机关、直属队外,主要的战斗力量居然只有一个警卫连。留在城内的最高指挥官是西路军供给部长郑义斋。大敌当前,郑义斋召开紧急会议,妇女独立团团长王泉媛和政治委员吴富莲,以及机关各处负责人、兵工厂厂长、医院院长、政委等人参加。蓬头垢面的红军干部们坐了满满一院子。郑义斋严肃地说:“总部主力正在转移,临泽城只剩下我们了,总部命令我们最少坚守三天,拖住敌人,掩护总部撤退,三天之后自行突围!”对于与会者来说,这不啻是一个晴天响雷。除了一个警卫连,剩下的部队差不多都是妇弱病残,同十倍于己的马家军抗衡,能坚持三天吗?

郑义斋知道大家的担忧。他说:“同志们知道,我老郑打仗不大在行。我现在指定一名同志担任这次守城指挥。这位同志当过连长、团长、师长,打过不少硬仗,他就是秦基伟。从现在起,城内所有的部队都要服从他的指挥!包括我本人在内!”郑部长临阵封将,但愿他能指挥部队守住城池,并有能耐组织大家死里逃生。

“秦基伟!”郑义斋高声一喊。“到!”秦基伟应声而起。“我代表总部首长,任命你为临泽城守城总指挥!”郑义斋神色庄重,一字一顿地宣布道。“是!”秦基伟也是一脸凛然浩气,郑重接受。正式任命完毕,郑义斋的嗓门低了下来,目光湿润地说:“秦基伟同志,我把临泽城交给你了,供给部坛坛罐罐一大摊子,还有医院、妇女独立团,全交给你了!”秦基伟的眼眶也有些热。受命于危难之中,这是一种高度的信任。

古人说:“士为知己者死。”何况共产党人为自己的主义奋斗终生!面对着几十号期待、信任的眼睛,秦基伟陡然感到自己的骨骼在咔喀作响,烈火燃烧着他的热血。他说:“我秦基伟不死,临泽必在。如果突围,秦某殿后!”接下来,秦基伟把所有的人员,不分干部战士,不分男女,统一编成班、排、连。以警卫连的两个排为主力,加上妇女独立团的部分兵力,分别把守容易被敌人突破的城门楼和几个要点,一个排由他本人和警卫连长亲自掌握,作为机动部队。他还要求兵工厂赶制一批土炸弹——把炸药装在玻璃瓶和陶罐里,摔撞即能爆炸。临泽城不大,城墙基本上是坚固的,也很整齐,利于防守,城外是一片开阔地,不远处就是戈壁滩。

这时马家军已经把小小的临泽城围得铁桶一般。黑马队、白马队、枣骝马队分别组成的骑兵队伍,在城墙外耀武扬威地游弋。开阔地里,马家军搭起了不少帐篷,入夜之后,又燃起许多篝火。那阵势,颇像古代的部落战争。

第二天拂晓,马家军的进攻开始了,他们先用山炮猛轰城墙,几分钟后,城墙上就出现了几个豁口。攻城的敌兵很快搭上梯子,挥着马刀往上冲。守城红军奋起反击,把敌人的第一轮冲击打退了。马家军摸清了守城部队的底细,当第二轮冲击发起后,指挥官在城下扯起喉咙大喊:“弟兄们冲啊,城里都是女的,冲进城去,一人搂一个!先上者先挑!”还有人拍屁股大叫:“城里有共匪的经理部,有金有银有鸦片,先攻上者多得!”

这几声叫喊不得了,攻城的敌军士兵顿时噢噢叫。有黄金有白银有鸦片,还有女人,那诱惑力太大了。马家军拼命地往上冲,红军拼命地往下打。秦基伟端着一挺机枪,向马家军猛扫。这是守城红军唯一的一挺机关枪,他打一阵换一个地方。这一仗,足足打了一个上午,马家军终于未能得手。

与临泽保卫战同时进行的,是城外的几股红军队伍。中午时分,一股红军部队杀出重围后,向临泽县城方向打了一阵枪,马家军不知就里,唯恐遭到红军内外夹击,便丢下一堆尸体,连忙收兵。

夜里,秦基伟把白天战斗的情况向郑义斋做了报告。郑义斋很满意,说:“打得好,明天是关键的一天,要顶住,再没人增援,夜里就突围。”又说:“你不要老是抱着机关枪往前头冲。万一你阵亡了,临泽也就完了。”秦基伟咧嘴一笑:“怕死者死,不怕死者不死!打仗这玩意就这么回事,你胆子一硬,子弹就绕着你飞!”郑义斋板下脸说:“一派胡言!你要小心!你死了不要紧,丢了临泽城事大!”秦基伟立正回答:“郑部长放心,我秦基伟不是豆渣掺屁做的,突围之前,我死不掉!”

第三天,战斗进入高潮,整个临泽城在枪炮声和喊杀声中战栗。马家军数次攻城没有得手,其指挥官恼羞成怒,组织了督战队跟在攻城部队屁股后面,用大刀、手枪赶着士兵向前冲。